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
前些日子,我梦见我重又回到少年时代生长过的地方。那山坳、那流水、那树林,宛如我曾爱过的一样。可是,当我张开双臂,扑进那树林里去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不认识它了。
树木都已长大,再也找不到儿时的痕迹。而那一棵树呢?大概也早已被人砍伐。当然,谁也不会留心我曾在那上面刻过自己的名字。除了我自己,那名字对谁也没有意义。我怅然地在那树林里徘徊,用手掌抚摸着每一棵树的树干,懊悔着自己曾被那許多微不足道的理由所羁绊,而在这样久的时间里,丢失了我曾爱过的这山坳、这流水、这树木……我还能追回来这许多年里所丢失的欢乐吗?人有时是多么愚蠢、多么迟钝?又是多么的苦着自己、折磨着自己啊!
我喃喃地对那树林低语:看看我,还认得我吗?我是大雁啊!原谅我过了这许多年才飞回来看你。尽管我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尽管我翅膀上那些曾经美丽的翎羽已经所剩无几,可我毕竟带着一颗从未忘怀的心回来了。
风儿刮起来了,所有的树木全都摇曳着它们的枝丫。树叶儿飒飒地响起来了,我听懂了它们的絮语:不,我们不认识你,你不是大雁,必不是她。她不是这样长满皱纹的,她的心上也不是这样落满尘埃的。
岁月和生活就是这样地改变了它们和我,我们不再互相认识了。
我感到累极了。真的,我早已不是那头蹦蹦跳跳的小山羊。于是,长叹一声,我躺在长满野草的山坡上。
变幻的云朵,悠悠地从我的头上飘过。我重又看见,在童年的幻觉中出现过的神话:骏马拖着的彩车,飘飘欲仙的美女,富丽堂皇的宫殿……我的心突然变得甜蜜,在那云朵里,我好像看见了童年时代的自己,那曾是可爱的小姑娘,光着脚丫,吧嗒、吧嗒地向我跑来,带着用毛笔勾画的眼镜,还有毛笔勾画的皱纹和胡须,张开没有门牙的嘴巴,嘎嘎地笑着。并且对我说:“你这傻老太婆,为什么要找我呢?我并没有离开你,我一直住在你心里。不然,你何以有一颗儿童的心呢?”
她笑着,从我的身旁飞快地跑过。跳过小溪,跑进树林里去。浅蓝色的衣裙在树干后面闪动着,留下了一路天真的笑声。我紧紧地追赶着她,任凭树枝抽打着我的脸颊,灌木丛剐破我的衣衫,可我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她。笑声渐渐地远去了,树林里重又恢复了沉寂。久已不见、温存的泪水,涌上了我那干枯的双眼。我哭了。我以为那不过是梦,可是等我醒来,我的枕头却真的湿了一片,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在想,我曾有过许多虚妄的梦,但我为什么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呢?我想追求的究竟又是什么呢?我忽然醒悟:我最想留住的,还是那永远没有长大、永远没有变老的心啊!只有它,才使我的心里永远充满了诚挚和热爱;只有它,才使我从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里,不止一千次地得到重生!
(编辑: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