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放亮时,夜幕悄无声息地缓缓退却,亮色呼之欲出,开闸般水一样的靛青色从天而降。
光线越来越通透,这过程看似缓慢,节奏却分明,庄廓院南墙根的两棵松树在暗影里浓墨重彩,一切似从夜幕里破茧而出,一点点鲜活生动,获得了新生般的鲜润。
几只早起的麻雀在枝头单薄着身影,在一片幽幽的青光中啁啾,一声接着一声,似在催促被遮掩的天宇快快放亮,又似在呼唤那酣睡中的同伴快快醒来。
睡在炕梢的索儿黛醒了,睁开了她那双清亮的眼睛。她没有醒在麻雀的聒噪声中,而是醒在一阵莫名其妙噼里啪啦的拍打声中。她的眼睛忽闪了几下,很是纳闷,侧头捕捉这一声音的来源。在院子里,就在左边,她支起身子极力向窗棂的左边瞄去。
她哥哥麦苏敞着泛白的灰蓝色西装,在院子东头的牛栏里,对着家里唯一的乳牛,鞭子一下一下落在这头忍辱负重的牛的脊背上。牛被缰绳拽着,庞大的身躯左右跳腾,嘴里也是大呼小叫,哞——哞哞——哞哞哞……
大清早的,干啥打牛?!12岁的索儿黛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时神经紧张,忙坐起身。她下意识张嘴喊叫起她的父亲来——阿大、阿大、阿大。倏地,她想起这时候是父亲去寺里做晨礼的时间,匆忙间忘了这茬。
她四下里找寻阿妈。呃,昨晚阿妈去了西房,陪她新姐去了。新姐到生的时候了。这半天的工夫,也没见母亲的影儿,也不出来拦一下,在一个院里难道没听见?
鞭子声声,鞭影从眼梢梢上一次次划过。随着鞭影飞过,索儿黛耳廓还捕捉到鞭子划过半空的唿哨声,夹裹着十二分的懊怒。索儿黛抓件衣服胡乱地往身上套去,噼里啪啦的声响不见间歇,牛的叫声越发紧促、尖锐。索儿黛三两下套上衣服,蹿到炕沿边慌乱地找鞋,布鞋软塌塌的,让谁给踩扁了,就是套不到脚上。她顾不了许多,准备赤脚冲出屋子。
这时,院门咯吱一响。这一声,她绷起的神经松懈了,尖起的屁股松弛下来。她回转身,见父亲进院门来,红脸膛,黑长髯,白顶帽,玄色礼拜服,神情肃穆。终于,索儿黛趿上鞋子,单腿跳跃着蹿出屋,一并将鞋提好。
这时,窗外淡淡的青蓝色雾般笼着,天色鲜亮了许多,几缕云在山头若隐若现,一层薄薄的彤色纱一样漫在天际。
父亲浑厚低沉的声音掷地有声,麦苏,你干啥哩?你把牛打坏了,你去耕地啊?父亲的声音落下,院子里的响动也随之消停。
索儿黛瞥见西房的门帘轻微摆动了一下,母亲的身影也随之一闪。母亲别说听到了,把一切都瞧在了眼里,却没敢出来,母亲也怕哥哥那架势。再说索儿黛和麦苏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母亲也不是麦苏的亲母亲,是继母。
碍于这层关系,他家就比别人家在处理事情上要微妙些,平日里总是提防着些什么。要是哥哥是母亲亲生的娃,母亲这会儿早站出来喝斥制止了。
哥哥麦苏颇为丧气地扫了父亲一眼,丢下牛鞭,垂头丧气蹲在一旁。牛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吭哧吭哧直喘氣,缰绳紧绷成了一条直线。无缘无故受了这闲气,盯着一边也是喘着粗气冒热气的主人,水汪汪秀气的眼里是十二分的委屈与不解。鼻孔抽动间宛若风箱呼哧呼哧着,喷出一团团的白气。
父亲掀门帘进屋时斜了儿子一眼。过了半晌,古兰经的声调缓缓流淌开来,这是索儿黛父亲每日一早从寺里回来后必修的功课。索儿黛惊讶于父亲情绪的变化,有点错愕。
父亲诵经的声调不急不缓,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似一浪一浪的水波,能抚平忧伤,滤去焦虑,让人的心安稳,趋于宁静。
索儿黛站在院子里默默注视了父亲片刻。父亲在炕梢跪着,手捧有些发黄陈旧的《古兰经》,低头一行行念诵。他眉宇间沉着凝重,若他一贯的表情。
索儿黛看事情过去了,跨过去两步冲哥哥骄横地喊,麦苏,阿大咋没捶你一顿,便宜你了!
