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事件路径语义的汉英翻译
——以《红楼梦》诗词为例

2018-09-13 07:58刘佳欢
关键词:杨译红楼梦原文

刘佳欢

(华东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237)

一、引言

《红楼梦》是中华古典文化中的瑰宝,蕴含着丰富的中华文化,体现了作者极高的艺术成就,《红楼梦》研究也已成为中外学者研究中华文化的窗口之一。而以杨宪益夫妇和霍克斯的译文为首的《红楼梦》译学研究近年来也层出不穷。尽管红学研究主题已并不是一个新颖的话题,但是对《红楼梦》翻译研究的价值不仅体现在《红楼梦》著作本身,还可为其他文学翻译以及中华文化的外译提供指导性建议。本文选取《红楼梦》中的诗词部分,因其所含的文化更富中华古典特色,与现代汉语白话文亦有较大的出入,对译者的要求也更高。

运动事件是近年来认知语言学研究中心的热点问题。关于运动事件的翻译,许多学者也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如李雪,2008)[2]。在运动事件的翻译过程中,译者需要熟悉两者语言的编码模式。根据 Talmy(1985)的观点,人类语言编码运动事件时,根据路径(Path)这一核心图式是由核心动词还是由附加语编码,可将人类语言区分为动词框架语言(verb-framed language)和附加语框架语言(satellite-framed language):前者使用核心动词编码路径,而伴随事件由核心动词外围的附属成分编码;后者使用附加语成分编码路径,伴随事件由核心动词表达。尽管Talmy将汉语和英语共同归属于附加语框架语言,学界对此莫衷一是,其主要分歧在于对汉语属于何种框架语言意见不一(沈家煊,2003[4];Tai,2003[9];Chen & Guo,2009[8])。由此可见,英汉语在表达运动事件时,路径语义成分的选择和表达方式存在着异同。在运动事件的翻译过程中,关于路径语义的转换与保留问题也值得探讨。

二、运动事件路径语义及其翻译

(一)运动事件路径语义成分

根据Talmy(2000)[13],运动事件主要包括四个内部语义要素:焦点(figure)、背景(ground)、移动 (motion)、路径(path)。此外,运动事件还包括外部语义成分,即伴随事件(co-event),如运动的原因(cause)或方式(manner)等。其中,路径是核心图式(core schema),指的是物体移动时的路线和方向。

Talmy[13]53指出,路径并不是一个单一的概念,而是概念复合体,它可能包含几种成分,如矢量(vector)、同构(conformation)、指向(deictic)等。

矢量主要指物体在移动过程中与背景之间的关系,具体可包括起点(departure)、经过 (traversal)和终点(arrival)。路径的矢量成分在各语言中存在着普遍性,如:表示起点的,英语有“from, out, left”等;汉语有“从,出,离开,回”等。

[例1]叶知秋第一次把他从辖区领回家之后(《沉重的翅膀》)

The first time shebroughthimhomefrom the precinct station.

[例2]Rosemarycameoutofthe water…(TenderistheNight)

罗斯玛丽也从水中出来……

同构(conformation)主要指物体移动时相对于参照物的几何方位,主要有里(inside)/外(outside)、上面(above)/下面(beneath)、表面(surface)、旁边(beside)等。

[例3]she walkedintothe glare of the French windows andouta few stepsontothe stone veranda that ran the length of the hotel. (TenderistheNight)

女孩儿走进这片光芒,几步来到环绕酒店的石砌游廊。

从例句中可以发现,路径矢量成分与同构成分往往共同体现在同一语言单位上,如例3中的into既可以表达同构成分中里/外的概念,又表达矢量成分中经过点的含义。同时,不同语言中表达同一概念的表征方式也存在不同,如例1中,汉语原文用介词“从”和趋向补语“回”表达路径概念;而译文用路径动词“brought”表达“路径+背景”的名词以及介词“from”表达相对应的语义概念。

