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10 07:22尤凤伟
作品 2018年3期
关键词:支书将军书记

尤凤伟

为家乡作者做一次讲座,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无法推辞,尽管知道也讲不出个道道来。县作协刘主席,一个有把年纪的老小说作者,热情周到地将我安排在宾馆住下,说这是县城最高档的宾馆,老师先休息,晚上县领导设宴接风。我说领导工作忙,不必麻烦,咱自己进行更随便。刘主席说哪能哪能,你的规格在这里,到哪里也必须按规格接待不能错。我晓得他讲的规格是指我的副厅级省作协副主席职务,而县里的四大班子一把手不过正处级。由此我自是“上级领导”官大一级压死人,有一位处座出面示礼是必须的。说起来这也是大家熟知的官场礼仪,老套路了。我便不语,尊崇客随主便。

毕竟年纪不饶人,坐了两个钟头的高铁,已颇感疲惫,草草洗把脸,便倒在床上休息。正要迷糊过去,手机振铃让我打个激灵,接起来却是本家侄子宜选,问韦民叔你到县上了?我说刚到,你怎么知道的?宜选说县报上报了,说你来讲课。登报的事刘主席跟我讲过,广而告之,造势,让更多的人来听课。而我感受到的却是小题大做。宜选又说是这么回事,镇领导听说你回来了,还想动员你同意上回没答应的那桩事,要么把你接到镇上,要么领导去县里见你,让我问一下你的意见。我打个艮,心里清楚上回没同意的那桩事太奇葩,再“动员”也是不好答应的,遂敷衍说这事等我想想再回话吧。宜选说那好,我明天再给你打电话。

那是一个月前,正在家里陪女儿打扑克,老侄宜选从老家村子打来电话,兴冲冲告知:时下各村正大张旗鼓竖名人碑,我村经党支部研究决定竖我,碑石已从山上采下,待征得我同意立即镌刻。闻之吓了一跳,问给活人竖碑?宜选说活人死人都行,只要有名。我“哦”了一声,心想是哪个人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上行下效跟风?上面评什么“共和国脊梁”“感动中国人物”之类,下面竖什么名人碑。你村搞我村也要搞,可又哪有这么多名人可竖?自己不过写了几部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卖不动的小说,就要拉来滥竽充数,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便坚决回绝,说不行不行,这事儿万万不可。不想辞了村里的镇上又找上门了。在文坛,作品写不好炒作又不得法,混了大半辈子没混成个人物,在家乡倒成了劳什子名人,贻笑大方了。

果然是按既定规则办,晚上县一二把手出席欢迎晚宴。刘主席私下对我说陪书记县长来的宣传部长也是常委。三常委一齐出面可见老师大有面子啊!我笑笑说主要是你刘主席面子大啊。刘默然一笑。

开宴。满桌皆欢。欢,只是存于表面,礼仪酒更多是客套与局促,难以开怀尽欢。

三常委按顺序敬过酒,聊过闲话后书记提出一个要求,希望“大作家”在县里住下,各处看看,写一篇有关本县在发展经济的同时注重精神文明建设的文章,然后发表在大报上。至于报酬肯定会让“大作家”满意。不等“大作家”表态,书记似已认定“大作家”会“满意”,接着又指示刘主席为其做好各方面服务。见这样,尽管自知难以从命,一时也说不出推辞的话来,而刘主席却是神采飞扬地向书记保证完成其交付的重大任务。

宴后,刘主席对我说待明天讲完课,再详细制订一下写作计划。我只能含混着。

课讲得还可以。说可以是鉴于以前的“不可以”:一是本人没有讲好课的软硬件资本;二是未改的乡音受众听不懂。这一回因是在家乡“白话”,不存在听不懂的问题。交流通畅,效果就出来了。加上人到得很多,又十分热情,讲起来就从容带劲。自己满意,时而响起掌声、笑声显示出学员也满意。两个满意合起来就升腾起成就感。许多作家受邀去大学讲课,有的还被聘为啥个客座教授讲写作一二三,图的不就是这种感受吗?

原本中午与学员一起吃自助餐,不料被本家侄子宜选堵在餐厅外,说镇党委吕书记来了,我一时有些不解,问他来干什么?宜选说叔你忘了镇上要给你立碑的事儿?就为这事,我倒是记起來了,哎,本没当回事,镇上却认真启动起来了。我问吕书记在哪?宜选说在二楼龙泉厅等你一起吃饭。

无论是不是鸿门宴这饭是推不掉了。与刘主席讲明情况,便随宜选上了二楼。餐桌已提前摆了凉菜和酒具,坐主陪位西装革履表情坚毅者自然是吕书记了,对面副陪位同样西装革履略显年轻者被介绍是办公室吴主任。见我们进来,两人一起站起来,满面堆笑上前握手。吕书记紧握我的手不放,恭维说大作家你是我们镇的骄傲,一直无缘结识,今天幸会幸会。我说吕书记客气,吕说叫我小吕。

刚各就各位,刘主席推门进来,冲吕嚷道,老板来了也不打声招呼,俺们作协是清水衙门不假,可一顿便饭还是请得起的。吕赶紧解释:哪里哪里,知道主席办班忙,没敢打扰,坐下坐下,一起陪韦主席喝一杯。刘主席并不客气,坐下了,说昨晚书记县长部长宴请韦主席,在下替了不少酒,现在头还疼,不敢再喝,一起说说话。吕说你们文人都海量,就是装斯文,坐下了,不喝是不成的。刘就笑。

酒喝起来,热菜就开始上了。吕是个急性子,敬完酒便直奔主题,说到竖碑的事。说韦家泊要竖韦主席,韦主席谦虚坚辞不受,镇党委知道后,认为韦主席也是镇上的名人,经研究,决定由镇上竖。今天来见韦主席,就为落实这桩事。刘主席接说是这么回事啊,应该应该,韦主席不要推辞,该竖就竖当仁不让,俺们村已经竖了,是在全运会上拿长跑金牌的女运动员。礼成那天,把她也请回来了,风光得很。可要与韦主席比成就,那是小巫见大巫的了。吴主任说,可不是,俺村竖的是一位电影演员,也没多大名气,可在村里是矬子里拔将军啊。韦主席写了好多书,还拍了好几部电影,别说镇上,在县里也是杠杠的。要是以后县里竖,我力荐。听着,心里别扭得很,我知道他们都在撮我这个死猫上树,心想这么无厘头的事又是怎么兴起的?就向吕问这桩事的起因。吕说这个不好说,反正这村搞那村搞就搞起来了,后来又扩大到镇,据我所知,上庄镇竖的是一位资产过亿的企业家。吴主任说也是一种从众心理吧,张家有男孩李家也要有,张村有名人李村不甘落后,也要有。就是这么回事,可以理解,何况宣扬的是正能量。吕说这个自然,政府出面搞就得倡导正能量嘛。

宜选这时端杯站起身,说叔敬你一杯,你是咱们韦家泊的光荣也是镇上的光荣,就让镇上竖吧,干了!

几杯酒下肚,头脑倒清醒了,进一步认识到这是桩十足荒唐事对自己更是有害无益,得想法子从中抽身。遂问吕:竖碑是不是仅限于文体名人与企业家?

吕说倒不是,只要有名气,有贡献,哪个行当的人都可入选。我又问仅限于当代吗?吕说也不是,古人也行,可话说回来,咱们镇没有很有名的古人啊。所以……我晓得所以后面是非“大作家”莫属,且不说并非如此,就算是這样,我也得自爱才是。纠结时,刘主席倒适时为我解围,说我能理解韦主席的心情,真正有成就的人是不看重虚名的,我看就别难为韦主席了。吕摇头说要是韦主席不同意,这碑就竖不起来了,东吴无人,让别的乡镇瞧不起呀。刘主席说也可以换个思路啊,吕问什么思路?刘主席说你们镇所辖昆嵛山早些年是抗日根据地,八年全面抗战艰苦卓绝,肯定涌现出许多抗日英雄,查一查,可以从中选出一位竖碑,今年恰是七七事变八十周年,意义重大啊!