索儿黛被一家人宠着,有点没大没小,不高兴了就直呼哥的经名。
她这样一喊叫,她哥也回转过身来,凶着脸朝她龇牙咧嘴一番,跳将起来瞄了眼父亲的背影,朝妹妹虚张声势地抡了抡拳头,然后径自到屋檐下,取了扁担勾起一对铁皮水桶,咯吱咯吱出门去了。
看哥哥出了门,院子里彻底安静了,父亲的诵经声朗朗的,很清晰,若清粼粼的泉水在汩汩流淌,很是受听。换作是另外一个早晨,索儿黛会竖着耳朵静悄悄地聆听,到了稔熟的章节还能随着父亲的调子默念几句呢。可今天她没那心情,她有些无趣,也有些纳闷,哥为啥打牛呢?破天荒的,父亲咋没狠狠训他一顿呢!
多年来,父亲对哥哥的管教比对她这个丫头片子严厉着呢,要是换作平日,还不给踹上几脚。
她在院子台沿上拎着汤瓶洗脸时,阿妈从新姐房里出来,她特意截住阿妈打听了一下。从阿妈嘴里得知,新姐在班达前生了,生了个丫头。新姐前后统共生了三胎,都是女儿身。索儿黛父亲去寺里时,就知道了,铁青着一张脸,出的门。
索儿黛呃了一声,愣了下神,没来及擦去脸上挂着的水珠,抬脚一溜烟蹿进西房。西房门上挂了黑棉布的夹层门帘,窗帘也拉得严实,乍一进去,黑咕隆咚的。
在15瓦的灯泡下,新姐头上围着粉色的棉线头巾,神情黯然,一张脸蜡黄蜡黄,全没一点往日神采。手边一碗小黄米稀饭,没一丝热气。婴儿裹在一床碎花被子里,在炕的一侧,露着稀黄头发的小脑壳,正无忧无虑睡得踏实,而她一个三岁一个两岁的两个小姐姐,这会儿偏着头向着同一个方向呼吸均匀,睡得也酣。姐妹三个并排把炕占了半拉,她们的母亲又占去了半拉,不大的炕一时显得满满当当。
索儿黛单腿跪上炕往前凑,想仔细瞧瞧刚出生的小侄女。婴儿小眼睛淡眉毛,鼻翼轻轻地翕动,粉嫩粉嫩的,一张红润的小嘴圆嘟嘟的,好似那草滩里的水晶晶花,说不出的纤弱可爱。索儿黛萌生了想亲一口的心,瞥了眼新姐的表情,蔫头耷脑的,似暑天里几日没浇水的花,也就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她想和新姐套套近乎,不时往新姐脸上瞄。新姐一只手搭在眉眼处,半闭着眼,看来没心思搭理她。这让她很没趣,舔着嘴唇东张西望。平日里新姐可开朗着呢,一向有说有笑的,这会儿,她就是沉默不语。
这时母亲提着一壶热茶进屋来,支了炕桌,取碗倒茶。间歇中新姐问,阿妈,院里一大早干啥呢?牛直叫唤!母亲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无精打采地唉了一声,淡淡地说,麦苏打牛呢!