路径概念的指向成分主要指物体移动时朝着或背离说话者的方向,如汉语的“来/去”以及英语的“come/go”。

(二)运动事件的翻译

翻译的本质是对原文的语言信息进行重新编码的过程,运动事件的翻译亦是如此。但不同的是,运动事件翻译的过程中,译者需要对原语运动事件的词汇化模式进行识解。不同语言之间表达运动事件动词的词汇化模式之间的差异往往使译者陷入困境。

Talmy(1985, 2000)认为,世界上主要有三种不同的词汇化模式。第一种模式:“运动+方式/原因”(Motion + Manner/Cause),即动词除表达移动本身外,还表达“方式”或“原因”,如“跑”“run”等,此类移动动词通常称为方式动词。在这种模式的语言中, 路径通常由动词的附加语(satellite), 即介词、副词等小品词表达。第二种模式:“运动+路径”(Motion + Path),动词不仅表达移动本身,还表达“路径”概念,如“进”(enter)等,这样的移动动词通常被称为路径动词(path verbs)。在这种模式的语言中,“方式”或“原因”通常由状语等附属成分表达。第三种模式:“运动+焦点”(Motion + Figure),动词除表达移动本身外,还表达移动的主体,如英语的“spit”“rain”等。Talmy认为,英汉语同属于第一种词汇化模式,但越来越多的语言现象证明英汉语词汇化模式存在着较大的差异。其中“路径”语义成分是英汉语词汇化模式异同的核心要素。因此,英汉语“路径”语义成分的编码模式的不同导致译者在汉英翻译过程中,需要将原语的“路径”信息进行识解,并重构成符合译语动词编码模式的表征结构。

刘华文和李海清(2009) 指出进行汉英翻译时,译者应当有意识地区分两种语言在处理同一运动事件时所采取的不同词汇化方式,根据译语的认知要求对原文事件予以重新词汇化,故称再词汇化( re-lexicalization),如图1所示,对运动事件的翻译提供了系统化的模式。

关于运动事件的翻译,学者们已经进行了广泛的讨论,如李雪(2008)、刘华文和李海清(2009)等人。但大多数学者的研究与讨论过于宽泛,缺乏对运动事件某一成分的仔细描写。因此,本文选取运动事件核心成分之一的路径信息,进行专门讨论,探讨在汉英翻译过程中,路径信息的保留、转换以及增译问题;同时通过对《红楼梦》诗词语料来管窥汉语,尤其是古汉语运动事件动词编码模式与英语的差异。

图1 汉英翻译中运动事件的再词汇化流程图[3]

三、《红楼梦》诗词路径语义翻译对比

《红楼梦》是中华文化的瑰宝,作品中的诗词部分含蓄隽永,令人叹为观止。不过,也正因为其中所富含的中华文化深厚,特别是其中的诗词部分与现代汉语语言表达习惯相差甚远,给翻译传播工作带来了极大的困难。本文选取《红楼梦》中的部分诗词,人工标注其中的运动事件74例及其对应的杨宪益夫妇和霍克斯的译文。通过对比原文与译文的路径信息,笔者总结了在运动事件的翻译过程中路径语义信息的保留、转换以及增译问题。根据Talmy,运动事件亦可分为真实运动事件( factive motion event)和虚拟运动事件(fictive motion event)(Talmy,1983,1996,2000)。前者表示那些真实存在的运动,如例1、2、3;后者如:

[例4]This fence goes from the plateau to the valley.

焦点fence并未有真实位移运动。因此,为了研究的科学性与精确性,本文所选的74例均为真实位移运动事件,以区别虚拟的、自足式运动事件。其中,这74例真实位移运动事件中,有52例含有路径语义。同时,笔者人工标注杨宪益夫妇与霍克斯的译文中该路径语义保留、缺失以及增加情况,具体数据如表1:

表1 《红楼梦》诗词路径语义英译情况统计表

(一)路径语义的保留

从表1中可以直观地看出,杨译较霍译更倾向于保留原文中的路径语义,高达82.7%;而霍译虽保留了大部分的路径信息(65.4%),但仍因英汉语表达方式的不同而省略了部分路径信息。同时,对某些运动事件的翻译中,尽管杨译与霍译同时保留了原文中的路径信息,但其表征方式与词汇化模式亦存在着异同,如:

