实君
一、老家那弯弯的湖柳
我的老家在干旱少雨的内蒙乌海市,年降水才一百多毫米,下场雨像是给干渴的大地点眼药水。降水少,植被就少,早些年,老家到处是裸露的荒山秃岭和随风尘扬的沙地。
几年前,老家人在流经市区的黄河干流拦腰建起了拦河坝,把汹涌的黄河水拦截了,老家人给老家添了一盆水──“乌海湖”。
母亲在世时,我年年都从我客居地南方归心似箭回老家与母亲过春节。又是一年没见老家人,大年节探亲访友,我乘车步颠见老家远远近近人工种植的树越来越多了;特别是“乌海湖”边有水滋润,弯弯的湖柳像是给湖姑娘晶亮的裙子加了裙边,时逢寒冬,西北大漠的寒风在冰冻的湖面肆虐着,湖柳被吹得千姿百态,可依然在风里婆娑着,让厚厚冰盖捂起来的湖姑娘,有婀娜多姿的湖柳挡着,有厚厚的冰被遮蔽着,才不怕呼啸作怪的寒风呢。
前年,我八十岁的母亲病危,我从上年的十一月,陪母亲过了春节又和母亲一起在医院与要夺去母亲生命的死神搏斗了半年。眼见在北方,在老家,在乍暖还寒的早春二月,老家的远山近水间,无处没有柳树。我从母亲住的病房往窗外楼下望,走近瞧,似乎楼下柳树枝杈里的“血管”液体在向上流动,柳芽从芽孢顶要破头了,柳芽要开始萌动了,生命要开始复苏了!
母亲的病房在医院的六楼,我眺望西山,山顶上父亲的墓碑清楚。服侍母亲那些时日,逢我被焦虑压得喘不上气,神经要挺不住时,我盯着父亲远远的坟茔似乎父亲与我在心里叨叨,“儿啊,知道你们兄妹们尽力了,是老天爷要赶你妈过来和我团聚,就这么着吧。你们兄妹争气就行了。”
我与母亲吃住在病房,远处的乌海湖水被严冬送过来的那条厚厚的冰被,“元霄”没过便让性急的湖姑娘掀掉了。沉寂一个冬天的湖水被春风吹起了荡漾的水波,早春的鹅黄柳芽,是老家第一个在春寒料峭中玩姿弄首的春姑娘在歌唱,不知不觉中,越来越暖和的春风吹拂中发现柳树枝条上的柳丝翩翩起舞了。
老家的黄河水被钢铸铁浇的拦河坝拦截下来,漫天彻地的黄河水随它自由自在恣意呑食周围坦露的黄沙,老家人巴不得早点把浩瀚的沙漠都压进水底呢。渐渐地“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河水给老家积聚出了一个近百平方公里的大湖;前几年湖边少见绿色,这几年,水有了,绿来了,争先恐后回来的沙柳也多了,沙柳,开春初生出的新枝颇显红润,会终年青翠迎我这个“外乡”客,更像给大西北的沙海涂了一抹绿绿的云。
我出生在内蒙,成长在内蒙,对老家干旱少雨全凭人工种植养护的柳树多感叹,其实,我的祖籍河南的李商隐对柳树更富感情,他有一篇不写一个柳字,可无人不悟出是咏柳的诗:“章台从掩映,郢路更参差,见说风流极,来当婀娜时。桥回行欲断,堤远意相随。忍放花如雪,青楼扑酒旗。”李商隐把柳色的或明或暗,风流婆娑,描写到了极致。
唐朝丞相诗人贺知章写柳更富诗情画意:“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纵贯古今,诗人们无不以柳比喻美人:如柳叶眉,纤柔如柳腰,没有不喜欢柳的。
文人爱柳,武将也爱柳,清代武将左宗棠死后谥号“文襄”,后人对他最没有争议的就是他在大西北广种柳树,为纪念他在大西北种柳,后人用他的姓氏谓称遍布大西北的“左公柳”。可见和平重于战争,生态高于政治。环境第一,生存至上。
有年,我出差在外从西安出来向西行进甘肃,公路两边就是又浓又密的“左公柳”,柳树们身材高大,树干挺直,如松如杨,枝叶比松和杨还柔密浓厚。每一棵树就像一个突然从地心涌出的绿色喷泉,茂盛的枝叶冲出地面,射向天空,再四散垂下,似绿色的水流泼洒土地。