新姐脸刷地沉下去,挪了下身子,再没吭声。索儿黛看她俩都不愿搭理她,待不住,溜回了北屋。
下午,索儿黛父亲牵着长孙女的小手去村西头的代销店,拎回来几张红绿纸,几束红绿头绳。晚饭后,撤去炕桌上的醋瓶辣盒,抹净了,老两口就着壁窝的一盏煤油灯包喜茶。
索儿黛母亲从炕柜里摸索出几包茯茶来。本来炕柜里有七八包整块的茯茶,是长年累月将惜下来的,都是湖南益阳茶厂的,好茶,平日都舍不得自家喝,留着脸面上用。
这两年新姐一年生一个孩子,每一回孩子落地就要送一回喜茶,眼看着,这茶一年年就少了,没几块了。
索儿黛的父亲朝女儿要了一支铅笔,用尺子比着仔细地将整块茯茶均等分成四块,悬在炕桌边用锯条小心地锯开,然后一块块用红纸包裹得规规正正,四四方方。中间又用裁成二指宽的绿纸条搭了个十字,用红绿头绳按十字形捆扎了个牢实。
索儿黛就给父母亲打下手摁包或是勒头绳,统共捆扎了十多包喜茶,接着用绿纸捆扎了十多个黑糖包。红纸的、绿纸的加起来共有二十多个包裹,在外间柜上摞起来,看上去一派喜气。
这是准备明天一早麦苏去岳父家送的,明后天还要给亲戚家送一份。这是这地方上延续已久的规程,送喜茶就是送喜讯,意思是通知亲戚们,家里媳妇平安生了。亲戚们得了信儿,就掐指算满月的日子,来看月;娘家的母亲及嫂子们在新生儿七天的那日,特意要赶来为新生儿洗礼,请阿訇起经名,得早做准备,缝制小棉袄、小棉裤、小棉被等。
索儿黛家送喜茶已有两回了,她哥麦苏很不情愿去,如果有个弟弟,一准打发他去。第二天,他一直磨叽到了下午,在父亲的一再催逼下,不得已去邻舍家借了辆自行车,捎了喜茶,出发了。
他岳父家不远,在邻村,也就几里地,没上一个钟头,他就回来了。把自行车推到墙根就撒了手,支架没支稳,自行车直接躺倒在地。他也不扶一下,红着一张脸进了屋。索儿黛父母亲看儿子进门来,俩人推测,说要串七八家的门,看来大概进门撂下礼物就出来了,怕是连茶都没喝一口。
确实是这样的,正如老两口预料的,他进了人家屋里,道一声赛俩目,就杵在炕沿头,咻咻地直啜清茶。平日他就是个不多话的主,脸皮子又薄,亲戚也晓得他这脾性,见怪不怪,都是人家问,他答。
亲戚问他,送喜茶来了,生了个啥?他吭吭叽叽的,那窘迫样,红着一张脸,不说人家也猜到了。丫头?嗯,他点个头,再不出声。
人家就宽慰他,说丫头就丫头,没什么不好,长大了,丫头还疼娘老子呢。讲是这样讲,可人心里面,未必这样想,这样一揣摩,他嘴上应承着,面上却越发失落。
如果劝抚的人家媳妇正好生了个男娃,那亲戚再掩饰,也不免露出些自得的神情来。一看那架势,他就会越发没好声气,对答三两句就出门来了。人家在后面叫他,说媳妇在厨房烙油饼子呢,他装作没听到,一抬腿飞上自行车一溜烟不见了影。到后面,他都是把喜茶往柜上一撂,随便找个理由就出来了。
这喜茶让他送得失魂落魄,送丧一般。一想下次,媳妇要是再生个姑娘,再让他去送,想想都让他头皮发麻。
他妹子索儿黛,小学刚毕业,再过一星期,就要去县上的回族女子中学念书。
一星期的时间,对索儿黛来说,不长也不短,从自己一堆破旧衣物中拣了几件看过眼的,涤洗干净,卷进包袱里。打了补丁的掉了色的都统统撂下了。反正父亲承诺去学校报名前,去县城要给她置两身新衣裳。
然后抽空和父亲去村子里的杂物铺购买了洗脸用具,擦脸油、梳子、猴皮筋、袜子、发卡等日常琐碎用品。铺盖母亲抽空为她张罗好了。