[例5]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

杨译:She slips in and out of the flowers, now vexed, now radiant;…

霍译:Her face, through blossoms fleetingly disclosed;…

To mirth or ire seems equally disposed;…

例5中原文用了一个连动结构“出没”表达路径概念,其词汇化模式为“运动+路径”,路径成分信息由动词表达。同时,“出没”该并列动词所含的路径成分为表达起点与终点的矢量成分以及表达“里/外”的同构成分。由于英语属于“介词性语言”,一句话中只能有一个动词。因此,杨译采用动词“slip”加并列介词“in and out”的方式表达原有概念,路径信息由介词表达,而移动动词采用[运动+方式]的词汇化模式,较之原文增加了女子出没花间时的情态,更加生动自然。而霍译采用路径动词“disclose”以及路径介词“through”保留了原文中的路径成分,但“disclose”一词所含的路径语义不足以表达原文“出没”的情状,因此霍克斯增加了状语“fleetingly”一词,表现出女子在花间露面时间之仓促,与原文意义相当。

[例6]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杨译:A fairy flew down last night to the capital,

And planted in a pot these flowers of rare jade.

霍译:Of late a goddess came down to my door,

And planted seeds of white jade in a pot.

例6中原文用了“降”字凸显路径概念中的矢量成分,词汇化模式为“运动+路径”,进一步挑战了Talmy对汉语语言类型学的判断。反观杨译与霍译,二者均采用介词“down”还原原文的路径矢量成分。但在对移动动词的选择上,二者的处理方式存在差异。杨译采用谓语动词“flew”凸显了运动的方式,与运动主体“神仙”相呼应;霍译采用指向路径动词“came”,则稍稍逊色。

(二)路径语义的缺失

纵观所选语料中杨译与霍译对路径语义的不同处理方法,大体上来说,由于汉语属于动态语言,而英语属于静态语言,因此在汉译英过程中不可避免会缺失一些运动表达,其中也包括路径语义。与杨译(9%)相比,霍译(32%)更倾向于省略原文中的路径语义。但具体缺失情况主要有两种:一是杨译缺失,霍译保留;二是杨译保留,霍译缺失。

1.杨译路径语义缺失,霍译保留

[例7]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

杨译:The door opens on a flurry of snow,

Pity the pure white mingling with the mud…

霍译:Today outside my door the snow still flies,

On mud and dirt its pure white flakes fall down.

该例中,原文用一个“入”字表达雪花飘入泥地的“运动+路径”概念,所含的成分不仅有矢量亦有焦点存在于背景“里”的构型。杨译中选取非谓语动词“mingling”,强调的是一种静态的画面;霍译采用路径动词“fall”以及介词“down”和“on”塑造了一个完整的路径概念,涉及路径的经过与终点,给人以雪花飘落人间的强烈的动态画面感。不过霍译路径概念所包含的同构成分与原文稍有不同,表达的是一种焦点存在于背景“表面”的构型。

2.杨译保留,霍译缺失

[例8]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杨译:Hoe in hand she steps through her portal,

Loath to tread on the blossom as she comes and goes.

霍译:Has rake in hand into the garden gone,

Before the fallen flowers are trampled on.

此处选自《葬花吟》,写的是落花来来去去都会被踩到,黛玉心生不忍。下句“来复去”为汉语的连动结构,表达指向路径概念。杨译完整保留,而霍译采取省略的处理方式,这与二者对原文该路径语义的意识凸显度不同。杨译强调落花被践踏的原因是因为“来去”的动作,而霍译强调践踏本身,省略原文的路径语义,以避免冗余信息的出现,这也与英汉语言使用者逻辑思维有关。

(三) 路径语义的增加

在诗歌运动事件的翻译过程中,译者需要分析解构原文的运动,解析其中的各个成分信息,并寻求对应表达重构原文运动画面。汉语诗歌的一大特点就是用尽可能少的字数表达尽可能多的画面信息,因而给译者带来了巨大的挑战。在这一过程中,增添所需的运动成分信息就必不可少。而路径作为核心要素,在翻译中也同样面临着增译,即增加原文中没有的路径信息,如:

[例9]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杨译:The fading blossoms hide the fading maid,

Blossoms drift down, she tires, dusk follows day.(方式动词+路径介词)

霍译:The flowers fade, and an equal blight the lady's fair cheek palls.

