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萌
1
我站在家门口的公交车站台上,等一辆每天都在七点到七点半之间停靠的公交车。今天的A市还是一如既往的寒冷,如同所有正在经历深冬的北国。我双手揣在兜里,还是觉得冷风从每一丝缝隙里吹进来,刮过肉体,于是皮肤上不断地涌起无数细小发麻的鸡皮疙瘩。我掏出手机,显示今天最高气温不过零下十四度,握着手机的手指冰冷僵硬,像是没加润滑油的机械,关节处都是不自然的鲜红。有一种手机下一秒就会掉在地上碎成渣子的预兆,我重又把它揣了进去。不管是以前在家还是后来去南国上大学,我都不知道冬天竟会如此寒冷。
我在等一辆我每天一定要坐一趟的公交车,为此我会浪费近二十分钟的生命在这个公交站台上。尽管围着围巾,贴近口鼻部位的那块布料还是被呼出的热气濡湿成了冰凉的一片。浅灰色的天空和深灰色的高架桥,棕褐色的树干和枝丫毫无生机地高高冲天,脆弱得一折就断,连绿化带里的冬青也变得暗沉沉的。旁边一起等车的是两个买菜的大娘,除了讨论新鲜的蔬菜价格就是家长里短。但是等汽笛声和呼啸而过的汽车都寂静下来之后,她们实在想不到要聊什么,只好关注起天气来。
“快下雪了吧。”
“是啊,看起来快下雪了。天气预报不是也说会下雪的吗?”
我顺着她们的话抬了抬头,可惜天空中什么都没看出来。呼出的气息从围巾的缝隙窜了出去,白烟袅袅般升腾又散去了。
我在等一辆其他任何一路车都不能替代的公交车,在一辆公交车缓缓停下,而两个大娘彼此搀扶着上车之后,这个公交车站上又只有我一个人了,但是我早已习惯。我又掏出手机点开屏幕,晃动的屏幕上只有变更的时间。没有人会给我发短信打电话,母亲倒是很喜欢这样拼命打我电话,但是……我等到手机回归黑屏,在黑屏上看到了我自己的脸,其实围着围巾裸露出来的只有眼睛。我从来都看不出眼睛里能表达出任何情绪,所以也只是重新把手机放回兜里而已。
终于,那辆公交车还是开了过来。比昨天来得晚了七分钟,比前天早了两分钟。我远远地就看到它了,这个似乎比别的车都大的家伙开得很慢,甚至有小轿车别它,冲它鸣笛,它也只会胆小地让开,半天才开进站台。司机照常是要趁着停车打个哈欠伸伸懒腰的,我上车,掏出一块钱塞进去。司机没看我,实际上这个司机不会在乘客投币的时候扭过头来看。即使他们只偷偷地扔几个一毛钱的硬币或者几张毛票,用做贼心虚的目光去看司机,那司机也自顾直视前方,将手放在方向盘上。司机的手上盘着很大很长的菩提串,后视镜上也绑着红布带和菩萨的金牌。车一动,就听见叮叮当当的声响。我向后走去,没有回头,但是清晰地感觉到后视镜里的视线黏着我,直到我转身坐下。
坐这趟公交车的没几个人,平时的车上都是空荡荡的,我照例坐在离后车门最近的那个座位上,紧紧贴着那扇可以打开的窗户。外面冷风萧瑟,但是我还是把窗户打开一道缝,让冷风泼在我脸上,裹挟着清新的冰冷气息能驱散这辆车里难闻的味道。我盯着前方座位靠背上的那抹黑褐色的痕迹,伸手去擦,什么也没擦下来。
2
喜欢靠窗户坐的人都是因为隔着窗户能看到很多很多的景色,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街道和店铺,就像是无数向你扑来的记忆走马灯。这辆车的下一站是师范学校,那个在学校门口卖了二十多年鸡蛋灌饼的老板,送走了无数批学生。此刻我看到他在蒸腾起的一片白烟中热情地同几个学生说话,鸡蛋灌饼的热气让他的脸几乎看不清楚。可是……很快这里就要没有学生了,我习惯性地把头靠在窗户上,这所师范已经决定搬去高校新区,剩下的空地不知道是要建大厦还是住宅。那个老板呢,会推着那辆破车子穿越半个城市去郊区继续卖给学生,还是继续守在原地,守在这个寂寞的巷口旁。还是守着吧,我的私心告诉我。这样,那个男人如果想吃鸡蛋灌饼,也不必着急无措地寻不到。