这一星期里,新姐奶水不足,索儿黛被母亲使唤,每天去邻居家要一大茶缸牛奶。她哥哥麦苏进进出出黑着个脸,跟谁都不搭腔。坐那儿木头人般,闷闷地发愣,不时长长地叹一口气。俩女儿看他耷拉的眉眼也不到他跟前来,在炕梢自个玩着。只有母亲不时给他倒碗茶,递块馍。
本来他那脸就长得黝黑,索儿黛就当面弹嫌当哥的,说你还吊着个脸,给谁看呀,黑不溜秋秋天霜打了的茄子般,让人看着难心!对这个学生娃妹子,他这当哥哥的没招,他嘴秃又说不过人家,只能嘿嘿笑两声了事。
三四天后的一个傍晚,索儿黛父亲从清真寺做礼拜回来,上炕啜着茶水,准备跟跨在炕沿边的儿子谈谈心,就推心置腹地讲,得寻一笔钱交罚款呗?当父亲的也知道儿子为这事犯难。放下茶碗的工夫,望着儿子,用目光征询着。
麦苏长叹一口不吭气,垂着头两只粗糙的大手只管来回在大腿面上搓。自从第三个女儿出世后,他比以往越发沉默寡言了。
他也只不过二十五六岁,但瞅上去胡子拉碴老气横秋的。索儿黛父亲怜爱地打量着儿子,又端起茶碗慢饮。好一会儿,看儿子不开口,只好吩咐,那你明天进一趟山吧,赶五只大羯羊,这两天膘也正是时候,赶集上卖了,把罚款交了。鄉上的“狗鼻子”,要是撵到家里,邻舍看着不好。
麦苏迎着父亲的目光,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这时,他一张阴郁多天的脸舒展了一些。
索儿黛父亲有三十多只羊,在山里由亲戚代养着。自然有酬劳。这些羊是家底,也是一家人的底气,更是索儿黛父亲人前硬气的本钱。这是索儿黛父亲壮年时东奔西跑做小生意攒下的,他那时有点闲钱就买羊,一只两只悄悄安置在亲戚家。年月多了,羊们繁衍生息,倒是给他积攒下了一份厚实的家业。
他为了这个家处心积虑,这其中的甘苦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上世纪60年代,割资本主义尾巴,不是这个被揪出来了,就是那个就给整趴下了。他姑舅罗云山去集上倒腾了几十个鸡蛋,愣是给送进了监狱,蹲了几个月天气,出来腿瘸了。他整天提心吊胆,那七八只羊,成了一大祸害,他愁得头发都白了,恨不得一夜间那些羊叫狼给吃了,或是得病全死了,他就不用整天揪着心了。
大大小小的羊加起来才七八只,可要是摊上事来,能把他整个半死,要是关进监狱里,怕是没个一两年出不来。好在没出啥事,与亲戚一家交情不错,一直给瞒着,没透露一星半点。
他只有麦苏这个独子,麦苏不像他能下苦,这点他这个做父亲的了解。这些羊是全家人的靠山,日子实在紧困了,悄悄变卖一两只,就能解燃眉之急。这群羊在垴山里放养,草地茂盛,肉厚膘肥,每只都能卖个好价钱。近几年,每年能下十多只羊羔,刨去每年酬谢的,还是很得济。
有了这群羊,他老两口的晚年就会好过些,儿子的日子也好过点,不会像他年轻时候在苦日子里熬煎。麦苏妈也不会因无钱医治,年轻轻抛下他父子俩,早早地走了。
那是解放不久,家里没粮没钱,揭不开锅,穷得叮当响。当时麦苏刚3岁,他母亲得了肚子疼的病,县上医院也诊断不出得的啥病,那些医生也是忙进忙出干着急,摊着手说,没有仪器查不出来,动员去省上,说或许有希望。拿什么去省上?再说马车晃荡来晃荡去,到省上没个七八天到不了。这样在县医院拖了一星期,没法子就拉回了家。眼睁睁看着疼得死去活来,就那样一天一晚,殁在了炕上。
