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世里的《一出好戏》

杨一一

在一个极其有限的小空间中，去建构一个大世界，籍此完成人类社会层层演进的舞台戏码，深层次探讨“人”的基本属性及生存问题，这并非易事。至少对一个新人导演来说，绝对算得上挑战。

说起最近关注度高的电影，无疑是《一出好戏》。人们不仅仅好奇这个名字听上去就不简单的电影，大家更为关注的是这部片背后的导演——黄渤。听到黄渤要当导演的时候，我的内心是忐忑的。不知从何时起电影圈里刮起了一股跨界导戏的风潮，不少演员为寻求突破转型导戏本是无可厚非的事。但近些年这股风潮似乎有些变了味，歌手、主持人、甚至连演小品说相声的人都一头扎进这个行列。自然，如果能为观众呈现出一部佳作，那英雄不论出处，都值得赞誉。但就上了院线的大多数跨界导演来说，他们或许有心，但是无力。撇开他们自身的噱头和粉丝滤镜，他们的作品往往就是冠以烂片二字画上句号。

而黄渤以 “70亿影帝”“高情商”“千人千面”等等诸多的标签在无形中提高了人民群众对于他导演作品的期待。他首次执导的处女秀《一出好戏》上映后，他完美诠释了“演而优则导”这个说法。

新晋导演的深沉喜剧

提到黄渤的电影，怕是与喜剧脱不了干系。他所擅长的对于现实荒诞的错位展示，他所擅长的以小见大，都成为了观众们心中的期待。

在二十多年前，黄渤还只是一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那个时候的黄渤，刚刚结束自己坎坷不顺的歌手之路，转而去开工厂。但又遭遇金融危机，负债累累的黄渤不得不到处躲债。如果在当时预测这个落魄狼狈的年轻人以后会红遍大江南北，大概是没有人会愿意相信的。破产后的黄渤想要学表演，在连续两年落榜后，第三年终于如愿进了北京电影学院。在即将毕业的时候，他获得了留校任教的资格。但同时，他收到了一个电影的邀约，一个没名气的小导演执导，且取景地远在重庆。一边是安稳踏实的饭碗，一边是触手可及的表演梦。黄渤站在这条分叉路上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黄渤选择的结果我们后来都知道了，当初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导演叫作宁浩，而那部《疯狂的石头》也让黄渤这个名字一炮打响，从此成为实力派男演员的代名词。

对于这部电影，太多的观众是抱着看一出喜剧的心态进入了电影院。可是当影院的灯光熄灭，每个人窝在自己的座位当中准备迎接笑料的时候。大屏上展示的外太空景象让很多人忍不住叩问邻座：“请问这是《一出好戏》么？”而他们带着这样的疑问，直到看到了黄渤与张艺兴的形象之后，才将心里悬着的石头放下：“原来没有走错影厅。”

《一出好戏》是一部喜剧么？他是一部喜剧，但不单单是一部喜剧。电影当中黄渤、王迅、王宝强、于和伟、张艺兴、舒淇等人通过肢体与台词的演绎呈现出了诸多的笑料。作为一部喜剧电影，《一出好戏》着实收获了不少的笑声。可是你能明显的感受到黄渤不仅仅是想做一部喜剧，他想要留下些什么。他想要通过这部电影当中的人物与故事表达些什么，他想要与你讨论，与每一个观众讨论，他抛出了他的疑问，也抛出了他的理解。他等待着与每一个观众通过大屏去交流，交流人性，交流这个社会。

从《一出好戏》这部电影当中，能切实到感受到黄渤的野心，他不甘于做一部用笑料堆砌而成的喜剧，他想要加入自己的私货，加入自己的价值观。不过好在，这一切对于人性与社会这种沉重话题的探讨，都在喜剧这张轻松愉快的外衣之下，这使得这些问题显得不那么的沉重，而是在笑声当中润物细无声的叩问你的心门。