“我做错事了?”记忆里,男人几乎每天都是低着头局促地说话的样子,粗糙的大手总是紧紧地扣着裤子口袋的边缝,身子站得就像是受罚的小学生。明明是个一米八的大个子,但是总是佝偻着上身,把脑袋缩在肩膀上。很普通的脸,唯有笑起来会有两个酒窝。他见到熟人总是会憨厚地笑着打招呼,笑到人家盯着他的两个酒窝看。但是他一回到家就只能垮着脸,因为他老婆见不得他笑,说他笑起来像个傻子。并且家里有一大堆事和问题等他解决,虽然十有八九都是他老婆在挑刺。他最喜欢笑着吃这家的鸡蛋灌饼,可能是因为老板和他说话的口音出自同一故乡,在冷酷的都市能找到同类是件幸运的事情。他总是宁愿提前一站下车,然后站在小车旁同老板说话,捧着热气腾腾的鸡蛋灌饼吃,吃完再走回去。因為工资都要上交给他老婆,所以他只能抽十来块钱自己偷偷花,而且必须很快地花完,不然让他老婆知道了会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
他每个星期会去吃一次最便宜的什么都不加的鸡蛋灌饼,只要三块钱。老板每次都会趁着他不注意偷偷给他多打一个蛋,多抹一些酱料。这是他的儿子站在他身边偷偷看到的,那蒸腾的白气只有身高低到跟铁板持平才能看到。所有的善意被掩盖在白气中,他不知道,只是笑出了酒窝。
儿子总是陪着他吃,他认为儿子不吃鸡蛋灌饼是因为老婆说路边摊不卫生,但其实他们母子之前的日子要比吃路边小摊还要苦。儿子其实会吃的,他也从不挑食,他只是为了不背叛母亲在家里每天辛辛苦苦做的饭菜。
3
下一站是一家很大的超市,已经在这里开了十年了。比不得新开的超市崭新气派,却深得老一辈客人们心里的欢心。门口巨大的立牌上写着当天的特价优惠商品,于是超市进进出出的全是贪图便宜实惠的老头儿老太太还有中年妇女。
男人的老婆就很喜欢来这家超市买东西,因为这家超市折扣总是很多,促销也是天天都有。于是她宁愿跑到很远的这家超市,也不肯在家门口的超市买东西。她是个很节俭的人,每次去总是提前列好购买清单,然后在无数种同类商品里找到价格最便宜的那个。但如果是给儿子买的排骨、肉和鸡蛋,她就完全把价钱扔在一边,全挑最好的来。买东西的清单也向来都先是儿子的,然后是她自己的,最后几样纸抽、洗洁精、垃圾袋什么的就划在那个男人名下。但是她总是忘记,买东西的钱都是男人的,男人从来不对此抱怨和反抗,她呢,也就装聋作哑地把日子过下去。
这个女人其实很苦命,但是她心里没有半点苦命带来的性格。她十岁那年,吵闹打骂的父母花了一年的时间打官司离婚。寸土必争地把每一块钱都平摊出来,不让自己吃一点亏。她呢,被抢来抢去,只是为了每个月谁出那笔不菲的抚养费。最终母亲胜利了,父亲愤懑地带着钱去东北开了家饭店。她的母亲欣喜于每年多出的那笔抚养费,丝毫没有想到这件事对年幼的女儿带来的打击是什么。没有开心多久,只过了两年就听到了她的父亲再婚生子的消息,他们过得很幸福。听到这个消息的母亲摔碎了家里好几个花瓶和盘子,她放学回家,看着满地狼藉和痛苦的母亲茫然无措。
母亲从此性情大变,动不动就对她以死相逼。她毫无办法,只能一直哀求哄劝。等她高考之后,母亲又站在阳台上威胁她不许离她远去,只许在A市上学。她就放弃了去北京的机会,心力憔悴之下在大学把自己草草地托付给了一个学长。命运就此转折,那个学长很喜欢她,知道她怀孕之后就选择跟她结婚。大学是没法上了,她就退了学。母亲呢,知道有个男人喜欢她愿意娶她,除了让她每周回家竟也没有二话。她嫁给了爱情,在这么小的年纪。她爽利地退学,并且大大方方地回应同学们好奇的探究,她不觉得丢人。民政局是学长牵着她的手进去的,她心里小鹿乱撞,满脸通红。拍照的时候要努力地扬起最好看的笑容才行。
学长还要继续上学,读本科、考研、读博。孩子是她自己怀胎十月生的,是她一天天养大的。学长总是以学业为重,只有闲暇时间才会陪陪她和孩子。但是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是应该的。她甚至已经想到老了以后夫妻俩颐养天年的情景了。她给予了儿子最大的母爱,跟他说长大要向爸爸学习。可是爸爸长什么样子儿子记不大清了,只记得自己家里三百平米的房子,特别高级的幼儿园以及无时无刻不在家里的母亲。