自从妻子殁了后,把儿子寄放在丈人家,他醒悟了一般,一心一意做起了生意。他一年到頭不在家,生产队的也没法管,亲戚都讲他孤苦伶仃一个人,在牧区招了上门女婿。偶尔遇上村子里的人问起这档事,他也不解释,一味含糊着。
那几年他吃了不少苦,翻山越岭去牧区收酥油收羊毛,转手卖给公家的收购站;跑东家跑西家收羊皮牛皮,给甘肃河州的买卖人,中间落几个差价。倒腾来倒腾去,总算脱了穷,日子绵软了许多。后来政策松了,把庄廓院几间屋子拾掇修葺一番,把自己和儿子安顿下来。
在妻子过世十年天气后,他才续的弦。他觉得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儿子,怪自己没本事,让儿子早早没了妈。愧疚了好多年。后来,父子俩过日子,没个女人在家,怎么着都觉得不是一个完整的家,就找了一个半道上像他一样没了伴的女人,随后,有了女儿索儿黛。生下索儿黛后,老婆的肚子再没了动静。他盼着再能生个儿子,让香火旺盛,可这愿望到底没有实现。
儿子娶了媳妇,他朝夕盼着儿子能给他结结实实生几个孙子,好人丁兴旺。可倒好,三年天气里儿媳一鼓气连生了三个孙女。孙女也可爱,蹒跚着朝他走来叫他阿爷时,他喜爱得很,每回要抱在怀里稀罕一会儿。可是没有孙子不成啊,儿子要是老了殁了,坟头上没个点香掌手的,咋成啊,万万不成啊!思谋到这里,他的眼泪都下来了,从蓬起的圈脸胡上一颗颗滚落到衣襟上。
一定让儿子生出个小子来,哪怕把那群羊赔进去,只要生个带把的,也值得。索儿黛父亲在儿子回了房间后,盯着窗外一片苍茫中坠下的暮色,暗暗下定决心。
翌日一早,麦苏卷了一套旧衣裤准备进山赶羊。索儿黛父亲已说好搭村人的手扶和女儿去学校报到。索儿黛临走时,去西屋和新姐小侄女告别。
小侄女在姑姑怀里,睁开小眼睛瞥了姑姑一眼,撇了撇小嘴,微微地笑开来,宛如一朵打泡花在春风里徐徐绽放,把索儿黛欢喜得不知怎么稀罕她才好,抱在怀里左抖一下右抖一下。她哥哥在旁边盯着,一再叮嘱,小心点别闪了娃的腰。索儿黛剜了哥一眼,成心地,抖得更起劲了。她新姐叫她别闹,并伸手一再拽她,她才不得不把小侄女交给新姐。
自索儿黛进入中学,初中至高中毕业的六年天气里,她新姐又先后生了三个女儿。第四个女儿三个多月时,为了实现生儿子的愿望,就把这个女儿过继给了一房亲戚。第二年,火上浇油的是,第五胎又落地了,竟然是双胞胎,两个千金。还是索儿黛母亲接的生,看两个女儿一并睡在身畔,发图麦新姐哽哽嘤嘤哭了个半宿。
罚款单是接二连三,那三十多只羊也就剩下了半拉。索儿黛父亲这几年天气头发花白了不说,腰身也躬了,显出一副老态气相。他还没有50岁呢。
发图麦新姐为了生个儿子,每次眼看着肚子出怀,就打点行装,带着全家人的希冀东躲西藏。这亲戚家几天,那家一月,也是颠簸得艰辛。
索儿黛听父亲讲,她哥哥在生了四胎后说啥都不去送喜茶,后来,嘟囔了他几句,他还真一趟子跑了个没影。没法子,父亲调侃道,他把老脸塞裤裆里送的。他自嘲都成老亲戚了,有啥扭扭搭搭不好意思的。
索儿黛还听父亲念叨,那老牛又挨了哥哥的两回鞭子。父亲叙述这些时,索儿黛好似听到牛那一声声凄哀的、忧伤的、愤怒的叫声。一时弄得索儿黛心里潮潮的,鼻子阵阵发酸。
那头牛终归有了新的主人。那牛是头好牛,每年生一个牛犊,过了周岁,就能卖好几百块钱,对农村人来讲,是棵摇钱树。父亲把牛卖了,索儿黛听了费解,就因为哥打了牛?