从构思到最终上映，这部电影打磨了足足八年。八年间，剧本一改再改，甚至在拍摄的时候，黄渤还在对剧本进行修改。在拍摄和后期制作的过程中，也数次推翻重头再来，在接受采访时，他表示从演员到导演的转变，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挣扎。

在电影《亲爱的》正式杀青后，黄渤写下了这样的文字：“一直忙，似乎忙得连生活的时间都没有。生活所有的空隙都被工作填满了。流水线一样的工作，来一个干一个，没有空闲的时间来思考、分析、判断。这样的节奏不适合文艺工作者，这是对脑力与创造力的透支，缺乏酝酿与发酵。艺术是闲出来的，不是忙出来的，忙出来的只有活儿。”

黄渤觉得：“如果只是纯粹为了在‘黄渤前面加两个字‘导演，那对我来说意义不大。”所以，他真的就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主演的电影可谓是寥寥无几，直到他再度出山给观众带来了这一出好戏。

一出反乌托邦的寓言

用一句话概括这部电影：一群参与团建的公司高层与员工经历自然灾难之后的荒岛余生。

《一出好戏》这部电影所呈现的荒岛余生，可以说是一部人类文明的进化史。

末世的荒岛之中，曾经的社会地位都不复存在。你曾经是公司的基层员工，或者是公司的高层管理者，乃至是身价6亿的公司老板。在這个荒岛之中，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当你来到了这座荒岛之上的时候，所有的金钱、阶级都失去了意义，有的只是为了生存下去而进行的一次洗牌。

从最开始的靠山吃山的采集社会，到之后临溪而渔的渔猎社会，体能与生存技巧便是立足于社会之中的最大筹码。你会爬树，你会捕鱼，你便可以成为统领众人的“王”。哪怕你曾经只是一个司机，一个导游，可是在荒岛之中你拥有着带领大家生存的能力，你便会受到众人的追捧，成为众人的领袖。而在这个时代当中，洗牌的依据便是“生存能力”。

随着社会进程的发展，以物易物的贸易产生，便逐渐发展出了“代币”。有了贸易，便有了资本的萌芽，有了资本，便有了冲突，在这个小小的岛上，便分裂出了三个不同的氏族。以小王（王宝强饰）为首武斗派，奉行着靠拳头向老天爷讨口饭吃的原则。而通过证明自我价值而成为统治阶级的小王众人，不仅享受着最优渥的资源，而且不需要去劳动。对于氏族底层成员，始终贯彻着不听话就要挨打的方针。

可是曾经坐拥6亿身价的张总（于和伟饰）不肯屈居人下，他依靠自己的头脑，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甚至利用扑克牌作为代币，開创出了岛上的贸易规则。可是身为资本家的他，通过超发货币的手段压榨自己氏族成员的生产力。

而马进（黄渤饰）不认可小王与张总的做法，他一心想要逃离这个小岛，回到岛外的文明社会。而这一切的根由都是因为他中了一张价值6000万的彩票。而彩票的兑奖期限只有90天，他一定要在90天之内回到现实的世界当中。抱着不同的诉求与态度，三方的势力交替登上了荒岛这个小小的舞台。其间甚至有人为每一个新兴的氏族著书立传，歌功颂德。

真作假时假亦真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当一群人脱离了规则乃至道德的束缚，一切的行为准则完全源于“活下去”这三个字，会产生怎样的转变？

《一出好戏》的设定使我想起了《蝇王》。想起了1944年在安纳塔汉岛上真实发生过的荒岛余生。但是他们之间不同的是：《蝇王》所讲述的是那群遗落荒岛的少年一步一步褪去了文明的外衣。安纳塔汉岛上发生了起于占有资源的原始欲望。

《一出好戏》所讲述的只是遗落荒岛的人们在不同的阶段穿上不同外衣。与安纳塔汉岛上所发生的32男一女的荒岛余生故事和《蝇王》所讲述的文明退化的故事相比，《一出好戏》是如此的温柔，温柔到人们哪怕打到天昏地暗、头破血流，仍然会握手言和，仍然会欣欣向荣的朝着共同的目标努力。可是什么是真的呢？大船是真的么？张总所发现的大船像是一场美梦。看似是“偶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其实不过是像这座倒扣的大船一样，是一处颠倒的世界。而张总在这个颠倒的世界当中，利用信息不对称来超发货币以累计自己的资源。