家里的财政大权一直由她控制,自己的和学长的钱。主要是学长的钱,所以学长一问她要钱,她就给。这毕竟是他挣回来的,他去花也正常。但是有一次他要的钱有点多,这让她觉得心里不舒服。趁着儿子去上学,她偷偷换了衣服去学长所在的学校找他,结果看到了正在向学妹求婚的他。鲜红绽放的玫瑰花和闪亮的戒指,让她尖叫了出来,叫停了鼓掌声和欢呼声。
学长搂着新欢要跟她离婚,新欢是比他小两岁的博士学妹。家境好,长得漂亮,也是导师的爱徒,而她是个大学都没读完的普通女人。两者没法相较,她自己也知道。但是学长还专门找了一个律师,把一大堆她都看不懂的文件扔给她,告诉她签字。她糊了满眼的泪水问,“写的什么?”学长说,“就是你会一分钱都没有的滚出去。”隔着泪水,无论怎么努力地眨眼都没办法看清对面男人的样子。
离婚的时候,那个红艳艳的结婚证让她看着陌生。婚姻又失去了爱的存在,外面下雨了。学长离完婚如释重负地搂着新欢上了车,那是很贵的车。她没有带伞,没有落脚的地方,只茫然地淋着雨回到临时的小旅馆。旅馆的老板给她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擦身子,那毛巾闻起来一股霉味。
她没有告诉母亲自己离婚的消息,那只会让母亲嘲笑她。但她还是知道了,因为学长和他的新欢在离开民政局的路上出了车祸,被撞死了。
她对学长没有既爱又恨的心情,她既不会在葬礼上哭,也不会在葬礼上笑。她只是带走了他的儿子,学长的遗产什么的,自有四面八方的亲戚们来争。母亲骂她不争气,问她为什么不用儿子来争遗产。她只是搂紧了儿子拼命摇头,以后不会了。她决定不再嫁给爱情。
儿子离开了那个特别好的双语学校,转学到了一家特别普通的幼儿园。后来又上了特别普通的小学,双语学校的记忆早就消失不见了。对儿子而言就像做了一場梦,好像三百平米的房子也是梦,神出鬼没的爸爸也是梦,只有无时无刻不在身边的母亲是唯一的真实。
4
关于过去的一切,都是母亲在往后和我吃糠咽菜,住在只有十几平米的小公寓里的日子里对我说的。
吵闹声中,车开到了A市中学。早上上学的孩子们很多,背着书包挤进学校去。有些孩子手里还拿着早餐,有些孩子三五成群,有些孩子松开父母的手就进去了,有些孩子从私家车上下来,或是温柔或是不耐烦地跟车里的家长说句话就进去了。开车的家长等孩子一下车就走了,骑车的家长往往等到孩子走进校园里面才走。
我就在这所学校上了六年中学,考上了南国的大学,离家远去。男人每天上班的时候就牵着我的手挤公交车,到站了也一定要跟着下来。我跟他说了不用,男人抿着嘴表示不赞同。我从没有回过头,可能是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但是我知道男人总是在我彻底消失在校园里之后才继续挤上下一辆公交车去上班。下学的时候男人也会记好时间在公交站台上等我,一出校门就能看到站台上那个高大的身影。面对着家里发生的一切,我实际上没有任何立场为他们中的谁说话。毕竟母亲是真心地为我好,恨不得把她拥有的一切都给予我,面对这份深厚的母爱,我只能默默地承受着。男人呢,对着老婆带过来的拖油瓶也当亲儿子对待,带他去吃鸡蛋灌饼,带他坐公交车。我时常在母亲不在的时候看到男人冲我笑起来的两个酒窝,那是以前的爸爸没有过的。有时候,人就是这么的自私。我没法在母亲打骂男人的时候挡在他身前,面对男人承受的一切,我只能关住门,当听不见一样地写作业。该吃饭时也面无表情地去吃,然后默默关住门,不再抬头看男人一眼。
有一天老师在课堂上重点表扬的那篇乐于助人、正义勇敢的作文在我听起来简直可笑,但是我得到了所有人的夸赞。我带着这篇作文回家,在家门口就闻到了厨房炖煮的排骨的香味。男人高兴地笑出了酒窝,用他粗糙油腻的大掌抚摸我的头发,嘴里似乎是想说什么鼓励的话,但是只说出“好,好……好!”母亲听到声响从厨房跑出来,打开男人的手,“别弄脏了孩子的头发。”男人是工人,手上的油污确实会弄脏头发,我看着他虽然尴尬地笑着但失去酒窝的脸,心里不禁在想,这样的日子多久才是尽头。
5
但好在,岁月如梭。