一次父亲来探望索儿黛,闲聊时索儿黛提起这事。父亲说也不是你哥打牛,牛上岁数了,过上两三年,就没势了,卖了凑钱买台手扶,农活上就你哥一个人,能省不少力气。
高考完毕,揭榜之日,索儿黛和众同学一早去瞅。没她的名字,三十多个同学只考取了一名,是一个尖子生。第二年复读,又辛苦一年,还是名落孙山。索儿黛学习刻苦,一门心思想跳出农门,可80年代初,学府的门槛是铁门槛,想进去,太难了。这次考取了两名,学校保送了一名,都没她的份。
同学们一一打铺盖准备回家,索儿黛也无奈地打好铺盖等哥哥或父亲来接她。
索儿黛忖度一下往后的日子,心里就发怵。自己没什么前途了,从落榜那天起,一条道就摆在她眼前,回村嫁人,生儿育女,面朝黄土背朝天。书本上的什么唐诗宋词、勾股定理,在生活中能起什么作用?
回家去,回村子里去,她心里十万个不情愿。家乡的一草一木,她是牵念的,家里的亲人也是她挂念的。可是,左邻右舍以及亲戚们对她念书这事有成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话语里早有影射,有的还规劝过她父亲。在他们眼里,一个到了出嫁年龄而不出嫁的回族女子,是不合乎规矩的,不成体统的。
说来村子里专心念书的就她一人,在多数人眼里,能念个小学毕业,不做睁眼瞎,就不错,很好了。
说来她有一个开明的父亲,还有家底殷实。她知道,她父亲多么希望山窝窝里能飞出个金凤凰啊!
这样灰溜溜地回村子,面上是挂不住的。如果有啥办法,她不想这样回去。
在她愁腸百结时,父亲来了,没有一丝责难。这就是父亲。她想大哭一场,但父亲咧嘴笑了,说为她找了份工作,她很惊讶。父亲解释他认识县上的一个老板,也是前些年做生意认识的,人家开了家商场,已协商好让她去当营业员,职工宿舍也有……索儿黛尘雾般的愁绪一时化没了。
索儿黛父亲得知女儿高考失利的那天起,心里就有了另一重盘算,他希望女儿能在县城落脚,找个县城上的婆家,大学没能考上,退而求其次。20岁的人,一天没有捏过锄头镰刀,农村人都是挑三拣四的主,回了村,怕一时也没个婆家上门。
女儿20岁,在回族待嫁的女子里,也算不小了,都知道念书没念成,把岁数念大了。好在县城上的人们比乡下人见多识广,观念不那么狭隘,能理解许多事物。县城上大龄女子男子掐指算算说来还不少。不像乡下,十七八岁的都嫁人了,没出嫁的快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像索儿黛这样的,在那个有着几十户人家的大山褶褶的村子里,几乎是个例外。索儿黛父亲是见过世面的人,多么希望家里出一个读书人,吃上公家饭,儿子没能赶上趟,他就望女成凤。可女儿没那命,两次高考离录取线差那么十多分。哎,命啊,认了吧,就像独子麦苏生了六个女儿一样,都是命啊!
儿媳肚子又鼓了起来,不知这回能生个啥。这庄子上的人,现在都当回事了,比他这个当阿爷的还眼巴巴。有人在巷子里打赌,说看着,还是个丫头片子!一副蛮有把握的样子。话传到他耳朵里,真想找那人理论一番,这不是咒他们家吗?庄户人家,没男娃能行吗,将来那十多亩地谁种啊,靠谁养老啊?!