可谓思路是解决难题的一把钥匙,刘主席的话让我的心门“咔嚓”一响,眼前兀地跳出一帧黑白画面:一身着长袍马褂的骑驴长者在山道上踽踽前行,身后跟着一伙持枪壮士……

我晓得这是当年在本县县志上看到的一张老照片,文字注明是一老乡绅带领全家人转战抗日战场,而我更晓得的正是受到这张全家抗日图的强烈触动,从而写出了抗战小说《五月乡战》。

怎么没有英雄?有的,还是了不起的英雄哩。我说,接着将这桩事原原本本讲了出来。

可歌可泣,可歌可泣!刘主席击节。毋庸置疑,这位抗日老英雄是完全有竖碑资格的。

资格是有,问题是老英雄是不是本乡镇人呢?吕书记望着我问。

这个,我倒是说不准。我说。

要不是本乡镇的,就没有可操作性了,再英雄也与我们不搭嘎。吕说。

韦主席看的是我们牟平的县志吗?刘主席问。

是,这个错不了。我说。又补句,对了,是解放前的老县志。

老县志?

老县志也好办,找到查看一下就清楚了。刘主席说。又问句:记不记得当时是在哪儿看到的县志?

似乎是一个什么办公室。我说。

办公室?那应该是史志办公室了。刘主席说。

对,就是史志办公室,接待我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大高个……

马志鹏,马主任,外号大洋马,我一哥们。刘主席说。

哦,是姓马的主任,为人很热情。我说,只是不晓得那本县志还在不在。

应该在的,县志办丢了县志,不等于家庙丢了祖宗的牌位?吃了饭我就去找他要。刘主席说。停停又说,我打电话叫他马上送过来。

吕摆手说:不中不中,叫人家来赶半截儿席,不成礼道。

刘主席说没事没事,这伙计有酒找不着鞋,还在乎啥个整席半席。叫他来早早把事情落实了,下面好进行。

吕笑笑说,行吧。

刘主席走出房间打电话了。一会儿回来说大洋马很快就到。

但愿马到成功。我说。

满桌人都笑了。

又喝了一巡酒,大洋马推门进来了,挟着呼呼一阵风。他竟认出了我,热情地上前握手,说韦主席这些年出了不少书啊,我只要见到就买买买,写得好,写得好!不等我回腔,他又冲吕书记竖大拇指说:吕老板慧眼识珠,为韦主席竖碑太英明了,韦主席不仅是镇上的名人,也是县上、省里、全国的名人……

我苦笑笑,心想只差没把我抬成世界名人了。

大洋马马主任转向吕书记说:吕老板是从政的人,隔行,可能不太了解情况,我和刘主席是圈内人,十分清楚韦主席在文坛的位置!

刘主席附和,是的是的,没错,没错。

吕书记说谁说我不了解情况?了解的,不然怎么单单选中韦主席?

反正捧死人不偿命,我想。内心更坚定不入这个“瓮”,为此只有让抗日老乡绅取而代之,何况老乡绅名副其实。与其相比,自己真正是小巫见大巫,一定要说服吕认可,以使自己抽身。

来晚罚三杯,天南地北的规矩,要依马主任的心思罚更多才好。果然,认罚后立马趁势出击,接着又连敬了我、吕书记、刘主席、吴主任一大圈,连小司机也没放过。而且我还发现他光喝酒不吃菜,酒杯不离手,筷子连摸都不摸。

吴主任见状,不时替他将菜肴夹在身前的盘子里,一边夹一边劝他吃,到后来盘子里堆成个“小山”他也视而不见,无动于衷。见过喝酒的,没见过这么喝酒的。

毕竟不是请他来飙酒的,然后就回到马主任的“使命”——县志上,他说老县志是有的,可是找不到了。

怎么找不到了?我的心一紧,原先的担心被证实。

怕是叫谁借去了没还吧。马主任说。

查查登记,谁借了,赶紧追回嘛。刘主席说。

谁又知道登没登记呢,这类解放前的老资料……

他没说下去,可意思明白:老资料是不被当回事的,问题是别人可以不当回事,你史志办可以不当回事吗?

当然不能这么质问他,转问马主任你看过这本县志吗?

看过。

还有印象没有?我问。

有的。

我略放宽心,接着问他记不记得里面有一幅老乡绅全家抗日的照片。

记得,是有这么一张照片。

抗日照片?

哦。

老乡绅骑在驴上?我问。

不错,是骑在驴上,戴瓜皮帽,穿马褂,要不是腰上别了把短枪,就像赶集走亲戚。

是行军打仗。我说。

是行军打仗。

记不记得他是哪村人?我问。

……我想想,想想,对了,是姜家庄。

叫什么名字?我问。

这个,这个,真记不起来了。姜家庄姜姓多,八成姓姜吧。

那应该能找到,我说。

那就去找,刘主席说,路好,开车半个小时就到。

怎么往下进行,当然还得听吕老板的意见。吕沉默片刻说:要是韦主席执意不肯,那只有换抗日老乡绅了。这就得把相关事情弄清楚,比如说人是不是还在。

马主任说在是几乎不可能了,那时就是个半老头,活到现在也早过百了,这么大的寿限的人又能有几个?再说牺牲在战场上了也说不定。

刘主席说人在不在不打紧,有儿孙在,找到,啥都清楚了。

吕书记说也是,只要能证实老乡绅是抗日英雄,这碑我就可以拍板竖。

一直默不作声的吴主任附和说:书记说的完全正确,今年是七七事变八十周年,我们镇能竖一个抗战英雄恰逢其时。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名人碑,我们的做法肯定会得到上级领导的认可并加以推广,在弘扬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方面,这次我镇又走到全县甚至全市的前头。来,我提议为这个大家一起干一杯!

就一起响应。吕书记显然被吴主任的一席话所感染,放下杯说:下面我谈谈我的意见。正如小吴所说我们要把这件事提高到弘扬精神文明的高度上来做,且要做好。请韦主席挂帅,马主任、刘主席配合,小吴负责后勤,管好吃喝拉撒,镇里出一台车,去哪送哪,所需花费如数报销,怎么样?听明白了吗?

除了我都回声明白。其实我也明白,明白刚抽身出来的自己又被吕绑到这辆“精神文明”战车上了。

吕书记说明白了就这样吧。这事韦主席负责到底,落实后争取早日把英雄碑竖起来。

英雄碑,这三个字倒打动了我,心想无论吕一干人的用意是什么,竖抗日英雄终归是一件好事,自己参与其中也是分内之事,何况一旦了解了老乡绅松爷的全部战斗生涯,没准能写出《五月乡战》续集呢。

我答应下来自是有功利成分。

早餐后接吴主任短信:已到,请主席下楼。到楼下见一辆桑塔纳,四周站着吴主任、刘主席、史志办马主任,一一握了手便上车,奔赴目的地姜家庄。车出县城,迎晨阳沿平坦国道行驶。坐副驾位的马主任以专业向导自居,不断转头向我解说诸事,自是切题抗战。他说日本鬼子是一九三九年从渤海湾登陆占领了烟台,几天后又占领了牟平城。搞绥靖弄了个伪县长,本县人,在烟台当校长,心甘情愿替日本人卖命,可谓铁杆汉奸。没过多久,抗日队伍利用其未婚妻将其骗到城外,就在左边这片山林里处决了。我望着窗外山坡上茂密的松林,心跳加速,这档子事我可比马史志更清楚,还写过一篇叫《远去的二姑》的小说。嗟叹间车子驶上制高点上庄口子。下了漫漫坡道就到了上庄镇,这里是当年日伪军一个重要据点,三天两头从这里进发昆嵛山扫荡,昆嵛山是抗日根据地。在日军投降前的几年,这片山下冲积小平原上战事不断,我曾看过的一本胶东抗战录中有多篇记叙。许多抗日志士为国捐躯可歌可泣,如家喻户晓的英雄排长任长伦。

很快,姜家庄遥遥在望了,掩映在一片桦树林里。这里曾是牟平县一乡政府所在地,我老家韦家泊一度受其管辖,后来不知什么缘故撤并于龙泉乡。姜家庄是一大集市,只是小时候总是跟大人就近赶龙泉集,并没有来过这里。

进村前吴主任说昨晚已给村支书打过电话,到办公室就找着他了。

确如其说,在办公室见到了等候在那里的村支书,除了我,同来的马、刘、吴皆与村支书相熟,彼此以官职相称。被称为姜支书的男人五十岁模样,高大黑面,穿一身黑西服,显出铁人般粗壮。如同条件反射,见到这位姜支书,心里不由打个激灵,随即掠过一丝不快,我晓得问题不是出在其相貌上而是其姓氏。说来怪异,许多年来,与我有官司纠纷的人皆姓姜,先是工厂一姜姓女同事发现我一篇小说的主人公与她同名,诉侵犯姓名权,要求赔偿;再是我家小狗在街上咬了一姜姓人家的男孩,幸亏隔着棉裤所以未伤其皮肉,也把我告上法庭,要求赔偿;再就是一姜姓导演侵犯本人著作权并黑了本应支付的编剧费,我诉之“法律”,法院却偏袒于姜,败诉是一定的了。就是说多年来一直被姜姓人所困扰,于是今见到姜姓支书便不免惴惴,当不知又会弄出啥鬼画符来。

寒暄之后,很快便扯上正题。先是马主任向姜支书询问携全家抗日老乡绅的事,不料姜听了连连摇头,说未听说村里有这么个异人。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村子出现这么一位非同凡响的人物,村支书竟不知晓?马主任说这就奇了,明明县志上有记载……

姜支书说县志我这就有一本,从头到尾看过,没有记载,绝对没有,要不我找出来看看?马主任摆摆手,问是不是蓝皮面,上面有县化肥厂的照片?姜支书说没错。马主任说没错就是错,这一本是我们县志办公室编辑的新县志,以中华人民共和国为起始点。前面说的是民国时期的老县志,那上面有解放前的记载。姜支书说哦,原来两岔头了。

我问:姜支书多大年纪了呢?