下一站是火车站,这里就是我人生的转折点。火车站停满了公交车、出租车、私家车,人们从车上把大包小包的行李扛下来进去,又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出来。有些人去远方,有些人从远方来。一个年轻靓丽的女孩子正在背着包走进去,后面为她拉着拉杆箱和行李包的父母看起来很是高兴的样子。我想,原来不是所有的父母送子女上学时会感到累。
我在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之后的第二天,就买好了去往南国的火车票。虽然要坐整整二十个小时,但是去往一个没有纷争的新环境才是真正重要的。男人和母亲都来送我,男人已经有些老了,鬓角的白发越多,身子也越佝偻。母亲呢,胖多了,那张嘴还是不饶人。我在火车站门口看着母亲把男人当仆人一样使唤得团团转,依然什么也没说。男人被折腾得出了一层薄汗,气喘吁吁的,看着模样很可怜。我犹豫了一下,跟他们说了再见,母亲很是不舍,各种絮絮叨叨的话说了一堆。男人依然笨嘴拙舌的,只是冲我笑了一下。我没有再看到他的酒窝,上了火车。在火车上,看到逐渐远去的熟悉的家乡,我唯一想的就是,我终于逃开这一切了,然后松了口气,把头靠在窗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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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站,是A市的民政局。今天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好日子,进去的情侣都是手挽着手,不知道未来的婚后生活会不会是自己预想到的那么幸福。当然也有分开出来的,两个人背道而驰,步入没有对方的生活。还有的在哭,还有的在抽烟。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感情变化才会让两个人牵手又松手呢?
当时的男人已经四十岁了还没有结婚,面对结婚这件事他提前在民政局等了两个小时。女人还没来,他也不着急。直到人渐渐的多了,进去的满脸甜蜜,男人就艳羡地看着。等把视线转回来就看到了年轻的老婆叉着腰看着他,他赶紧赔着笑挽着女人的胳膊,但是女人坚决地把他的手撸了下来。他的笑容有点尴尬,但是想起城隍庙里的那只签,他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来,笑一个。”拍照的摄影师也是个三十多岁笑眯眯的小伙子,对于给新人拍照好像也抱着极大的热情。男人努力扬起他认为最好看的笑,拍照时的灯光闪了一下他的眼睛。摄影师不太满意地说:“哎,姑娘怎么没笑呢?”女人摆了摆手,无所谓的样子。“就这样吧。”男人动了动嘴唇,但还是沉默了。拿着这张结婚照,男人看着上面笑得勉强的自己和不勉强自己笑的女人,突然把手覆住自己。照片上面无表情的女人一点也不像要结婚的,倒像是要离婚的。男人笑出了声,女人呢,正在轻车熟路地跟登记员走流程,闻笑狠狠地回头瞪了男人一眼。拿好了结婚证,女人匆匆离去,男人捏着结婚证茫然四顾。他突然发誓不会跟女人再来一次民政局,但是照片上的女人看起来真是难看。公交车按时停在站台上,男人犹豫了一下就跳上了车。
其实那天我就站在转角,母亲把我带去,却不愿意让我亲眼见证她和男人结婚。这一切可能都是我猜的,但也许是真相也说不定。现在一切都已经没有结论了,但也许结论也不重要呢。
两个人的缘起是医院,就是眼前这一站的医院。医院的门口停的车不比火车站的少多少,人们进进出出,有的迎接了新生命,有的失去了旧生命,有的开始思考年夜饭怎么做,有的连大年三十都再也等不到了。如果说,相遇就是缘分。医院就是个有缘无分的地方。
姥姥和男人的父亲因为做同一种手术被分配到了同一间病房,两张床位只隔着一道帘子。男人和他母亲在身边守着他的父亲,他们都很好奇隔壁床位的老太太怎么没有人照料。心善的男人的母亲便让男人去帮衬着照顾一下。姥姥呢,心里感动不已,也肯主动地跟他们家说说话聊聊天。男人里里外外地忙乎着,他的母亲就问姥姥:“怎么就你一个人啊?你老伴和孩子呢?”
