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十八届全国图书交易博览会上,国务院参事王京生、深圳出版发行集团党委书记、总经理尹昌龙、中央电视台主持人李潘三人做客全民阅读“红沙发”系列访谈节目,就深圳的阅读大事业畅所欲言,记者现场听了睿智而风趣的对谈很受益,特整理下文与读者共同分享。
深圳读书月缘起:两个认识、一个契机
李潘:深圳改革开放40年创造了三大奇迹——經济奇迹、城市建设奇迹、文化奇迹。深圳由文化沙漠成为后来的文化绿洲,这个转身印证了深圳的文化奇迹。现在的深圳阅读是一张品牌,而阅读最重要的品牌活动就是深圳的读书月。王京生和尹昌龙两位嘉宾是深圳读书月的创始人、倡导者、推动者和最重要的执行者。所以,今天我们的话题要从深圳读书月展开。请问深圳读书月是怎么开始的?
王京生:今天来到书展很感动,因为这个书展让我想起1996年深圳举行的第七届全国书市(书博会的前身),想到了2000年我们开始举行的读书月。深圳把读书作为文化发展的重要内容,我觉得是来源于两个认识、一个契机。
第一点认识是,1992年以后,深圳经济兴旺发展,到处都在谈钱,到处都在言商,城市在飞速发展中也产生了浮躁之气。如何使城市能够充满信心发展的同时,又能大气、安静,给城市增加底蕴,让它可持续发展呢?得出的结论是读书,读书能改变一个城市的气质。第二点认识是,文化工作到底要干什么?最重要的是满足每个人对文化的需要,即实现每个公民(市民)的文化权利。这是深圳第一次提出阅读是一种文化权利。但文化包含的内容特别多,唱歌、跳舞、听音乐、看电视、看电影等,太多了,哪个权利和每个人息息相关呢?这就是阅读的权利。一个契机是,2000年的深圳读书月正是在全国第七届书市在深圳召开,那个情景对每个人都很振奋:当时书市要花5元钱买票,但是买了票的人都进不去,人太多了!黑市的票炒到50元、80元。市民买书都是推着车、扛着麻袋、开着皮卡去的。从那年开始,深圳的人均购书率连续23年居全国第一位,到现在为止,还是全国第一。从那时候起,“文化深圳从阅读开始”就成为我们努力的共识。
尹昌龙:2000年那时我还是书店的负责人,深圳读书月开幕式上,主持人刚宣布读书月开幕后,猛地刮来了一股大风,呼啦一下把读书月“读”字的言字旁刮飞了,读书月变成了“卖书月”!结果那年真的是图书大卖。
难忘殊荣:“全球全民阅读典范城市”
李潘:深圳在2013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 “全球全民阅读典范城市”,请回顾一下这么有意义的事件。
尹昌龙:2013年世界大学生运动会在深圳举行,一天上午市委市政府请来自各国的嘉宾看看深圳。当时去看了音乐厅、图书馆、书城,一共是2个小时,在中心书城停留了1个小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伊琳娜·博科娃对中心书城的印象很深刻。晚上宴会结束后,她带着秘书和老公又逛了3个小时的书城。当时,他们还买了两本书,其中一本是关于中医的,还买了李云迪的碟。之后他们到深圳书城的尚书吧品红酒。后来,我们到巴黎拜访伊琳娜·博科娃,她听说我是深圳书城的老板,一定要拥抱我,她特别喜欢书城。
王京生:授予深圳“全球全民阅读典范城市”称号是2013年的事情,那时候深圳的读书月和全民阅读的风潮已经形成了壮观的局面,也真正融入大部分深圳人的生活。伊琳娜·博科娃看了深圳中心书城后说,走过世界上很多城市,也看过各种各样的读书活动,但从来没有看到一座城市对读书这么重视,市民这么热爱读书。因此,她回去后就提议召开联合国总干事会议,提出授予深圳“全球全民阅读典范城市”这个称号,这个荣誉是对深圳极大的鼓舞和肯定。
尹昌龙:深圳获得了“全球全民阅读典范城市”称号,同时,博科娃将“孔子奖章”颁发给时任深圳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王京生同志,以表彰他对读书活动的贡献。
深圳:全国首家为阅读立法的城市
李潘:一个城市为阅读立法,深圳也是全国第一家。当时为什么会想到要为阅读立法?