姜支书答:虚岁五十一属龙。

我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后出生对解放前的事不了解,也正常。

姜支书说是。

吴主任问村里有八九十岁的老人吗?

姜支书说有几个。

吴主任说老辈子的事问问他们就清楚了。

刘主席说对,这个岁数的人会知道的。

我说要不姜支书带我们去找找这些老人,问问当年情况?

姜支书说:没问题。对了,有一个好像还打过仗。

劉主席问:打日本鬼子还是打国民党?

姜支书摇摇头:这个不晓得,可能都打过。

我说见面一问就知道了。

姜支书说我广播一下把他叫过来。说着便要开桌上的广播机,被刘主席拦住,说老人家腿脚不便利,咱们去吧。

姜支书没坚持惯常居高临下的广播找人,起身说那就辛苦各位领导了,反正也不远。

再远也是条村街,跟在姜支书后面,不一会来到临街一幢老屋前。姜支书突然转头问句:是不是有政策要优待抗日老兵发补贴?

刘主席答:不是。

姜支书又问:那做啥?

刘主席答:竖碑。

姜支书“哦”了声。

眼前是一幢破旧的老屋,经风雨雪霜已千疮百孔。老人住老屋,这已是乡村一项颠扑不破的真理。无论有几个儿子,到了成亲的年龄,父辈都要倾其所有为每人盖一处婚房, 自己被榨干,留在老屋苟延残喘。如此悲怆的传宗接代,至今不得反省且乐此不疲。呜呼哀哉。

在这幢老屋里苟延残喘的是一个叫姜来福的老石匠。老伴已过世,独居,两个儿子轮流送饭,除了送口吃的,别的就不管了。进屋只见垃圾遍地,一股难闻的气味直顶脑门,几个人几乎同时皱起了眉头。小司机干脆退了出来。

姜支书开门见山:福爷,今天上面几位领导来了解情况,知道的如实讲出来,不能隐瞒。

讲啥?一把白山羊胡的来福爷爷问。

姜支书说:当年打小鬼子的一些事。

来福爷爷昏花暗淡的眼光陡然亮了一下:说早先咱不叫小鬼子,叫小鼻子。那年割麦子时,小鼻子在后海涯登陆,先占了上庄,接着就从牟平下来抢粮,庄稼人刚收上来的麦子还没来得及吃上饽饽就叫小鼻子抢走大半,这还不算,又他妈的四处抓人修碉堡……

姜支书打断说这些就不用说了,都知道的,电视上长年播。你说说咱村里是不是有个财主户带领几个儿子打小鬼子,对了打小鼻子?

来福爷爷说知道,出名哩,四邻八村都知道。

他叫啥名字?

叫姜成松,辈大,都喊他松爷,松爷五个儿,老大德金,老二德银,老三德铜,老四德铁,小五德锡……

刘主席笑笑说五金让他家全占了。

来福爷爷说还有两闺女,一个叫玉一个叫翠,都出阁(出嫁)了。

姜支书问:他们一家从啥时开始打小鼻子的?

来福爷爷说:记不大准。开始小鼻子让他当保长,后来……

我闻听一怔:怎么?姜成松当过伪保长?

来福爷爷说:对,一开始不干,谁愿当汉奸?可后来抗日队伍的人从昆嵛山下来,找到他,动员他加入抗日队伍,就干了。明里听小鼻子的吆喝,暗地里替抗日队伍张罗事。

刘主席说:那就是咱们的地工了,身在曹营心在汉。这差事不好干,很危险。

来福爷爷说:可不是。

刘主席问:福爷你见没见过小……小鼻子?

来福爷爷说:咋没见过?还给抓了劳工,也不甘心,就磨洋工。小鼻子让俺们石匠在石窝子上打盖碉堡的石头,离了监工的眼,就偷偷给凿石雷,凿好埋在地下,黑下队伍的人来挖走。俺记得共凿了一百多颗,就算咱队伍上一颗炸死俩小鼻子,也是好几百哩。

我说福爷你也是抗日功臣啊。

俺不是。

是。

是功臣咋就没一点功臣待遇呢?老了靠儿子养活,看人家的白眼儿。

都不吱声了。

来福爷爷说着说着来气了,说书记你来了好,俺正要找你告状。

告谁?姜支书问。

告儿媳妇。

咋?

不孝咒我,咒我死!说养条老狗还能看门儿,俺连狗都不如,早死早利索。

这么歹毒呵,马主任说。

我问乡间这种情况普遍吗?

姜支书说普遍,要不怎么会从老辈子传下那段“花喜鹊尾巴长,将(娶)了媳妇不要娘,关着门堵着窗,稀里呼噜喝面汤”的歌呢?

吴主任说现时比古时还蝎虎呢,不管老人死活还打骂。

大伙面面相觑。

真不像话。刘主席说,姜支书应该把来福爷爷的事处理一下。

处理,处理。姜支书说,这样对待老人不行,何况还是有功之人。

来福爷爷说:可不是有功,俺不光给队伍凿石雷,还救过队伍上的人。

我有些惊讶,问:救抗日队伍的人?怎么救的?说说。

来福爷爷说一会儿半会儿说不完。

我说:噢,是这样,那就先讲个大概吧。

来福爷爷点点头,说:这事不敢想,一想心就怦怦跳。对了,你们来找俺不是问松爷的事吗?这桩事就是松爷拉俺干的,论功,松爷是头功。那天晌午俺正在吃饭,松爷领着两个生人撞进门,说来福这两人是咱队伍上的,执行任务叫小鼻子盯上了,跟腚追,他俩没处跑就到咱村来找我,可小鼻子追过来肯定先来找我要人,俺家藏不住,就领来,你赶快给藏起来。俺当时蒙了,问藏哪儿能躲过小鼻子?松爷说藏到小鼻子找不到的地场。俺说下地窖吧。松爷说家家都有地窖,小鼻子门清,进来先搜。俺说那可咋办?松爷说再想再想,小鼻子快进村了,晚了就来不及了。这时俺就想起厢房里有口给爹备下的棺材。开了门,把俩队伍的人领过去,明白了俺的意思都摇头不肯进,松爷也摇头,说怕糊弄不了小鼻子。想想又说要不我带你俩往村外跑,钻庄稼地。可还没等出门,这当儿听见小鼻子进村的吆喝声。松爷说来不及了,只能藏这里头了。队伍的人不情愿也没别的招数,就并排躺进棺材里,侧着身。松爷说上面盖上东西。俺就把一包草料倒进去摊平……

刘主席问小鬼子找来了吗?

可不,挨家挨户搜,咋能找不来?来福爷爷说。

没搜出来?姜支书问。

没。

没进厢房?

进了。

没搜棺材?

搜了,扒拉了兩下草料,没听见动静,就拉倒了,出门搜别家去了。

都松了口气,刘主席笑说惊险片,可咋的和电影上演的不一样呵?

姜支书问咋不一样?

刘主席说:电影里,小鬼子肯定会用刺刀往草料上扎呀。

可不是。

吴主任说:没扎说明咱队伍上的人命大呗。

来福爷爷说:是命大,队伍上的人从棺材里爬出来,吓得脸都灰了,也说自己是从鬼门关回来的。松爷对俩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经这一劫,以后同志你们就刀枪不入了。

吴主任问后来这两个人咋样了呢?

来福爷爷说不晓得,走了就没再见。对了,当中的一个后来当大官了,副县长。

我关心的是松爷,问松爷后来咋样了呢?