索儿黛和父亲搬铺盖到商场宿舍安顿下来,第二天就去商场上班。她是高中生,斯文,知书达礼,有模有样。县上一户回族老两口常来商场转,买这买那,一来二去,看上了索儿黛。知道她待字闺中,就让儿子来瞅瞅。
星期天那家儿子来商场转了一圈,找茬搭讪,后从索儿黛手里买了样东西,指东指西的,索儿黛看出他是有意的。一个年轻小伙的想法摆在脸上,她的脸也随之成了一朵红艳艳的花。
那家儿子在水电站上班,工人。那人家托人征求索儿黛的意思,她没说成也没说不成,一个劲嘿嘿地笑,脸上的笑靥已替她作答了。这家心里有了底,就郑重地请媒人提了茶叶冰糖去索儿黛家提亲。
索儿黛父亲持重,并没一口应允下来,提议请丫头的舅舅大伯商榷一下,再定夺。随后他差人打听了一番对方的情况,得知那家父子都是工人,家境不赖,乡邻口碑也不错,就给了口唤。他本揣摩着在县城找个庄户人家,没想到还是个工人家庭,女儿不用下地受苦,心里自是欣慰。
当年的阴历十月,索儿黛出嫁了,一年后,索儿黛生下一个女儿。
索儿黛生下女儿的第二天,索儿黛丈夫拎了茯茶冰糖骑了摩托车到岳父家送喜茶。随着时代的发展,喜茶也有了变化,到了80年代,不再费尽周章地用红绿纸包了,一律二斤装的冰糖包,茶叶也不再费劲地分几块了,整一块就端了过去。不过在茶的腰间勒了条巴掌宽的红纸,指明不是平日里亲戚间的走动,自有它的特殊含义。
岳父见女婿风尘仆仆进门来,不等女婿进屋来,隔着道门发问,生了个啥?听女儿生了个丫头,一张饱经沧桑的脸皱成了肉包子。
好在索儿黛婆婆家,看头胎生了女娃,一点点气馁后,并没放心上,说还能生一个,再生个儿子就好了。婆婆抱着孙女晃悠时,好似随意地一唠叨,索儿黛靠着床头在喝米汤,听了这话心里不知怎么就惴惴的。
看满月时,新姐抱着老五老六来了。看新姐面黄肌瘦的,索儿黛心里不落忍。劝抚新姐,再不生了,看瘦成啥了!新姐摇了摇头,低头轮换着给俩女儿喂奶,没言语。索儿黛早听母亲讲过,说不生出个儿子,就一直生,直到生出来为止。这是她父亲的指示,也是她哥哥的意思。
女儿一岁时,索儿黛身上又有了。第二个孩子是在家生的,那晚疼起来的时候,丈夫在单位不在家,公公也外出了,婆婆和小姑子在家。忍到半夜,羊水破了,裤子里一时黏糊糊的。本想忍到天亮,再呼婆婆。看来不行,这娃不等,就耐着疼,兜着肚子蹒跚着去婆婆窗前喊。
婆婆是个麻利人,又见多识广,进屋使唤她躺下,三两下褪去裤子,说不好,快要生了,埋怨没早点叫她。在炉子上煮了盆开水,把剪刀撂进去,小姑子上炕来拽她的胳膊,婆婆在下边为她接生。好在第二胎,顺得很,没受多少罪。
孩子生下来,哇哇了两声就没了声响,婆婆也绷着脸,不言语。索儿黛心里打着鼓,没敢问一声。小姑子性急,开口问了声,阿妈,生了个啥呀?婆婆口气淡淡地回道,丫头!
丫头!索儿黛身子一激灵,头向后仰去,腿间一股股热乎乎的水样物喷涌而出,片刻把身子底下的褥子洇湿了。婆婆惊呼道,怕是大出血,忙叫女儿去隔壁呼人,连夜送她去了医院。
身子颠来簸去,迷迷糊糊的,恍惚间竟看到新姐,身后一溜儿六个女娃娃,像支小分队。她牵住新姐的手,哇地哭了。
好似赶了一天的路,累的,只想好好地睡一觉。见不时有人在她耳畔低语,渐渐的,耳边的声音清晰起来:生了个丫头!生了个丫头!两天了,索儿黛还没醒来,孩子也该吮口奶了。她强迫自己努力睁开眼,眼皮子重的似在推一堵墙。
白得晃眼。周边围着几个人,人影幢幢。困倦中眨巴着眼,定睛视了一圈,有婆婆,有丈夫,有小姑子,有新姐。新姐在上方握住她的手,眼里满满的,恰似云块里兜揽着一包雨,终归没兜住,一滴滴啪啪落在她的手臂上,冰凉冰凉的。
三个月后,婆婆对她说结扎了吧,再不生了,两个女儿就两个女儿,再生,就超生了,罚款是小事,孩子爸要是丢了工作是大事,那是饭碗子啊!
索儿黛的身子明显地也不宜再生,那身子骨弱的,佝偻着个腰身,脸色和炕烟熏黄的天花板有一拼。
小女儿三个月时,哥哥麦苏给妹子送喜茶来了,这回真是喜茶,喜事一桩!