The petals drift; she is weary; and soon the darkness falls.

例9原文中“飞”一词表现了“运动+方式”的词汇化模式,无路径信息的出现,但读者能感受到一种落花漫天飞舞的画面。杨译中采用方式动词“drift”表达“飞”的动作以及介词“down”表达路径矢量信息。依据客观规律万有引力,落花漫天飞舞,但整体路径趋势呈下落趋势;而霍译仅采用方式动词“drift”,同原文一样无路径信息。

[例10]犯斗邀牛女,乘槎待帝孙。

杨译:One soars on high to greet Weaving Maid and Cowherd,

One sails a barque to the heavenly maiden fair.

霍译:A man moves upwards through the constellations,

A raft floats skywards with a human freight.

原文上下两句均无显性路径表征方式,但读者能从诗歌意义中解析出。牛郎织女身处天宫,因此必须上天“邀请”;“帝孙”亦同理。因此,杨译与霍译均选择将此隐含的路径信息译出,如杨译的“soars on high to”以及霍译 “skywards”均表达了路径的矢量概念。

四、《红楼梦》诗词路径语义英译的认知解释

由于本文所选语料的特殊性,即《红楼梦》中的诗词与现代汉语类型存在着一定的差异性,属于中国古汉语类型。史文磊认为,汉语运动事件词化类型的历时演化过程表现出 V→S 演化倾向,上古汉语表现出较强的动词框架型语言倾向[5]483-575。因此,所选语料中有较大部分路径语义被融合于主要动词中。而在翻译过程中,译者须首先通过语内翻译(intralingual translation),将诗词转换为现代汉语,将原文中的路径信息进行提取,并用符合现代汉语表达的方式进行重新编码,如动词的附加语成分等;然后通过语际翻译(interlingual translation)转换为对应的目的语表达。因此,从表1数据来看,无论是杨译或是霍译,其大部分路径信息都被保留了下来(前者保留82.7%,后者65.4%),不同的是原文的路径信息主要编码于主要动词中,而译文则主要通过附加语来表达对应的路径信息。

然而,尽管杨译与霍译都保留了大部分的路径语义,但仍有部分路径信息缺失,这是因为汉语属于动态型语言,而英语属于静态语言。原文的部分运动信息在转换为目的语时,通过名词化,形容词化等形式,凸显了状态而非运动本身。

同其他文体的翻译一样,运动事件的翻译也与译者的习惯与风格有关。语言使用者在对某一事件做出语言认知能量分配时, 对其各个部分的注意力不是均等的, 而是倾向于把运动的某些部分背景化(backgrounding), 其他的事件成分则得到前景化处理(foregrounding)[13]76。如在例9中,原文凸显的是运动的方式,而杨译对此运动的关注点不仅在其方式信息上,同时也关注了运动的路径信息。

五、结语

路径概念处于运动事件中的核心要素。本文在探讨运动事件的翻译过程中,着重分析运动事件中路径语义的保留、缺失以及增译等翻译现象,以对比分析英汉语词汇化模式以及路径语义表征之间的差异,同时对《红楼梦》诗词英译做出认知解释。研究发现:第一,由于所选语料体裁的特殊性,原语与目的语的路径信息编码模式存在着差异,但从整体上来说,原文的大部分路径信息得到了保留;第二,杨译与霍译不同程度地省略了部分路径信息,这与汉语属于动态语言,而英语属于静态语言有关;第三,通过对语料的处理,笔者发现,同其他文体的翻译一样,运动事件的翻译也与译者的注意力分布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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