来福爷爷说没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回给队伍上送重要情报,让小鼻子发现了,清楚以前吃的亏都是松爷在捣蛋。一队兵进村抓他,幸好有人报了信,赶紧带着一家十几口逃了。小鼻子没抓着人,一把火把他家的房子烧了,还不解气,又扑到玉和翠的婆家村报复,也是有人报了信,都逃走了,听说下了关东。

我问他松爷带一家逃哪儿了?

来福爷爷说进昆嵛山找咱队伍,原本就是队伍的人嘛,这一来是全家人齐上阵打小鼻子。

传奇呵!刘主席说。

后来呢?我往下问。

后来就没音讯了。

一直没回村?

没。

解放了也没回来?

没。

泥牛入海无消息。刘主席说,难怪姜支书不晓得这个人。

断线了,再问也问不出别的来了。姜支书说快晌午了,咱们回镇上吃午饭,边吃边商量。

临走,来福爷爷又哭咧咧地要姜支书为他做主。姜支书安慰说没问题的,孝道与现今倡导的精神文明是一致的,等我好好训训他两口子,简直翻天了,太岁头上动土。那娘们要再骂你告诉我,给她弄个不孝儿媳,寒碜她。来福爷爷说:还有儿,也不是个好鸟。那就给他弄个不孝儿孙。姜支书说。

我在心里笑笑,想村干部整人办法一万。

没回镇政府,车直接开到一家饭店门口。吴主任提前打了电话,吕书记已候在那里,坐下后接着就开始上菜了。随来的姜支书从包里拿出一瓶五粮液,打开倒上,酒就喝起来了。真酒真酒!马主任眼睛亮亮地吆,如今能喝到真茅台真五粮液太不容易了。

吴主任说书记家的酒假不了,谁敢送假的给他弄个不法分子,哈哈哈……

笑过,就谈到上午的姜家庄之行。客观上说,有收获,落实了有松爷这个人,且是抗日英雄。然而仅此而已,当事人隐没于历史的烟尘里,不知所终。面对的问题是下面如何进行,继续查询还是作罢。

刘主席却另开思路,说年代久远,查询已十分困难了。上午我听来福爷爷讲他个人的抗日事迹,虽不算惊天动地,却也做出了一定的贡献,实在找不到松爷,让他替代竖碑也是可以的。你们说呢?

我正在思索这个替代问题是否可行,不料姜支书提出反对,理由是他历史上有污点。

什么污点?

他参加过抗美援朝,被俘。遣返回来,一直在村受管制。要是没这回事俺们村也会竖他的。

没人言声,显然认同姜支书:一个准叛徒俘虏是没资格竖碑的。村里不行,镇上更不行。

上来了当家菜:龙泉水库巨鲤。因山水未受污染,库鱼鲜美,无一般淡水鱼的土腥味儿。

兴致勃勃喝了一圈酒。

问题又回到原点:寻找松爷,继续还是放弃?

刘主席说:我的意见是到此打住。

打住?那……

刘主席说:我的意思是仅以现有材料,松爷已完全够得上抗日英雄称号,竖碑是没问题的。

姜支书赞同:我同意劉主席的意见,要是镇上不竖,俺们村里竖。

吕书记笑笑说:想捡漏是不,镇上没说不竖,只是要谨慎,防出纰漏。

马主任点点头,说:吕书记说得是,这是一桩很严肃的政治大事,不容出任何问题,如果碑竖起来又发现本人存在这样那样的污点,咋办?砸碑不成?

……

马主任自问自答:这种问题不能出。

这时一直未开口的吴主任说:对了,来福爷爷说被救的人有一个在解放后当过本县副县长。

马主任抬手拍一下脑门,说:该死,连这样重要的线索都忽略了,对一个搞史志的人来说无疑是“渎职”。查查新县志,肯定会有所记载。

哦,大伙皆松了一口气,算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吕书记说:那就有劳马主任回去查查县志了。

马主任说:没问题这事交我了。

我一笑:真头香主。

吕也笑笑:韦主席也是真头香主。反正这桩事镇上拜托你,别打退堂鼓。若没法子竖松爷,那是一定要竖你的。

大伙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

在饭店门口与吴主任握别。这时接老伴电话,问怎么还不回去。我大体说了说情况。她说能多呆几天也好,不催你,我在电话里把事说说。我说什么事?她说电视里有一档《快乐没烦恼》情景剧招小演员,闺女学校推荐了她去面试,昨天去了,考官看了看问了问说合格,但演出前需要培训,交七千元培训费。我心想狮子大张口啊!我问闺女什么意见?她说得先问问考官能不能让她演主角,跑龙套不干。我在心里好笑,小东西没进演艺圈就先耍大牌,哪来的底气啊。我问你的意见呢?她说我犹豫才给你打电话。我说我的意见退出。退出?对,不鼓励她走演艺这条路,难走通,还沾染上一身毛病。她说我看也是,可怎么和闺女讲?我笑笑,说告诉她一部剧主角只有一个恐怕轮不到她,只能跑龙套,问她跑不跑?这么讲,她就撒气了。老伴笑说行,就这么和她讲。扣了电话,我在心里恶毒地想:这么牛气,那就当学霸呀,当学霸没名额限制。

回到县宾馆刚要眯一会儿,马主任来电话,声调兴奋,说在县志上查到了。

神速啊!我说,什么情况?

马主任说:这位副县长姓初,本县初家后村人,一九五二年由部队团职转业到本县任副县长。

我问初县长还在世吗?

马主任说这个不清楚,要活到现在也过百了,应该不在了吧。

我认同马主任的分析,大失所望,说这样线索又断了。

马主任说这事如果要往下进行,可顺藤摸瓜去原籍找他后人,由此扩大线索,说不上会牵连到松爷身上。

我说有这个可能,后又补句:但可能性不大。

马主任说是这样,可从我们史志办的职责出发,我倾向于往下进行,尽最大努力找到松爷的下落。韦主席你的意见呢?

可以的。我说,心想别说吕书记已将自己套牢,即使从曾以松爷为人物原型写了小说的作者角度,我也想将松爷的后半生弄个水落石出。

达成共识,明天去初家后。马主任的说法是顺藤摸瓜。

仍是镇上的车来宾馆接了。一行人少了刘主席:他一早打电话“请假”,说县政协开常委会不能缺席,问要不要派作协秘书长陪同,我说不用麻烦了。

上了车马主任说已给初家后支书打了电话,得知初县长许多年前已去世,两个儿子在村里务农,可以去找。至于能不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难讲。

着实难讲,只能有枣没枣打一竿,碰碰运气了。我想。

初家后在本县与邻县交界处,一度属邻县管辖,后来划归本县。车出了县城迎着初升的日头一路狂奔,路两旁田地里带露的高秆作物在日光下闪闪发亮,吴主任说这些都是非转基因,不愁卖。我想起前段时间崔永元叫板农业部的事,问上面提倡种植转基因吗?吴主任说可不是,产量高啊,可俺们不听,不再是大呼隆年代,行政命令那一套不灵了。

过了胶东最宽阔的老母猪河,车向南拐去。青黛色的昆嵛山已矗立在视线中,抗战时期胶东著名的雷神庙战事就发生在山北麓。

如同昨天去姜家庄的情形,我们在村支部办公室见到了很年轻的苗支书。初家后是杂姓村,初、苗为两大姓。路上马主任介绍说“文革”中初、苗两个家族分裂成两派,势不两立斗得凶,裂痕至今未完全弥合。这种情况在乡下很普遍。

苗书记一表人才,堪称乡间高富帅了。自然,高帅是明摆着的,富只是合理想象。吴主任一开口便显示出与苗的熟络:小苗,中午不下饭店,在你家吃,你媳妇做琵琶虾鸡蛋手擀面一绝,让大家尝尝,吃好了给你宣传宣传。

苗书记笑说不宣传也争取让大家满意。

吴主任强调说争取不行,得保证。

苗书记仍笑:保证保证。

都笑了。

马主任说一听就知吴主任是吃货,可今天与你们乡镇干部下乡不同,吃喝在其次,要紧的是把事办好。

接着马主任便说“事”,说完又问小苗初家后给没给名人竖碑?

小苗书记说:还没有。这事支部研究过,滤了滤,俺初家后还真是没有太出名的人。要随便找一个人竖,怕起反效果,也不严肃。

我倒觉得小苗说的在理,这事不能滥竽充数。

马主任反诘怎么没有?我可以马上指出一位。

谁?