发图麦新姐终于挨过了九九八十一难,生了个男孩。这回索儿黛哥哥还没进门,就听到了他的声音,咋咋呼呼高声大嗓的。以前送喜茶过来,猫一样进屋来,不多坐会就抬脚走人。
索儿黛听哥哥兴冲冲地讲述,村子里的人都好似等来了这马拉松似的结果,都跃跃然,纷纷上门来贺喜,嚷着要他家好好放一回血,宴请一下乡人。
这几年,为了生儿子新姐东躲西藏,和乡政府的玩猫捉老鼠,让计生办工作人员头疼。这回生下的老七,还是乡政府网开一面,给新姐做了结扎手术,圈在肚子里的。谁也不知道这绝决的最后一次,终于心想事成,圆了一家人的夙愿。
索儿黛和丈夫带着俩女儿去娘家,新姐一脸喜气,眉眼上扬,家里一扫往日阴霾。索儿黛在炕上哄侄子,看侄儿胖墩墩的两腿间小茶壶一样的可爱物件,不禁一个心愿又火苗般霍霍地燃起来。
两年后,索儿黛又怀上了。她没结扎,也没采取啥措施,这有意为之,还是个意外,她也说不清。
看肚子出了怀,公婆也就默认了这回事。公公发话了,说既然有了,就生下吧,罚几个就罚几个吧。公婆都是日子过得仔细的人,这回可是做了思想准备的。
七个月头上,索儿黛肚子好似扣了个深眼锅,婆婆带她到一能掐会算的老太太跟前,意让老太太瞅瞅。听婆婆的话,说这老太太神着呢,让她瞧瞧摸摸,她说怀的是啥就是啥。老太太示意让索儿黛转一圈,又抚摩肚子一番,颇肯定地表示,看这肚子尖的,保准是个男娃,她向索儿黛婆婆道完喜,說回去等着抱孙子吧。
婆婆大喜,忙从兜里掏出十块钱塞进老太太干枯的手里。十块钱可不少了,那年头,能从粮店买一袋面,能买一百个鸡蛋,索儿黛丈夫一个月工资满打满也就二百多块。把索儿黛可惜的。
离预产期近了,索儿黛辞了商场的工作,准备回家等待生养。临走从商场取了十多包茯茶,叫丈夫用摩托捎了回去。挑的是最好的茶,湖南益阳茶厂的,用她的工资结了账。红纸也一手买了两张,与茶一搭安置在柜子的顶部。她准备生了儿子后,做喜茶用。
一个月后,在娘家的炕头,她生了,还是个女儿。这个女儿来到世间,倍受冷落,她细哽哽的哭声与母亲的叹息声,让白天和夜晚拉长了许多。第三天,有个回族人家上门,在身边待了三天的女儿被人抱走了。既然是女儿,就没必要抚养长大,这是娘家人和婆家人一致的看法。
索儿黛对着空落落的炕头,眼泪成串成串地落。好在令她欣慰的是,那人家条件不错,两口子都是机关工作人员,妻子不能生养,一心抱养个女儿。
一个月后,索儿黛在婆婆丈夫的劝说安抚下做了结扎手术。
随着岁月的远去,索儿黛的两个女儿健康成长,并于世纪之交相继考入大学。索儿黛人至中年,性情平和,相貌安详。一天索儿黛打开柜子找东西,无意间扫到那十多包砖茶和红纸,安静地在柜子的顶部摞着,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灰塌塌的。
索儿黛一时愣怔住了,伸手摸了摸砖茶棱角分明的边角,灰尘蹭在手上,毛绒绒的。她心里空荡荡的,似一只皮球被戳破,一屁股坐在床头,半天没回过神来。她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带进了一漩涡里,快迅地向某个地方而去。
她一下子被拉回到久远的日子里,一段不为人知的酸涩重温在心间,丝丝涩涩的难过在心间似蚂蚁在爬,伤感轻风一样绕上心头,火车般呼啸在心底。
作者简介:马玉珍,回族,七零后,青海门源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散文发于《民族文学》《回族文学》《青海湖》《民族文汇》《朔方》《西藏文学》《瀚海潮》《雪莲》《青海日报》等多家刊物上。2013年出版散文集《悠悠墨香》,获青海第六届青年文学奖、海北州文艺创作“优秀作者”称号、“金门源”文学艺术奖,作品收于多部文集。第七届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学习创作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