王京生:这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深圳“全球全民阅读典范城市”有直接关系。市委市政府都在考虑如何给这个牌子添彩,取得这个荣誉和保持这个荣誉不是靠一时的激情,必须通过法律去保障。当时,我们给市里提出立法的建议,直接向当时的市委书记王荣和许勤市长汇报,得到他们高度的肯定。当时书记风趣地说,给阅读立法了,以后大家不读书难道犯法吗?我说,这个立法是保护市民的阅读权利,是指引、监督、督促政府,即政府必须要为读书服务努力。书记和许勤市长说那要大力支持,由政府整合资源进一步推动阅读。当时是许勤市长到北京领的“全球全民阅读典范城市”这个奖。我们要求政府支持,还把深圳已有的一些模式,比如读书月,通过法律固化下来。
尹昌龙:我对阅读立法印象特别深,在读书月进入第15届后,京生部长提出一个问题,读书月这件事情要可持续发展,就必须创造可持续的机制和制度设计来保障它。当时讲了三个问题,第一就是立法。第二是成立阅读基金,给公益性的活动提供经费支持。第三是阅读指数,深圳要坚持发布阅读指数,让读书成为一座城市的风尚,让读书成为一个城市文化发展的标杆。
我理解阅读立法是约束政府,而不是约束个人,它有两个含义:第一,政府部门必须给读书提供支持,如果不提供支持就是违法。公民的文化权利,政府必须保障,如果不保障,政府就违法。所以提出政府相关部门必须给全民阅读提供各种支持,特别是经费支持。第二,阅读基金要以财政为主引导各方面,为读书条件比较困难的,比如外来工买不起书的,要给他们创造更好的阅读环境,比如图书捐赠,还请名家进行阅读指导。还有更重要的是,规定每年11月必须办读书月,如果那时候不抓阅读就不行,这就是刚性的,不是个人意志决定的。我们特别强调未成年人读书,每年4月23日确定为深圳的未成年人读书日,强调青少年读书、亲子读书的重要性。
李潘:阅读立法的初衷是约束政府,保障公民的阅读权利,让全民阅读能持续下去。
王京生:对,这是非常重要的出发点,也是立法的决心所在。
李潘:这也是深圳的创新,在全民阅读上深圳做出这么多创新,是什么驱动了创新?王京生参事出版了一本书《什么驱动创新》,您觉得是什么驱动了创新?
王京生:因为深圳确实是中国的创新之城,是中国的硅谷,创新力特别强。去年,全国发明专利如果以百分之百计算,深圳占了46%,一个城市几乎占了全国的半壁江山。南山区占全国的26.5%,因为科技园在那里。一個市、一个区占这么大的比例,创新能力确实很强。
创新驱动发展,什么驱动创新?这个问题的提出与我参加读书月活动有直接的关系。前年,在“4·23”读书月纪念活动时,我突然想到,创新和阅读是什么关系?我一想,再一查,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全世界的阅读指数和创新指数高度重合。举个例子,创新成果最多,转化率最高的国家是以色列,同时也是全世界人均读书量最高的,去年人均读书64本。瑞典也是全世界创新指数最高的国家之一,排名第二或第三,接下来是美国、英国、德国、日本。走在世界创新前列的国家都是阅读指数高的国家。所以,我觉得文化驱动创新在文化里,阅读占了非常重要的分量。
如果没有文艺复兴,没有启蒙运动,会有工业革命和科学革命吗?人要有观念的引领。一个现代化企业要有三大精神——企业家精神、工匠精神、创新精神,这三大精神都与文化、阅读有直接的关系,精神本身就是文化。
城市要可持续发展,要不断地迸发思想活力,就看看多少人坐在图书馆里,多少人买书、研究问题,这实际上就是在创新,读书能发现问题,读书能萌发创新思维。
随着读书月的深入,全民阅读的深入,我觉得有两点认识在原来基础上有所提高。第一,阅读决定城市的创新;第二,阅读决定每个人的可持续发展。
李潘:你刚才说的数据证明阅读指数高的城市创新力强,深圳不就是这样吗?