初县长呵。

初县长?

对呀,老英雄。抗日战争打鬼子,解放战争打国民党反动派,是有功之臣,后来又是县领导,哪一样都够格啊。马主任说。

小苗支书不语。

怎么?是不是因为他是初姓人?马主任问,又说“文革”过去了这么多年,可不能再有派性呵!

不是不是。小苗书记摇头否认。

那是什么?马主任紧追不舍。

小苗书记欲言又止。

说嘛,来的都不是外人,有话只管说。

马主任,是这么回事,小苗书记诉说端详,初县长“大跃进”时犯了右倾错误。毛主席在庐山会议上批判了彭德怀,初县长不跟形势为其鸣冤叫屈,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被上级撤了职,“文革”初期遭批判。后来造反派夺了权,把他“结合”进革委会当副主任,抓生产。再后来造反派下台他也跟着下台,从此再没翻过身来,直到病逝。

哦。

吴主任说这种情况应该属于“三种人”了。当局对这一类人深恶痛绝,所以至今也没为“三种人”平反。

小苗书记说:吴主任说得对,正是出于这种情况,支部才决定不考虑为初县长竖碑。

吴主任点点头说,政治上是正确的。

马主任说凡事政治正确是首要。树碑立传,传最为主要得过硬,如果有问题,碑是万万不能竖的。

我没吱声,心里却想到“人非圣贤”这话。初县长在反右倾及“文革”中站错了队不假,可观其一生,还是功大于过的。能不能竖碑是一回事,怎樣正确评价又是一回事。自然想是这么想,却不宜就此发表意见的。便转话题说:这次来,不牵扯其他,只是为寻找松爷的下落。松爷救过初县长的命,是大恩,按常理会与后代谈及这桩事,就是说初县长的家人应该知道松爷的一些情况。我说那就抓紧时间,领我们去见见初县长的儿子吧。

小苗书记点点头。

马主任说见见。

小苗支书说那就把他们喊到支部来,当面问问。

我觉得不妥,说还是我们登门吧。

小苗书记说也行。

先去了老大家。不在,下地了。接着又去老二家。老二叫初卫东,听名字当是“文革”中生人,算算也小五十了,可模样倒像个六十岁的老头,进门时正与儿子在院里修理一台农具。小苗支书招呼说卫东叔来客了,都是领导。卫东没应声,眼里闪烁着警惕。倒是儿子先开口说,进屋坐吧。

进了屋,却也没有好坐的地方,给了我一个马扎子,小板凳让来让去,最后马主任坐了,其余的人罚站。

小苗支书介绍了一通。当介绍到我时,卫东儿子的眼睛一亮,问你就是韦家泊的那位大作家吗?

我说我家是韦家泊。

是大作家。都知道。

你读文学作品吗?我问。

读,也读过你的作品。

读过我什么作品?我问。

《狼图腾》。写狼的,是不是?

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明白这个话题该打住,便转向他爹卫东说老初我们来是向你打听一个人。这个人,家在姜家庄,叫姜成松,人称松爷,抗日战争时期,干过地工,救过你父亲的性命。你父亲在世时,讲没讲过这段事?

卫东摇摇头:没。

没讲?

没。

又白跑了?沮丧又不甘心,再问:你哥哥知不知道?

卫东仍摇头:他也不知道。没说过。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马主任问:你父亲对你们讲过他自己的英雄事迹吗?

卫东说没。

马主任问:从来不讲?

卫东说:也讲,可俺们不听。

咋?

没劲。

没劲?

卫东显出厌烦的神情,说:是没劲。就算曾杀敌有功,可晚节不保啊,上了造反派的贼船,前功尽弃,啥事都一根筋,现在的讲法是脑残。

在场的人都不知该说什么。

卫东连连摇头,接着说:运动时俺姥爷还活着,劝他不要轻举妄动,稳住,还现身说法:一九五七年他好心好意响应号召帮党整风,提了几条意见,结果被打成右派,教职撸了,打发回家种地。前车之鉴,可俺爹木之觉也,不听,说什么伟大领袖发动“文化大革命”,咱革命人怎能不听从号令?还说领袖号召抓革命,促生产,他在革委会里负责促生产,民以食为天,搞生产啥时也不会错。就这么闭着眼往前拱。可人家别的领导城府深,按兵不动,当逍遥派。等到形势一变造反派倒了霉,人家官复原职,俺爹呢,成了坏头头,不但自己倒霉,还害惨一家人。要当初不走错这步棋,官照当不误,俺兄弟俩也不会窝在农村,出不去,一辈子当乡熊受罪。看看当年没走错道的县领导,一步一步升官,有的后来升到省级。人家的儿女后代当官的当官发财的发财,哪有像俺们弟兄俩这样的倒霉不商量?

事实胜于雄辩,卫东一通慷慨陈词说得大伙哑口无言,一时空气凝固。

卫东的儿子给他爹打圆场:俺爹说的是实话,实话好说难听,一失足成千古恨,爷爷站错队,不仅改变了他本人和俺爹俺伯的一生,也改变了我和姐的一生,只能是当农民修理地球。

谁都无言以对。

撤。也只有撤。没回办公室,小苗支书将我们领到他家吃琵琶虾手擀面。不夸张地说这是我吃过最鲜美的海鲜打卤面了,只是心中怏怏……

事情没进展倒使我有些释然,本来就觉得一窝蜂树名人碑这事不靠谱,只为解脱自己才应了镇上要求找抗日英雄松爷当下家。既然找不到了,也就有理由交差。

吴主任把我送回宾馆,说回去向书记报告今天的情况,听取对下一步的指示意见,然后向我报告。我不以为然,“啊啊”了两声。

然而不待得到吴主任的报告,倒接到马主任的报告,他在电话里讲回去又查看了一遍新县志,发现上面有一处线索牵连到松爷姜成松,当不知会成为突破口。说晚上请吃饭,一起将线索梳理一下。我说饭不吃了,中饭还没消化,你抽空过来,对了,把新县志也带来。他说好的,我马上过去,又问要不要叫上刘主席?我说叫上最好,集思广益。

县城是弹丸之地,不大工夫,马、刘便赶来了,刘还带来一业余作者,抢先自我介绍说叫王欢喜,笔名叫欢喜,写小说的。前天听过我的讲座。听刘主席说我还没走,便跟着来了,说要当面请教。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一摞打印稿,双手递给我。我说等看过聊聊。

刘主席带来一盒刚摘下来的大泽山葡萄,说是一作者送的,大泽山玫瑰香。王欢喜去洗了,大家边吃边聊起来。

仍奔主题。

马主任说新县志里提到一个抗战老兵参加过当年的雷神庙战事,立过功。松爷和他的子弟兵也参加了那次战事,同样立过功,我想他俩应该会有交集,即使没并肩冲锋,也可能一起授奖。所以……

我打断问:这位老兵还在世?

马主任说:在,不在就没意义了。他是本县酒馆镇人。我打电话问镇书记,书记说人还活着,但不在村,住烟台一处军队干休所。

我松了口气,人还在就行。问知道干休所的具体地址吗?

马主任说事也巧,王欢喜知道,让他带路。

王欢喜连连点头。说能有机会向韦主席多学习,求之不得。

我笑笑说没这么严重吧。

刘主席说王欢喜说的是实话,初学写作者有名师指点可以少走许多弯路。

我对挡说刘主席就是名师啊。

刘主席赶紧摆手说哪里哪里,论写作本人还没出徒呢。

马主任说没出徒就当上作协主席?