姥姥叹了口气:“我老伴早和我离婚了,现在在东北做生意。我就一个女儿,不过女儿工作也很忙,还要照看我的外孙子。”
男人的母亲更惊奇了:“哟,你都有外孙子了。好福气。”
姥姥苦笑着摆摆手,“你儿子看起来也不小了,怎么没见你儿媳妇?”
男人的母亲尴尬地说:“我儿子……还没结婚呢。”
男人的头低得更厉害了。反而是姥姥一脸惊讶:“怎么会,我瞧着小伙子又结实又老实,怎么会没有姑娘喜欢呢?”男人的母亲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病房里就突然安静下来。
男人感受到了病房里的压抑,张嘴便道:“我出去打个热水。”病房门就被推开了,一阵风一样扑到隔壁病床上的是个姑娘,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姑娘。她扑到床头就哭着喊妈,声音又高又尖,整个病房的目光都汇集在她身上。但是姑娘的哭喊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是一阵雷阵雨。
在男人眼里,这是一个年轻的鲜活的姑娘,是他以前和现在都没法拥有的姑娘。男人的母亲回过神来,“这就是你家姑娘吧?”
姥姥赶紧推了推母亲:“你不在的时候,人家可照顾我了。”
于是母亲就落落大方地向男人一家子道谢,把手上的水果往床头一放。
“哟,看起来可真是年轻啊。”男人的母亲无不好奇地看着母亲。
“是啊,她今年才二十八。”姥姥也略略不是滋味。
母亲倒是半点没有不自然,“我刚送了小意上学就跑过来了。”
男人一家子都很吃惊,这姑娘才二十八,怎么孩子都到了上学的年纪了。
母亲坐在床头给姥姥削苹果,说道:“是啊,我二十岁就结婚了,二十一岁就生了我儿子小意。可是我老公是个没有福气的,前年就出了车祸没了。”男人一家子都被母亲的话惊到了,但是男人却突然觉得眼前的年轻女人因为这个寡妇的瑕疵反而让自己能配得上她了。男人的父母大抵也是这么想的。
坐了一会儿,母亲因为要去工作所以很快就告辞了,出去时也没有仔细看男人,想来是不放在心上的。此后母亲也是每天都去医院,但是只能待一个小时。和男人一家子说说话,聊聊天也是出于礼节,男人倒是渐渐地把母亲放在心上了,也许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长久的寂寞。
结婚之前,他的母亲不无担忧地说:“你去城隍庙里去求支签,听听神仙怎么说的。”男人顺从地听了,他很信这些神鬼之说。签上说:“生前结的好姻缘,一笑相适情自禁,相当人物无高下,得意休论富与贫。”
母亲总是妥协于姥姥一次次的以死相逼,因此对于嫁给男人面露不悦,而男人习惯于向神明求教,因此对于娶了母亲喜气洋洋。
7
我稍微有些胃痛,但是面上没有表露出来。寂寞吗?不過过了一站我的胃就更痛了。这站叫什么诚信大厦,可惜这座大厦一点也对不起这个名字。大厦还保持着巍峨,但是门口已经是破败的了。一大堆人站在门口义愤填膺却又略显疲态地叫唤,横幅和油漆在斑驳的墙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还我血汗钱!”“王八蛋老板跑了,求还公道!”我不知道他们还会继续在这里叫骂多久,可能是在大厦彻底倒塌之前吧?也不知道这座大厦到底吃了多少条人命,可能不止一条吧。
在我上了大学离家远去之后,母亲就开始更加精打细算地攒钱供我上学。男人呢,最近正在考虑着一件大事。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对于男人来说,算是非常大的事儿了。厂里的二师傅要辞职了,他说他要去诚信大厦里工作,当头儿呢。
一圈的同事们都很羡慕,但也有质疑的声音,“二师傅,你咋知道人家就要你啊?”