当年左宗棠收复新疆,他修了过潼关,穿“河西走廊”,到“哈密”再翻“天山”的路。还为巩固路基,“限戎马之足”,为路人提供阴凉广种了“左公柳”。
翻遍古今历史,只有少数有远见的政治家才会在战火弥漫的同时就播撒建设的种子,战争的硝烟一退生命的绿色跟着就来了,左宗棠正是这样的政治家。
老家弯弯的湖柳,像“左公柳”一样在“乌海湖”边挺立着,家乡的柳树,看起来柔弱更有坚强不屈、不畏风雪的优良品质。再过几年,老家的“乌海湖”边柳树更多时,我要给老家人建议:家乡的“乌海湖”再多添一个名字“柳湖”也无妨。
我要在我南方的客居地为家乡弯弯的湖柳,高声咏柳、颂柳,因为老家弯弯的湖柳是我心里一抹去不掉的绿绿乡愁。
注:“黄河之水天上来”引自李白的《将进酒》。
二、老家有白白胖胖的大白菜
好多年前,我在北方老家内蒙生活那会儿,逢冬季,白菜和土豆是家里当家菜,老家人要从上年的十一月把菜窖里储存的白菜土豆吃到来年的五、六月份,整个冬季都是白菜土豆,土豆白菜。吃上一顿猪肉白菜馅饺子像是过节,一年四季难得见荤腥。
北方产的白菜个头大,白白胖胖像个胖娃娃招人喜欢,写这篇短文时,我查了下词典,知白菜还有一古名叫“白菘”,我不以为然,白菜就是白菜,最多看个头莽叫个“大白菜”了不得。“白菘”?再文绉绉,也不是还要与俗气不过的“白菜”行走在人世间,索面朝天的一淡到底,让我说:这白菜就像是中药里的甘草,哪个药方子都有。忒不起眼,但是能给滚滚红尘化开黏稠和绵腻,有于无声处之功;谁都见过鱼翅碗里要搁一两片白菜心。到北京的“全聚德”吃完烤鸭,没肉的鸭架如果让服务员做汤,端上桌的肯定是鸭架子烧白菜。我拿手的厨艺:醋溜白菜,糖渍白菜心,更是在亲朋好友圈里传颂。
“百菜还是白菜美,诸肉唯有猪肉香”这咱老百姓的口头禅没错,古人苏轼甚至更形容白菜“白菘类羔豚,冒土出熊蹯”。直译是说,白菜的味道堪与羔羊肉和乳猪肉相比,是從土壤里长出来的熊掌。
我还看过,清代的潘荣陛在《帝京岁时纪胜》里也极力盛赞“有白菘菜者,名黄芽菜,乃都门之极品,鲜美不减富阳冬笋”。看来东坡和潘荣陛都可谓是白菜的知音了。
清代的潘荣陛,我上网搜索,曾在皇宫供职是伺候雍正的史官,又乾隆朝退职后专事著述。可见二人都不是穷人。更不是白菜土豆,土豆白菜吃半年的主。
“苏县令”和“潘秘书”是做过大事的人,著作丰厚。不过,二人肯定没有我儿时听父母使唤下到家院里我与兄弟掏的菜窖里取白菜、土豆上来的经历:院子里寸把厚的积雪被我蹦蹦跳跳的棉鞋踩的“嘁哩咔嚓”,把菜窑口上盖着的草帘麻袋片掀开,顺着白白的热气沿着挂满厚厚冰霜的菜窖口,下到仅容我转身井口样的菜窖,手扒着菜窖口踩着掏菜窖时我预留放脚的窝窝,把身体缩进菜窖,再两手撑住四周的土壁,又灵巧的把脚伸进下一层放脚的窝窝,手扒着刚才放过脚头顶上的窝窝,抓实了,吊起的身躯使脚探摸着觉到窖底了,两手一松,掉菜窖底。
井筒似的菜窖底下,像打仗的防护工事“猫耳洞”,左右开有两个洞,一个放白菜,一面放土豆,还别说,我家的“猫耳洞”菜窖,还真是我十二、三岁间,我和弟弟用了几十天时间,把“猫耳洞”式的防空洞掏成了。
后来,我在老家军分区下面的武装部当了秘书,接触到了防护工事的构筑,失笑我少儿时构筑的“猫耳洞”是小孩子玩的“过家家”,只配做菜窖。也还别说,我和弟弟构筑的“猫耳洞”,当菜窖用了小二十年。
来南方后,去不掉的“乡愁”让我心里时不时思念一下老家那白白胖胖的大白菜,南方罕见老家一棵十几斤、二十来斤重的大白菜。我呢,也不会不着调让老家人给我快递一棵大白菜过来。不过,我网购过北方腌渍拿保鲜袋保装的酸白菜,酸菜汆白肉、猪肉烩酸菜我常做着吃。