刘主席说县作协是座小庙。

马主任说:小庙也是一尊神啊。

刘主席说矬子里面拔将军而已。

我在心里笑笑,联想到陈世旭那篇有名的《小镇上的将军》的小說。事实上,刘主席已自领将军的头衔了。

言归正传。

很快达成共识:明天去烟台军队干休所。

烟台可以说是我的准故乡,我在这里读过高小和初中,后来考上师范学校没去上,就一步迈进了社会大学——在建筑工地拉板车。每月挣咪发嗦来(34.52元——大伙自嘲说法),有一天一从良妓女工友老崔对我说:小韦我看你干得一包劲,没想想,拉车能拉出前途来?我想想说拉不出来又能怎样?拉哪算哪,车到山前必有路。她说眼下就有条路,我问啥路?她说我听说青岛渔业公司来烟台招船员,热门儿,想去替你报个名。我说出海打鱼就有前途?老崔说起码头鱼虾管吃够。想想也是,于是便听从老崔跳槽到青岛渔业公司当船员。可还没等上船吃到生猛的海鲜,命运却把我送进军营,穿上绿军装。在军营写了我第一篇小说《杏树底下的故事》,算是从此与劳什子文学结下了缘。

韦主席你往那个方向看。马主任的声音将我从遐想中唤回,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向窗外,看到的是被绿色田野包围着的一个村庄。

那是埠后村。马主任说。

我知道,怎么?我问。

抗战时期,那村出了一个奇人。马主任说。

什么奇人?我问。

杀鬼子的奇人。马主任说。

车里的人都望向马主任,等着他往下说奇人是咋样杀鬼子的。

马主任娓娓道来:那年夏天鬼子进昆嵛山扫荡,闻讯后沿途村庄除老弱病残者都钻进村外青纱帐里躲藏。天热,鬼子队伍行军到埠后村,水壶里的水全喝光了,渴得不行,就进村找水。这就说到奇人。一个会说几句汉语的日军小佐带着护兵撞进奇人家,说起来这个小佐活该丧命,见奇人是麻脸便出口不逊,望着奇人说句:老麻子,水!水!被叫老麻子的奇人不动,狠狠瞪着鬼子小佐光滑的脸。小佐又吆:老麻子,你耳朵聋了的?奇人朝小佐吆句:你个臭嘴。说时迟那时快,手里的铜锅长杆烟袋朝小佐还没来得及闭的嘴捅过去,竟穿透了脖颈。小佐两眼一翻连声没出倒在地上,一命呜呼……

后来呢?

鬼子护兵用刺刀刺死了奇人。马主任说,这事说起来就像编的故事,却千真万确。可以这么说,在人类战争史上,用烟袋杀敌的这是唯一的,是空前的,也是绝后的,所以称奇人嘛。

奇人火气大啊。吴主任感叹说。

不是火气,是血性。要是国人都有奇人这般血性,抗战不用八年,有一年就胜利了。马主任说。

我的心不由跳了一下,马主任讲了一个让人深思的问题。八年全面抗战艰苦卓绝,涌现出许许多多如松爷、奇人这般具铮铮血性的英雄壮士,可以说他们是真正的民族脊梁。然而同时却又让我们十分悲哀地看到,在这片中华地面上竟然还有另外一支庞大至数百万之众的伪军在协同日军作战,起到了日军所难以起到的作用。除此,普通民众在日寇的淫威下,也是出奇的恭顺,甚至在敌人对其举起屠刀时竟然乖乖引颈受戮。我在写作《生命通道》时,曾看到一个资料:两个日本兵押解几十名农民到村外枪毙,然而却都没一人反抗没一人逃跑,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中。……呜呼哀哉。

马主任仍然沉浸在对奇人的缅怀中,叹口气说:肯定是找不到奇人的烟袋了,要能找到可以把它陈列在抗日博物馆里,该是多么有价值的革命文物啊……

身后座位上的王欢喜说:韦主席,我觉得以奇人为原型可以写一篇小说,你觉得呢?

我说写个短篇会很精彩,可以写。

王欢喜说好的,我写。韦主席你觉得要注意哪方面呢?

我说:烟袋杀敌的真实故事听起来有些玄,所以写得真实是首要的。

王欢喜说好的,谢谢韦主席提醒,现在想想,以前读到的许多战争小说最大的缺陷是不真实。比方一篇小说写儿子在战场牺牲了,没音信了。父亲到儿子所在部队去寻人,当部队首长将儿子英勇牺牲的消息告诉他后,他头一句话就是死得好,他立了功。

操,世界上有这样的爹?马主任说,儿子死了说死得好,就算立了功也不能說死得好啊。

可不是,是作者为了“高大全”而塑造出来的。王欢喜说。

王欢喜你真的看到这篇小说了?马主任问。

当然看了,在《解放区小说选》上,作品名字叫《父亲》,不信你可以从图书馆借出来看看。王欢喜说。

这类小说也见得多了,没必要看。马主任说。

王欢喜又说:作品后面更厉害了,年过半百的父亲接过儿子手中的枪投入战斗。为了拔高人物,顾头不顾腚。

都不语了。

也是多年没到烟台了。城市拓展得厉害,有言物是人非,实际上却是物人皆非。

幸好王欢喜在那座干休所施过工,路熟,没费周折车便开进了花园似的小区里。经门卫的指点,又同样没费周折地站在“百岁将军”(门卫语)厚重的栅栏门前。

出来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颇有些气质的半老女人,当得知我们的来意,表示欢迎,说:老爷子在客厅看电视,我先和他说声。进了屋。

是百岁将军的女儿还是儿媳?无从判断,似乎也没必要费这个脑筋。

不一会儿,半老女人出来把我们请进去。客厅气派宽阔,墙上挂着许多字画,岁寒三友居多,呈业余范,不定是不是主人手笔。沙发上坐着孤零零看电视节目的百岁将军。看身板与面目与其年龄不甚相称,老而弥坚,也许与他身着军装胸佩着军功奖章显得威武有关(不晓得平时就这么穿戴还是为了我们到来才如此),虽有些夸张但可以理解,可以体现出值得骄傲的人生价值。我们几个人鱼贯向前,躬下身与老将军握手问候。他不说话,一直以诧异的眼光望过来,似乎在探求我们莫测的造访。

待我们在沙发上坐下,老将军问句:又要过啥节了?

马主任说,没有,不过节我们也要来看看老将军。

这时司机小张把我们提前买的礼物——果篮和唯品奶放在老将军身旁。

老将军无语,眼里仍留存着质疑。

将军毕竟是将军,非等闲之辈,何况人老了如同孩子——任性,一言不合便起事。所以像询问姜老头那般不行,得先套近乎,取得信任,方开得金口。这方面马主任专长,口若悬河地和老将军扯谈起来:我们进院的时候,门卫称您老百岁将军,不仅是老将军,还是老资格啊!除您老之外,中国恐怕没有另一个百岁将军了。厥功至伟,称您为军爷当不为过的。不过,要看您老的身板、气色也就七八十岁的样子,再活个二三十年是不成问题的。老将军紧绷着的脸渐渐开朗起来,叹口气说活过百岁也算超额完成任务了,比起那些十七八、二十啷当岁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算赚大发了,这一辈子下来足了,足了,闭得上眼了。马主任说老将军可不能这么讲,福寿多少是各人的造化,在老天爷的册子里,谁也改不了的。老将军嘴角露出一丝笑,说也是让人想不通,有的人上战场一枪没放就牺牲了,有的人——像我,枪林弹雨几十年,子弹像躲着咱飞。谁知道到底是咋回事?有话叫树大招风,当不知是咱个子矮,替阎王爷勾魂的小鬼看不见?都被老将军的说法逗笑了。

马主任继续与老将军拉扯,海阔天空,当然话题始终围绕着老将军。从扯谈中得知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没有遗传其父的长寿基因,过世了。说起来老将军虽是个福寿之人,而他却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痛,人生不如意八九,老将军亦然。他倒有不少孙辈人,却都在天南地北忙自己的,难得回来与其一聚,老将军晚景不说凄凉也是清冷的。幸亏身旁有一个贴身保姆照顾他的起居……

当是觉得到了火候,马主任言归正传,指着老将军胸前的勋章问道:老将军佩戴的是雷神庙战斗得的军功章吗?

老将军惊讶地瞥了马主任一眼,问:你知道雷神庙战斗?

马主任说知道,雷神庙战斗很著名的。

老将军说:可比起我们后来打的大仗,那一仗不算什么。比如辽沈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那是排山倒海、势如破竹呵。我这枚功勋章是在渡江战役得的。那时我是营长,全营乘十五条船……

我觉得不能岔出去,岔出去就会一泻千里,拉不住,便打断问:老将军,雷神庙战斗时您担任什么职务?

班长。

我接着问一起战斗的有咱县姜家庄的一个财主,叫姜成松,人称松爷,您知不知道这个人?

老将军认真看了看我,反问:你知道他?

知道,我回答,又补句,从县志上知道的。

老将军“哦”了声,说他是俺连长,那一仗他指挥我们狙击进犯雷神庙的小鬼子。

我、马主任、刘主席以及吴主任不由自主互相看看,喜悦溢于言表。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要费工夫啊。找到知情人老将军真是费了不少周折啊。

马主任迫不及待:小鬼子从牟平城出发,还有一队伪军,欲渡过老母猪河,目标是雷神庙……

老将军又盯着马主任看。

我说马主任做史志工作,对这方面进行过深透调研。

马主任说没有没有,不深不透,略知一二而已。今天有幸见到亲历战事的老将军,机会难得,一定好好请教。

我说对。

马主任点点头,转向老将军问:老将军请您说说小鬼子驻扎牟平城,头一回下乡扫荡咋就盯上了雷神庙呢?

