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是疯子

2018-09-10 16:37陈沩
大东方 2018年4期
关键词:老祖母糖纸疯子

陈沩

四年级,父母离了婚,暑假结束前,母亲把我寄养在乡下的外祖母家,我转学在离外祖母家好几公里的小学读五年级。八月的时候,我没有自己的朋友;到了十二月的时候,我还是没有自己的朋友,除了他——疯子。

他叫疯子,第一次见面我就觉得,我跟他一定不会成为朋友,因为他总是穿得脏兮兮的,头发长了也不剪,可能是因为营养不良所以他很瘦,偏又长得高,就显得更不协调。我和他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我俩都没有朋友,我呢,是因为刚转学过来就夺了第一名,原先第一名的班长无形中发动了班上同学孤立我。他呢,则是因为喜欢调皮捣蛋,成绩很差,家里又穷。疯子不疯,只是他的母亲在他父亲死后一下承受不住,脑子受了刺激,精神状况时好时坏的,所以村子里把他喊成“疯子家的”,久而久之就直接管他叫疯子。

我与他的友情完全是一次意外选择的结果。那天放学路上,两个六年级的人把我堵在了路上,威胁我把每天的零花钱都给他们,我被吓得慌了神。疯子看见了,就主动站在了我旁边。后来他们动了手,疯子凭借自己高个子的优势一个人打两个人,最后那两人走了,他自己也是鼻青脸肿的,本来就凌乱的长头发被他们抓得更不像样,我又着急又害怕,他却一个劲儿地傻笑。

从那以后,我们熟起来,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周末他一般都会来找我玩,跟着疯子四处跑,我才知道乡间竟也有这么多好玩的东西。疯子爬过的树、掏过的鸟窝、挖到的红薯,都是那样有趣。我跟着疯子走过茂密的树林,也见过冬天也不结冰流水潺湲的河流,也玩过自制的冲天炮,那是用一种草的种子做子弹的“枪”。

第二年夏天,准确来说才农历五月,他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我下河游泳。我不会游泳,他却很厉害,能在水中游很久不出来。第一次见他这样,以为他溺水了,我吓得直哭,大喊“疯子!疯子!”他听见我哭,就从水中冒出来哈哈大笑,我看着他一点事儿也没有,还大笑,自己破涕为笑起来。躺在河边大石头上,我问他:“你游泳真是厉害,谁教你的?”他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然后边起来边说:“我爸教的。”话音刚落,他就一个猛子纵身扎进河里。五月的夕阳普照在宽阔的河面,河面偶尔闪耀得让人看不清楚水流的波动。疯子光着膀子对我说要教我游泳,可是一整个夏天过去了,我下水的次数用手指头都能掰清楚,他索性让我在岸上待着,口中念念有词:“这点水深你都怕,哎呀,怕什么呀!”记忆中那时夕阳下光着膀子的他,特别酷。

五年级上学期的某个星期天下午,疯子跑到外婆家来找我,急忙拉着我往村口小卖部的方向跑,我这才发现疯子手里紧紧地攥着的是张红色的一块钱,他都把那张钱给弄皱了。他用这一块钱买了三支两毛一支的圆珠笔,那是他一直想买的却买不起的圆珠笔,剩下的四毛买了四包水果糖,他分给了我两包。我问他这钱是从哪来的,他告诉我,上午他到镇上去卖自家的橘子和柿子,卖了不少钱,他自己留了一块,其余的都给了老祖母。我俩把糖揣在兜里,躺在高高的稻草堆上一颗颗地拿出来吃。我看见他从兜里拿出一颗,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右手将糖纸撕下的瞬间糖果就滚在他的左手上,他左手托着糖,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抓起那颗糖慢慢地送进了嘴里,也不嚼碎,只是慢慢地含着,一直到化了,然后再取出另一颗,仍轻轻剥开糖纸,左手托着糖,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抓进嘴里……这样吃到第四顆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来,默默地将剩下的全放兜里。

“我妈和婆婆还没吃到这个糖呢,我留着给她们。”“那你吃我的,咱们俩一起吃!”“好!一起吃!嘿嘿!”说完他又一阵傻笑。我不知道他的妈妈和老祖母会不会晓得这糖是他专门留的,不过我想这糖这么甜,她们吃到嘴里,心里也会变甜吧。

那年入冬,疯子母亲的疯病犯了,精神错乱得很。逢人就问那人叫什么名字,说些认不认识她之类的胡话,还跑到别人家门前去大喊大叫。老祖母怕她跑丢了,就把她关在屋子里,不准她出来。疯子那时候早上很早就起来给猪煮猪食,喂完了猪再去学校,好几次都迟到了,上课还趴在桌子上睡觉。下午放学回来还得去捡柴、提水。本来就脏兮兮的衣服就更脏了。过了一两个月,他母亲的病不那么严重了,他也渐渐不那么忙,我以为他会来找我玩,但他没有。后来期末考试近了,我也没去找他。第二年开春我离开外婆家,去了离外婆家所在的小村子千里之外的地方读书,没有告别。

初中毕业后的暑假,我回到久违的外婆家。多年未见的外婆老了很多,见到我高兴地一直跟我说话。后来我问到疯子的现状,外婆告诉我,我离开后不到两年,疯子的母亲去世,他只读了一学期的中学就因为和同学打架被开除,成了社会上的混混,平日也归家。听了这些话,我突然很想见到他,和他说说话,像小时候那样。

说来也巧,回来的第三天,吃罢晚饭,我去外面走走,却没想到会碰见他,那时他已染了黄发,头发仍旧很长,本来就高的个子更高了,嘴里还叼着一根快燃尽的烟。他也看见了我,急忙把烟头扔了,用脚狠狠地踩了几下。我和他都半晌没说话,我有好多想说的话却留在了嘴边。倒是他先咧开嘴,傻笑着说:

“你回来了?”

我走了神,连忙问他:“什么?你说什么?”

他向我翻了一个大白眼,“几时回来的?”

“哦,回来两三天了。”

“那你待几天?”

“嗯……”然后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你那时候怎么不来找我玩了?”我试探性地开口。

“我哪敢找你们学习成绩好的玩?”“啊?什么!”“老师把我喊到办公室批评,叫我别耽误你学习。不过学习好顶屁用,我不读书也混得不赖。我现在跟着我老大混,平常出去都是开车……”

他似乎在夸耀着什么,我惊觉眼前的这个人无比陌生。这种突如其来的陌生感让我意识到我和他已经产生了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他似乎也感觉到我的厌烦,便不再说下去,寒暄片刻我们便分道而行。从那以后,我与他再未见过。

“现在,我想您应该理解我来到这里的初衷。”

“这就是你名校毕业后回到家乡的原因吗?你觉得对不起他?”

“为了这些孩子吧,唤起社会对于这类孩子多一点关注,引导他们走向正确的人生道路……”

结束长时间的采访,走出逼仄的办公室,送走了电视台的记者,我望着放学后夕阳下的操场,没有了孩子们的熙攘吵闹,狭小的操场也显得很空旷。

我有个朋友,他叫疯子,倘使你见到他,请告诉他,我没忘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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