那天我看东坡先生在《杂记·草木饱含·煮鱼法》中记载他在黄州时自己煮鱼的法子,说,将新鲜鲫鱼或鲤鱼收拾干净,未开火,放盐,然后“以菘菜心芼之”。芼,调配之意,也就是往鱼汤里放入白菜心。后放葱白数根,静待至半熟,放生姜、萝卜汁、酒少许,临熟,再放些桔皮丝调味。
眼瞧着东坡先生教我怎么烹饪做鱼,可我对他“白菘类羔豚,冒土出熊蹯”对他这“吃白了肚皮”富人不知穷人苦的说法有成见,暗思,东坡先生写此做鱼法子时,肯定是“东坡肉”油腻多吃了,想吃清淡的鱼了,为了更淡还要再放些白菜心。可淡水里长大的鲫鱼和鲤鱼比不上东海黄花鱼腹内有那么多油脂,清汤寡水的鲫鱼或鲤鱼汤内再放些白菜,岂不应了与东坡先生同是大宋朝那水泊梁山李逵的话:“嘴巴里能淡出鳥来”了。又窃笑,黄州是今天湖北的黄冈,黄花鱼来自东海,宋朝那时代又没有飞机、高铁,更没冰箱,东坡先生可不只能用钓自黄州江河里的鲫鱼或鲤鱼熬汤噻。
这刻儿,我与东坡先生神游,似乎闻到了东坡先生熬制的鱼汤汤那滑糯醇浓的汤味,不过,我还是不服气,我想给东坡先生建议,鱼汤里加勺猪油味道会更好。
三、老家的河
老家和乡愁。老家好理解,两层意思,爷爷、父亲或上朔宗祖出生和生活地没得说是老家是祖籍了。另一层意思,老家是你出生地或你出生在祖籍,你又襁褓中随父母移到了另一个地方,在不是你祖籍的地方,你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甚至父母也在不是你出生地的地方终老,在不是你老家胜似你老家的地方善终了。
我在这里说我的老家,正是不是我老家胜似我老家的地方,我祖籍河南,可我出生在内蒙河套,又在距河套不远的“乌海市”长大参加工作,现在我自自然然的把内蒙把乌海当成了老家,埋在乌海市西山巅的我爸爸、妈妈的坟茔是我和我儿女的祭祖之地。
乡愁,是名词,似乎又是形容词,还有点形而上,我理解“乡愁”是觉得自己所在之地不是故乡那思乡的情绪,是精神层面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这一种虚无飘渺的痛楚情绪,你被这种情绪千丝万缠地捆绑着,说不清道不明白,由不得让你魂牵梦萦。
我会电脑上“码字”,有电脑上“码字”的敲字匠手艺,为了不丢失记忆,我经常在我“码字”成文的文章里絮絮叨叨些“乡愁”,我写过老家的人,写过老家的事,写过老家的河柳,有天,“乡愁”让我想不出来再写什么了,还把老家白白胖胖的大白菜从记忆中捣鼓出来,在电脑上敲敲打打“码”了一大篇。
啰啰嗦嗦讲了这么多该说正题了,其实,今天我想说的不是老家的“柳”也不是老家的“大白菜”我想说的是老家的河。
老家叫“乌海”没有海。字面理解“乌”是黑,但不能叫“黑海”,“黑海”在俄罗斯,此黑海不是彼黑海。老家地处乌兰布和、腾格里沙漠,长年干旱,年降水才一百多毫米,水太稀少。
老家这块地,远古那时有“海”,那时,生物还没有在地球出现,是地壳运动,让地上的“海”随着茂密的森林,一起埋进了地下,老家这地沧海变桑田没变成,变成了煤田,变成了绵延的群山和浩瀚的沙漠。再亿万年后,生物有了,灵长类动物有了,猿猴变成了人,人又发现了老家地下的煤田,老家这才成了“乌金之海”,上个世纪又成立了“乌海市”,据说“乌海市”是周恩来总理起的名,伟人批准建的市。