或许是累了,也或许是陷入回忆,老将军微微合上眼睛,而嘴唇开始翕动:小鬼子为啥盯上了雷神庙?咱队伍的地下兵工厂在那儿啊。子弹、地雷,手榴弹都在那里造。小鬼子想破坏,让队伍得不到弹药补充。自小鬼子开进胶东半岛以后,将崂山和昆嵛山两个抗日根据地当成眼中钉。崂山的“青保”总指挥是青岛市长李贤良,归国民党。昆嵛山的抗日根据地归共产党,总指挥是王文。两处都被小鬼子包围,成为孤岛,谁也顾不上谁,各自为战。粮食不够吃可以扎紧腰带,可没了弹药仗就没法打,小鬼子认准了这个,不惜代价也要端掉雷神庙军工厂,三天两头来攻,都叫咱狙击在老母猪河。不死心,一九四二年刚过了雨季,从烟台调来了大部队,说是一个联队,外加一大队二狗子,杀气腾腾出了牟平城,直奔昆嵛山下。考虑到敌众我寡,王文司令员决定做两手准备,一是还像以往凭借天然工事将敌人狙击在老母猪河;二是实在顶不住,就拆卸机器往泰薄顶上撤。当然,撤是下策,不得已而为之。所以为了顶住鬼子的进犯,咱大队人马都布置到河壩上一字排开,准备死战。日头一竿子高时,对岸冒出了鬼子,乌压压一片。以前吃过亏,为了壮胆,一下河就胡乱开枪,哇哇地叫。河水很浅,鬼子尖兵很快涉水来到这边河滩,为了节省子弹,队伍等鬼子快靠近河坝才开火……

说到这,老将军睁开了眼。

顶住了?马主任问。

这一波顶住了。老将军说。

后来呢?

后来一波接一波进攻。

这时我忍不住问:那么松爷……

老将军说姜连长……哦,你们叫他松爷,俺们叫他员外……员外?

嗯,一开始是王文司令员开玩笑这么叫,后来大伙也跟着这么叫。员外带我们在上段防线狙击。

他的儿子们?我问,眼前呈现出老县志上的照片。

五个儿子都在河坝上参战,老大金老二银是班长,老三铜老四铁小五锡是战士。打仗一个比一个猛,大伙称五虎将。

后来呢?马主任问。

后来还是一波接一波的攻防大战,再后来没弹药了。不单单俺们连,全线队伍都没弹药了。

那只能撤了。

还不能撤,兵工厂还没搬完,得坚持到搬完才成。

可没弹药了呀?

拼刺刀。老将军说。

肉搏啊?!我说。

对,只能这样。说句实在话,肉搏咱不占便宜,鬼子受过专门格斗训练,又吃得饱力气壮。咱不行,三尺肠子闲了二尺半,个个瘦得三根筋挑一个头。再说鬼子枪膛里有子弹,约莫拼不过就扣扳机,枪响人倒,几个回合下来,队伍减员很厉害,员外的二儿银和三儿铜都牺牲在河坝上……

似乎身临其境,冷气嗖嗖。

老将军又说一个连百多号人,拼光一大半。上级命令要拼到最后一个人。员外杀红了眼,站在河坝上督战。他大儿金扑上去把他拖到坝后。这时一发炮弹在员外刚才站着的地方爆炸。鬼子把迫击炮架在对岸,将这边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见了人影就是一炮。没打死员外,却把河坝炸出一个缺口,小鬼子冲进河滩,就从这个缺口往阵地上涌……

阵地丢了?马主任急切问。

没,要丢了能活到今天还成了啥个百岁将军?还是靠肉搏将这波鬼子消灭了。可我们也牺牲了许多兄弟,其中有员外的五儿,对了,叫锡。老将军摇着头,黯然神伤:锡是姜家弟兄里最壮的一个,小鬼子拼不过,扣了扳机……

哦!

这时,接我们进门的女人——已知是保姆,进屋给老将军端来了水和药片,老将军接过来服下。

我问:老将军你身体——?

女人说:老爷子除了血压有点高,别的都算正常。

这真难得。我由衷说。

马主任忍不住问老将军的长寿秘方是……

女人笑说学梁山泊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吴主任问不怕胆固醇?

老将军一笑,说活到这个岁数,连阎王爷都不怕,还怕个啥胆固醇?

都笑了。

女人说腰板壮得像头牛,前后四任老伴都陪不下来,如今还念咕着找老伴呢。

在座的都一齐惊讶地望着老将军。

老将军摇摇头:哪里哪里,廉颇老矣。

我说老了也是廉颇呀!

都笑。

马主任仍关注着老将军没讲完的雷神庙战斗,言归正传发问:后来怎样了呢?

老将军重新闭了眼,说下去:冲上坝的鬼子被消灭了,人死了,武器弹药还在,我们从中得到了补充,可远远不够,消耗完了仍肉搏杀敌。而冲上来的鬼子愈来愈多,咱们的队伍损失十之七八,真要顶不住了。传令兵传来的命令仍然是坚守河坝阵地,不许后退一步。血淋淋的尸体摆满了河滩,要打下去只有一个办法:越过河坝从死鬼子身上取武器弹药。可河滩无遮无掩,鬼子从对岸像打靶子一样射击,一枪不中再来第二枪、第三枪。打在水里溅起一串水花,打在河滩上飞起一片沙尘。战士匍匐前进,连滚带爬,可还是难免中弹牺牲。有句戏词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当时的情况是明知有去无回,也得硬着头皮往河里扑,只有这样才能执行上级“不许后退一步”的命令。就这么队伍差不多打光了,员外仅剩的大儿金和四儿铁一齐号叫着从坝后跃起,这时被连指导员拦下,对员外说再怎么也得给姜家留个后呵!员外铁青着脸没吭声,后说那就上去一个,指导员问哪个?员外说拔草棍吧。果真就拔草棍,指导员当仲裁,结果拔出长棍的是金。金看了他爹和四弟铁一眼,冲下了河坝……

后来怎样了呢?马主任问。

金成功了,拖回来不少武器弹药,可受的伤太重,没过多会就咽气了。

哦,太惨,姜家只剩下铁了。

再,再后来呢?

老母猪河狙击战打到日头偏西,上面才来了撤退命令。弟兄所剩无几,但不能往山上撤,要走河上游的山岔口,进入乳山,把日伪军吸引过去……让大部队在撤光了机械的雷神庙构筑起第二防线……

哦!

老将军睁开眼,叹口气说,过去七十多年了,一闭眼还在眼前啊。

我清楚到了关键时刻,望着老将军颤声问:撤退以后的事呢?松爷和铁……

老将军又叹了口气,说鬼子在后面追得急,队伍打散了,从此员外和铁,不知下落……

我的心隐隐作痛,写过《五月乡战》之后,我一直惦念着其主人公高凤山的原型松爷的命运,也有多种猜测,然而任何一种也不及老将军所讲述的这般惨烈,一场老母猪河狙击战打掉了五个儿子中的四个,这不算完,松爷和仅剩下的四儿铁亦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一个乡村大家族就是这么化为乌有。

我的思绪奔驰向前,问:老将军,依照当时的情势,员外松爷和铁会有几种遭际?

遭际?

哦,就是命……运……

老将军又合上眼,呻吟片刻说:队伍打散了后,鬼子仍穷追不舍,只能各自逃命,四散而去。当然后来都继续归队了,我就是。员外和铁他们没归队,这有两种可能,一是牺牲在鬼子枪口下;二是继续南撤,穿过乳山、海阳地面,最后进入崂山,投奔山上的抗日队伍。这是最乐观的也是最好的结局了。当然这也只是猜测,是一种想望。

我说如果是前一种可能,就没什么说的了,松爷带领的残部全军覆没,壮烈牺牲。可要是幸运,最终进了崂山,那般后来又是怎样呢?