尹昌龙:深圳在国际发明专利的申请一直高居全球首位。很多人在问,深圳为什么成为一线城市,为什么GDP超过广州、香港、新加坡,大家都在解读这个问题。深圳这些年强势崛起的密码在于创新,但是创新的密码就是京生参事刚才说的。改革开放40年,深圳的综合竞争力为什么一直在全国排名第一?有两个方面,第一,面向市场的改革,市场把人的潜力、创造力发挥出来。第二,学习型城市,强大的学习能力使深圳人面对未来无所畏惧。我们面对很多不懂的东西,特别是科技迅速发展,但是没有关系,我们有学习能力。现在企业招员工不仅看你学什么专业,更看重员工的学习能力,对一个城市的评价也是这样的。
王京生:创新给了深圳信心和力量。我在搞“双创”研究的时候发现,深圳是低要素投入创新的城市。要素高的是北京、武汉、西安,这些是大学云集的地方,本身有知识支撑。深圳当时搞创新的时候只有一所大学,就是深圳大学,而且是新学校,但是为什么创新能力这么强?这个低要素并不是决定性的,决定性的因素是另一个方面。
深圳有将近1000家图书馆,有640多家公立图书馆,有200台自助借阅机,还有几十个书吧,现在还有五大书城。试问哪个城市有这么强大的阅读空间和力量?只有在大学才能学习吗?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到书城、图书馆、书吧去学习。有一个现象特别让我感动,从深圳图书馆开业那天开始,只要图书馆开馆,每天早晨都有很多人静静地排队,这是深圳最独特的景观,市民的学习热情让人感动。
尹昌龙:现在书博会最大的困扰是跟公安的博弈,人多了不让放进来,门口挤着很多人。
李潘:如果没有这样的限制的话,书博会的人会更多。
深圳书城:“看到天堂的模样”
李潘:我上次参加十大童书的评选,在深圳书城会感觉到“看到天堂的模样”,因为有那么多书,有那么多爸爸妈妈带着孩子在那里阅读,非常感人。深圳书城每座面积都在上万平方米,这是其他城市没有的,而且深圳书城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模式。您写了一本书《以书筑城,以城筑梦——深圳书城的模式研究》,您讲讲深圳书城的模式究竟是什么?
尹昌龙:白岩松说,“我走遍全世界,只有在深圳书城才是仰望读者的”。深圳的书城在全世界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在全世界的书城里,很少有像深圳书城这么大的,美国的连锁书店都是很小的门店。外国人到深圳书城一看,这么大,他们觉得这是他们一辈子的梦。而且,在深圳每个区的核心地带都有一座大书城。京生部长当时给这个城市奠定了很好的书城架构,“一区一书城,一街道一书吧”,每个区的核心地带一定会有大的书城,每个街道都有一个书吧。现在,我们有5座书城,都达到35000平方米以上的面积。1万平方米以上就是超大书城了,35000平方米就超大的。所以,我要给书城写一本书。一方面,书城作为文化战略的支点;另一方面,书城在中国书业转型时创造了经验。
前些年,媒体报道最大的文化新闻是实体书店纷纷倒闭,但是这几年实体书店一个个归来,这个归来是另一种意义的归来,是涅槃重生,业态有了巨大的变化。传统的书店是卖书,今天的书店是公共文化服务的平台,是诠释文化生活的空间,所以现在的书店不是之前意义上的概念。在书城里有大量的文化活动,过去文化部门办活动,但是在今天,在书城就能办活动,中心书城一年的文化活动有800场,远远超过了很多文化单位举办的活动。以前,书店就是卖书的地方,现在远不是这样的概念了。现在,还有智能书城、创意书城,书城变成创意力量的聚集地,变成文化产业园区,这是书城现在面临的新变化。所以,我觉得书城在新的意义上的归来是中国书业转型的重要案例,通过它看到中国书业转型往哪里走,全民阅读的方向往哪里走。
深圳全民阅读风生水起的原因和经验
李潘:深圳阅读推广一直做到现在,有太多的经验可以总结。我想问一问京生参事,请您总结一下整个深圳的全民阅读走到今天,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可借鉴的经验是什么?