老家没有海,可有河,这河,还是诗圣李白说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的中华民族母亲河,老家的地形地貌更像王维诗中描述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字码到的这,我忽然想到了《诗经》里开宗明义第一篇《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里的情景把男女间在河边的爱情写的好恩爱。
我没有通读过《诗经》,记不全《诗经》中那几百篇来自上古的诗。只泛泛了解过《诗经》。有些映像的《鄘风·柏舟》那“汎彼柏舟,在彼中河”也是在说男女间在河边的情思,姑娘在心里萌动着对垂发少年的思念:“髡彼两髦,实维我仪”在我记忆还有一丝涟漪。这会儿我掀翻着书页,滚动着鼠标一目十行地盯着电脑显示屏长长显示的那几百篇诗篇,似乎觉得“河边的爱情”是《诗经》的中心思想。
为什么爱总靠着河,河总连着爱?后人还说“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还说女人是水做的,甚至说运动、说时间的转换,也用水来形象:当年孔子到了河边,就大发感叹,“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外国有哲人也说:“你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河流”。民谚里叨叨:“西流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哲人和俗人发的是一个的感叹,看来人心是相通的,没有什么高贵,卑贱之分,也没有聪明、愚蠢之说,在此,我忍不住重复两句毛主席的话,“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真正动力。
前几年,“何时复西归”的老家黄河,被勤劳的老家人,把多少年静静流淌走的黄河水截了些回来,让“天上来的黄河水”给老家添了一盆水“乌海湖”,这盆水可是不少,足有八、九、十来个杭州“西湖”大,加上沼泽、湿地,老家这湿润的肺不知道还能要长多大。
干旱少雨的老家,有了水的滋润,绿色多了,空气变的湿润了,沙尘也不那么张狂了,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老家的河是生命的河,引用歌手姚贝娜唱的歌词“生命的河,喜乐的河,缓缓流进我的心窝。”赞美老家的河是条“缓缓流进我的心窝”的母亲河,蕴含“水是生命之源”,因为,老家的湖水在家乡的份量太重了;
老家的母亲河──黄河,从青藏高原出发,从黄土高坡走过,跨过了老家的沙漠,一直?“西流东到海”往入海口一去不返;带走了黄土高坡,带去了湿地,带来了滩涂,让山东东营的黄河三角州一天天的往大海深处走,还给围绕咱国土的海洋添了一个“黄海”。我多愁善感的想,这是意蕴咱华夏儿女要走出黄土地,迈向蓝蓝的海洋,走向世界啊。
乡愁让我想到了老家的河,想到了老家的湖,还想到了古典《诗经》;人来到水流边倘佯,此时此刻,男人自然会想起“窈窕淑女”,女人也会想起“髡彼两髦”的少年,“爱”是人类永恒的主题,也是文学作品的永恒主题。爱让人类生命的河天长地久,生生不息,人类生命的河只要存满爱,就一定是一条无岸无边无终点的河。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