老将军说:崂山抗日队伍一直坚持抵抗,小鬼子重兵压境一回回扫荡,正面厮杀与地下斗争,犬牙交错,十分惨烈。就是进入崂山,员外活到胜利的可能性也极小。

马主任问:以老将军的判断,松爷早已不在人世了,包括四儿铁。

老将军说当兵的有句话叫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不知哪天就掉到地上,像我这样能活下来的算是命大啊。

马主任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所以老将军才有今天的荣耀。

老将军摇摇头:人活百岁也终有一死。想想一切都是虚空啊。

我断然没料到老将军能发出如此禅意的感怀,心想人活过百岁也就成精了,能参悟一切啊。

当然,在我的意识中仍然关注这松爷的生死,又问老将军:假若松爷与您一样洪福齐天能逃过战争的一劫,以后又会怎样呢?

老将军说这还得推演,八年抗战,赶走了鬼子,又开始了三年解放战争。崂山抗日队伍原本是国民党所辖,松爷也自然就成了“国军”,开始和共产党打仗。如这样,结局不外三种……

哪三种?

一、战死,二、被俘,三、跟国民党败军撤退到台湾。

据我所知,青岛是一九四九年六月二日解放,山东境内的国军残部是前几日从青岛码头登船撤离的,莫非松爷在其中?我觉得概率不大,遂问到这两种结局,战死就不用说了,逃台也不用说了。假若是被俘,松爷的命运又会怎样呢?

老将军说两个可能,一是成“解放兵”,掉转枪口打国民党,若战死成烈士,长眠烈士陵园,若有造化能活着,后来怎么还用说吗?

自然不用说,老将军本人便是模板。问题在于,我继续问:假若松爷被俘后由于种种原因没当成“解放兵”,那么接下来又会怎样呢?

老将军沉吟了一会儿,说那就有些糟糕了。

咋?

成了国民党残渣余孽,历史反革命,镇反时也就被镇压了。

我在心里“啊”了声,不由想起我在短篇《1951年的号声》中写到的被枪毙在河滩上的树昌叔。

总而言之,松爷难有好下场,心情煞是沉重,叹息不已。

事已至此,可以说老将军已被我们挖掘得山穷水尽了,继续追问下去也不可能得到松爷的最终下落。

转了一个圈,回到原点,问题仍未解决,心中不胜沮丧。

这时保姆又进来望着老将军。

老将军问:有事?

保姆说侯干事来电话讲明天体检……

老将军面升愠色:不是讲过不查了吗?还一遍一遍……

保姆说:人家也是好意嘛。

老将军哼声:不领情,他妈个顶个叫病吓个死,真打起仗来不当逃兵才叫怪!

都笑了。都说人越老越怕死,可在老将军这里不是。

看来人与死神打过几回交道,一熟络啥事都好通融了。

告辞老将军,打道回县了。在车上,王欢喜突然问我:韦主席,你觉得老将军讲的老母猪河狙击战故事怎样呢?

我说好啊。

他问你写不写?

我明白他的意思,说不写。

他说那我就写了。

我说这次战斗惊心动魄,壮烈无比,可以写出一篇感人的小说。

他说:我想写电影剧本。

我说可以是可以,但最好先写出小说,若有人想拍再由小说改编成电影剧本……

刘主席说:对,这是韦主席的经验之谈,他的许多电影都是由小说而成,比如那部《鬼子来了》是小说《生存》改编。

他并不知道还有部《红盖头》是根据以松爷为原型的小说《五月乡战》改编的。

王欢喜说我也知道先小说后电影的套路,可这个套路不适用于我。

怎讲?

韦主席的小说是卖方市场供不应求,我写出来的发表不了,制片商看不见。

我說欢喜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我的小说也开始发不出来了。

有这回事?王欢喜惊讶地问,可能吗?

我笑笑:万事皆有可能。

吴主任提前将信息传到镇上,待我们回到县宾馆,吕书记便赶到了。此时已近中午,吕书记让吴主任就近订了餐馆,我们赶过去,几样凉菜已摆上桌。出师不利,气氛闷闷的,酒也就喝成“闷酒”。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大活人——鼎鼎大名的抗日英雄松爷,怎么就泥牛入海无消息了呢?

尽管竖碑这码事近于荒诞,但因事关政绩,所有人当中吕书记最为沮丧。他举起酒杯旧话重提:韦主席,咱可是有言在先,找不到抗日英雄的下落,你可要当仁不让啊!

我对挡说:虽然到目前为止没找到松爷的下落,但抗日英雄的身份是铁定的,碑是完全可以竖的。

马主任赶紧附和:我赞同韦主席的意见,竖松爷没问题。

刘主席也说:我赞同,老将军是松爷英雄身份的见证人,这是不容怀疑的。

吕书记说:错是不错,可老将军不是说除了战死,松爷还有逃台或遭镇压的两种可能吗?只要是其中的一种,事情就麻烦,那就要犯重大政治错误,桑家大疃就是前车之鉴啊。

桑家大疃咋的?

是这么回事?吴主任替吕书记说了,他们村豎的是在河北省当厅长的一个桑姓人,碑竖起来不久便传来桑厅因腐败被双规的消息,慌神了,赶紧把碑埋进河滩里……

蠢,真他妈的蠢。刘主席说。

看来还须盖棺定论啊。马主任说。

意识到吕书记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也就没人再说什么了。

这时,我发现吕书记将眼光对准我,充满了和善尊崇的意思。我的心抖了一下,明白他即刻要对我说的话,于是便清楚自己必须把话说在前面,断了其念想,便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感谢你和镇上对我的高抬,可必须申明:我不是个理想人选,表面看写了些作品,是个风光的作家,可大家并不清楚,在这风光背后隐藏着一定的风险。

风险?啥个风险?吕书记一脸惊讶。

我说写作本身是一个高风险的职业,拿我来说,就有一部书以及一部电影被“叭嘎”了。况且我也不能保证今后的作品不被“叭嘎”。要是为我竖了碑,明摆着存在风险的嘛。我个人无所谓,可镇领导……

许是我诚挚的话让吕书记确信竖我的确存在风险,也确信如此他也存有风险,他叹了口气又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了。

我松了口气。

于是喝酒变成重头戏,马主任是当仁不让的主角。而心情大好的我也反常地多喝了几杯,也是歪打正着晚上睡了个好觉。

终于可以轻轻松松踏上归程了。或许是这几日的思绪过于集中,在高铁上我的思绪又回到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松爷身上,沿着老将军给出的思路进一步推敲:松爷是在鬼子追击的过程中失踪的,不可能升天也不可能入地,即便牺牲了也会留下尸首,却没有。说明是逃脱了,这般,应如老将军那般归队呀,也没有。老将军认为松爷是加入了崂山抗日队伍,这个可能性是大的。如此未来时日松爷当继续战斗。有可能牺牲,成为抗日烈士。还有可能命大,活到抗战胜利,又加入到国共内战中。这是个关头,分水岭,要么战死,要么解甲归田。归田,应归于姜家庄,却没有。归于别处?这不可能,乡村向来不收纳外人,除了倒插门女婿。如此说来,倘若松爷还活着只能有如老将军所指,要么被当成国民党残渣余孽死于镇反,要么随国军残部逃窜到台湾,二者居其一。这就意味着要再想找到其他的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了。况且即使侥幸找到,其身份也是不适合于为他树碑立传了。吕书记心似明镜,所以才决定放弃……

叹息间,手机进来一个电话,是王欢喜。问:韦老师你在哪里呢?我说高铁上。他问老师要回去?我说是。他问我那篇小说老师看了没有?我如实说还没来得及看,回去看了再联系。他说好的,又说还有件事想向老师请教。我说你讲。他说听了老将军讲的松爷一家人抗日的故事,觉得是个难得的素材,主旋律,壮烈,一下子萌生了创作冲动,打算写一部电视连续剧,老师觉得可以不可以?我说可以是可以,不过……他打断说老师想自己写吗?我说我不写,你写。不过写电视连续剧恐怕容量不够。他说我知道不够,但可以扩充嘛,许多连续剧都是从丁点小故事扩充出来的嘛,比方《鸡毛信》《小兵张嘎》一扩就是五六十集。我说扩是可以的,问题得靠谱,瞎编不行,不然就成了那种裤裆藏雷的抗战神剧了。哈!他笑了声说不会不会,我手头有一本叫《火在烧》的书,写抗日的长篇纪实文学,材料很丰富,可以从中取材。我说这本书我看过,是写国军在正面战场作战的。他说把国军改成八路军或新四军即可,反正是抗战,移花接木变负能量为正能量,不正是创作上的化腐朽为神奇吗?

……

王欢喜又说,还有一点,就是将松爷的身份由地主老财改为贫雇农,这样才好通过。

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列车风驰电掣前行,西天晚霞红艳,眼前却现出老母猪河浸透鲜血的河滩……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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