“骗人吧,真能挣到那么多钱?”
二师傅抬了抬下巴骄傲地说:“能嘞!那个什么三秦地产可是有项目的,就在城南。我跟人家工头可是拐弯弯亲戚。”
男人也很羡慕,如果去了诚信大厦,他的工资可就比原来要高一倍。这样继子的学费和家里的生活也能改善。在男人胡思乱想的时候,二师傅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样,小水,去不去?”
男人咽了口唾沫说,“容我想想。”男人不敢在家里抽烟,只好蹲在楼道门口。思来想去也没有一个好结果,去城隍庙求支签吧,他想。
求签的结果是:“人不糊涂身不贵,遇事达观巧安排。山中常有千年树,世间难逢百岁人。”
男人没有告诉老婆自己换了工作,他想着等发了工资给她一个惊喜。辞了职就跟着二师傅去了诚信大厦,同去招聘的人很多,男人担心自己选不上。二师傅告诉他只要交一万,就能进去。
男人吃了一惊,一万不是一笔小数字。但是二师傅又告诉他,这么高的工资,不是早早就回本了吗,舍不得孩子怎么套得来狼呢?
男人很相信二师傅,这让他心里的忐忑减轻了不少。男人偷偷回家拿了老婆的银行卡,取了一万块,交给了二师傅。男人顺利地进入了这座大厦。新工作和原来在厂里的工作没什么不一样的,男人想着要对得起他的工资和老板,平时也是下了苦功夫来工作。老婆都奇怪他每天回家累得要死的原因,但是男人咬死了不开口。
诚信大厦也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男人每次都能抢到他最喜欢的靠窗户的座位,凉风吹着脸,眼前的景色不断变化,这是男人一天中唯一放松的时刻。月末了,男人等着发工资,所有的同事都在等着发工资。但是没有等到工资,老板说,工资要下个月发。男人的心就吊了起来,但是没人愿意白干一个月。于是只好继续工作,老婆在家里等着拿工资,男人只好硬着头皮让二师傅帮忙解释。二师傅的解释总算让老婆暂缓了发飙的念头,她于是骂骂咧咧地去做饭了。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等到他自己都没法再忍受的时候,有人告诉他,老板连夜跑了。男人犹如五雷轰顶,家里已经三个多月没有收入了,全是靠着以前的积蓄吃老本。老婆的工资从来都是先紧着儿子花,现在也肯定顶不了什么用。
手机响了,在同事们都在想着写血书、报警之类的事时,男人哆哆嗦嗦地接起电话。他的父亲又因为老毛病住院了,他母亲焦急地希望男人赶快来医院。可是,男人身上没有钱交住院费和手术费。他跑回家跟老婆说,可是开了门就看到老婆黑了脸的样子,老婆说:“小意要交第二学期的学费了。”
男人一愣,但他还是咬咬牙说:“先给我爸看病。”
老婆犹豫了一下,没吭声。
男人更加烦躁,“学费的事还可以拖,我爸现在就在医院躺着呢!”
老婆吓了一大跳,她从未见过男人这么凶。也只好拿上银行卡说:“行吧,先去银行给你爸拿钱。”
男人便先去了医院,让老婆去银行取了钱再去医院。男人冲到医院抱住哭泣的母亲,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
护士在旁边说:“你们家属到底决定没有,做不做手术?”
“做,当然做!”
“可是还没有交钱。”
“会交钱的,不交钱就不能做吗?”小护士也是见多了这种凶巴巴的家属,公事公办地说:“能啊,只不过各种设备和主刀大夫都不太好。”
男人哑了火,赶紧掏出手机给老婆打电话:“你怎么还没来?”男人吼出声来。
结果在电话另一头的老婆声音要比他高得多:“水献!我银行卡里的一万块钱你拿到哪里去了?!”