王京生:这是我经常反思的问题,为什么这件事情推行得这么顺利。我想有几个方面。第一,政府的支持。每年的读书月,市委书记、市长都亲自站台,每一年都是这样,作为大事来做。更可贵的是,李灏、厉有为两位老书记和李海东主任是读书月的总顾问。现在,李灏书记过了90岁了,李海东主任将近90岁,这么高龄还为读书月站台,这说明政府支持。第二,专家的指导。饶宗颐先生、金庸先生,虽然是香港人,但是愿意为我们当阅读顾问。余秋雨先生、谢冕先生也都是我们的顾问,这么多大家都来支持深圳。第三,企业运作。读书月和其他的活动不一样,不是政府部门直接抓,是企业运作,即出版发行集团运作。为什么让出版发行集团运作呢?因为运作读书月最有热情的就是卖书的人,没有一个单位有这样的激情,所以让他们来运作。企业运作有着充分的活力,高尚的公益活动,加上市场的元素,就会更活跃、更公益、更公平。第四,市民的热爱。深圳市民很热爱读书,深圳有130多个民间阅读组织,深入各个方面。深圳有第一家婴儿(0—3岁)阅读组织,还有企业家成立的爱阅基金会,还有亲子阅读、学校推动阅读,这个力量特别大。还有一点,昌龙说的观念引领。
尹昌龙:我补充一下。很多人到深圳跟我们交流读书月活动,很多城市也办读书活动,但是最后变成鸡肋,他们问深圳为什么越办越有吸引力?刚才京生部长说,三个老同志每年为读书月站台,第15届读书月的时候,全场为三位先生鼓掌。这么多年了,他们真的为读书月站台,他们的示范作用特別重要。美国总统会给孩子讲童话故事,是作为一个示范,让全社会知道应该这么做。当年,我们的宣传部部长对读书活动这么重视,这都是对阅读高贵的坚持。我认为理念的引领力量很重要。有一年,我们跟内地的相关负责人交流后,他们给我们写了感谢信,不是感谢我们接待他们,是感谢我们给中国的读书以强大的理念。
读书月每届都有不一样的主题,组委会办公室主任每年都要想主题,包括“文化深圳从阅读开始”“让城市因为热爱读书而受人尊重”“我阅读,我快乐”“阅读筑梦,阅读圆梦”“读具匠心”“阅读永恒,载体创新”,等等。读书月这几年创作了无数阅读理念,这对人的引领,对我们重新理解阅读方向非常重要。深圳大量地产生非常有创新意义的理念,这些理念把阅读活动提升到很高的高度。
李潘:说到更具体的层面,深圳能不能给其他的城市开展读书活动提供一点经验?具体实操的时候,有什么要注意的部分可以让活动能持续、成功?
尹昌龙:京生部长当年有一句话,“读书月的策划和筹备过程就是大的创意过程”,即注重创意策划。读书月第7届的时候,有七年之痒,激情没有了,想象力也贫乏了,怎么重新唤起激情,寻找新的创意,这对读书月太重要了,对组织者、参与者都很重要。从那以后,我们把创意置于非常重要的位置,每年开几个层面的策划会。第一,读书月走进全国书博会。每年都会请全国出版界的大家、名家给我们策划。第二,我们每年要开媒体的策划会,很多著名媒体,包括新媒体,媒体人的特点是活跃、点子多,对“如何让活动更具有公众影响力”进行策划。第三,读书专家策划会,让专家一起来策划。第四,市民代表策划会。让各个领域的市民说说他们希望的读书月是怎样的。这么多会议举行下来之后,再进行头脑风暴。每年,我们新创的活动有几十项,去年达到36项。所以,越办越新,越办越有激情,这也是可持续的一个方面。
李潘:两位嘉宾都是超级爱读书,能不能在这里分享一下对自己非常重要的一本或两本书?
尹昌龙:我推荐两本书,第一本书是《道德经》。《道德经》是天地境界。人类面临很多问题,可持续发展的问题、文化战争的问题等各种各样问题,如果大家都读《道德经》,在超越知识境界上处理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但很遗憾的是我们都没有读懂它。第二本书是夏尔丹其格的《为什么读书》,我特别喜欢这本书。为什么很多中学生在高考结束后烧书狂欢,他们为什么恨书,因为书使他们不快乐。这本书告诉我们读书是好玩的事,书不是压迫人的,书让你多活几个时代,让你活得可爱、有趣,读书的人应该是有趣的人。书中有一个观点,读书的人可以在有限生命中得到无限的东西,可以在书中活得很长。
王京生:《道德经》也是我喜欢的。黑格尔说中国没有哲学,因为他没有很好地读《道德经》,这是一本解决人的世界观的书,是形而上的东西。如何把《道德经》读懂?我个人体会是,如果你从“道可道,非常道”的第一章开始读起,到第八十一章“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能看得非常有逻辑时,你就基本上读懂这本书了。《道德经》说的很多逻辑问题,都是用“道”去解决,我觉得《道德经》是解决世界观的问题。
《论语》解决的是人生观,《道德经》教你如何观察世界,跟世界打交道,而《论语》是解决现实生活的问题,所以它是解决人生观的问题。《孙子兵法》是解决方法论。我们如何处理各种关系呢?在某种意义上,解决问题与打仗的原理是一样的。“上兵伐谋,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夫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这些说的都是方法论,把它读懂就能处理问题。
李潘:与两位聊天太受益了,读书给人带来快乐,读书能激活人的生命,也能激活城市的生命。深圳坚持几十年来推广阅读,这种高贵的坚持让城市有了强烈创新的面貌。我们有一个口号,“让城市因热爱读书而受人尊重”,我相信每个人来到深圳都有这样的感受。
(宗蕾编辑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