这场美梦是假的。

当小王发现了岛后有船会经过，想要告诉大家这个“真实”的消息的时候。这艘船“正”了过来，可是出于心中的鬼胎，马小兴（张艺兴饰）捏造了小王得了疯病的故事。出于温水煮青蛙般对于当下生活的满足，众人强行制服了小王，让这个世界重新回归了颠倒。什么是真的？很简单，你所相信的便是真的。

《心经》中有这样一句话“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众人想要逃离这个颠倒的世界，先决条件便是清除一切的“挂碍”。就像电影当中所展现的，只有烧掉这艘颠倒的大船，烧掉的这个温水煮青蛙的安乐窝，众人才能逃离这个虚假的颠倒世界，才能涅槃重生，才能回归现实。

真作假时假亦真，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事例不胜枚举。而《一出好戏》只是通过对冰山一角的展现，来探讨着孰真孰假，来辩证着虚幻与现实。而我们正像是电影中那只蜥蜴，静静的旁观着这座岛上所上演的“颠倒梦想”。“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在看完电影之后，这阙诗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响。在这个荒岛之中，所有的真假已经失去了界定的标准。可是当众人回到了“真实”的现实世界，再去回头看那些荒岛上的过往，这些荒岛生存的参与者是否也跟我一样，脑海里浮起这阙诗句，叮当作响。

当文明陨落，当道德的准绳不再适用，人类会产生怎样的转变？是像老潘（王迅饰）一样“始终如一”，坚持着谄媚的生存策略。就像是历代层出不穷的馋臣外戚，极力附和着指鹿为马。或是像“专家”史教授一般（李又麟饰），为每一位统治者著书立传歌功颂德？就像是统治阶级所豢养的文人士子，极尽阿谀。还是像马小兴这样在压迫中觉醒，在浸淫中改变。从一个人畜无害的“傻乎乎的跟班”，到城府深算的“隐形压迫者”。

道德是人类行为的准绳与底线。而当这一切的既有规则都失去了意义，是否一个曾经连“汤”都喝不上的人，也会质问周遭：“何不食肉糜？”《一出好戏》所展示的群像就像是一面镜子，引起思辨。

马小兴从：“屎冻起来，只要没人去咬破，那就是冰淇淋。“到选择性失忆回归曾经的”傻乎乎的小跟班“似乎从侧面给予了我们答案。真实始终是真实，哪怕一时为世界所蒙尘，终有一朝拨云见日，回归本真，但求于心无愧。

黄渤是慈悲而善良的。他选择在这样一个“人性恶”的试验场里，给马进温和的选择——说出真相，给了人性的救赎。真真假假难以辨明，但是你说我就选择相信，当姗姗（舒淇饰）最终毫不犹豫地接住马进的火把准备点燃倒置的大船，她说“骗子我再信你一次”，是爱情神话再次奏效的时刻。姗姗这个角色，是美好的化身，代表人类身上尚存的正义、爱与善良。她也是导演在荒诞的悲喜剧中，对人性寄托的最后一丝理想。

《一出好戏》中伊甸园式爱情的隐喻，那是我们在被抽空的历史与现实中唯一的锚。感情真实赋予了虚无里存在的意义。《一出好戏》不是为了迎合和讨好观众去拍摄的，正如黄渤自己所说：“干这事，你满足观众的第一个前提，是先满足你自己。这不会是一个特别舒舒服服就能拍完的戏”，这也不是一部可以舒舒服服看完的戏。

“《一出好戏》好看么？”我只想说：“你可以从中收获喜剧的满足感，也可以从中收获对于人性的思考，它像是一则现代的社会寓言，在黑色幽默之中展现着魔幻的现实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