男人一愣,他根本没想到这件事会败露,只能说道:“这件事你来了我跟你讲,你先把钱拿过来。”
“不行!”老婆更加生气,“没想到啊你!装作大尾巴狼的样子敢偷钱了!”
男人几乎要崩溃了,只能先让爸爸进了手术室,然后回家去找老婆。
回到家,他老婆已经在收拾东西了。“水献!我要跟你离婚!”男人的眼睛里已经布满了血丝,他一巴掌把老婆打在地上,掐着她的脖子说道:“离不离婚的我不在乎,银行卡呢?!”
老婆几乎被他掐断了气,指了指口袋。男人掏出银行卡就往外走,结果老婆在身后一边咳嗽一边骂道:“我早就把钱……咳咳,都转给我儿子了……咳咳,留给你?……早就全打了水漂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辞了职去了骗子那儿?还白花了一万块!你个蠢货!”
男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只看得到水果篮里白色的反光的刀刃。
8
还有两站就要到终点站了,这趟车很奇怪,在所有的公交车都直接开往客运总站的情况下,它还要去绕一下城边的一座城隍庙。我看着这辆公交车离其他飞驰的车辆渐远。绕了很大的一个弯,前面出现了一座小庙,干枯的树林无法掩盖它,不过就算是枝叶繁茂的夏天,四处飘散的香火味也会指引人们它的所在。
这座城隍庙的人气很旺,门口的大槐树说不清有几百几千岁,树干上缠绕着无数条欲望的红布条,像蛇,像线,也像诅咒;庙内的香火说不清氤氲了几百几千年,裹挟着无数虔诚的信仰,像雾,像夜,像轮回。
但是不会灵验的,他来过这里三次。做出的选择如果是命运的话,那也太可悲了。
停在烟火袅袅的站台前,没有人上车,车上仅存的人也都下车了。我依然歪着头靠在窗户上,公交车今天又一次沐浴了烟火的洗礼,就像完成了某种仪式一样。有个女人充满怨恨地看着这辆车,看着我。我明白她一定很奇怪这辆车怎么还会有人坐,怎么依然存在于这世间。
从家里到城隍庙,男人是一路走過去的,刀子就放在怀里,外面的大衣掩盖了一切。他虔诚地跪在地上,最后一次求签。
“有缘造物自安排,休叹无缘事不谐,此际好听琴瑟韵,莫教夜雨滴空阶。”
男人从庙里出来,走到了起点站。
回家的那趟公交车正好载了满满的人,男人上了车,挤到自己平时常坐的座位那儿,但是那个座位上坐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男人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她和他老婆非常的像,于是从怀里掏出了刀子。
他老婆没有发出的凄厉的惨叫声在公交车上响了起来,他感觉有无数人在挤压他拉扯他,司机开了车门让大家逃窜,谁报了警,谁受了伤,谁失去了生命躺在地上,谁的血漫了整个公交车。男人似乎是累了,颓然地坐在属于他的座位上,没有了前进的风景,没有了拂面的凉风,记忆就这么停止了,是终点站吗,这么快就到终点站啦。
那个男人好像就是把头搭在窗户上死去的,脖子上的血从身上滴到地上。手机一直在嗡鸣,那头的人要告诉他,他的父亲救治无效的消息。但是他不可能听到这个坏消息了。
我闭住眼,感受着车体的停止。睁开眼,已经到了终点站了。司机从后视镜盯着我,我站起身准备下车。
“明天……”司机拧开瓶盖喝了口水,“明天你还会坐这趟车吗?”我看了看外面,天已经放晴了,连云朵也没有。阳光白茫茫地射在地上,看来今天是不会下雪了,我想。
“不,不坐了。”
司机点点头,又喝了一口水。
“你信这些东西吗?”我看着司机手上缠绕的菩提串问道。
司机抬眼看了看手腕,点点头。
“别信,不可信。”我笑了笑,下了车才意识到我围着围巾,就算笑,司机也看不出来。但我还是掏出手机对着黑屏笑了笑,我看到我的眼睛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