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冰 范丽娜
真伪并不是衡量一件艺术品的绝对标准。
自大业七年始,天下乱势已不可遏。隋末各支起义军中,李渊力据关中,进取长安,后消灭各地群雄。开启了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黄金时期——唐代。随着李唐政权的不断稳固和发展,君臣戮力望治,遂致四海爻安、百谷丰稔之治世。有唐一代,确切说是在安史乱之前,国力强盛,政府的行政权能有了很大的进步,科举制度的推行让政府以一种极开放的姿态包容各阶层,“可以促进全社会文化之向上,政治权解放,民间因按年考试之刺激,而文艺、学术普遍发展。”中国古代书法鉴藏与交易的第一个高潮也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自高祖始,李唐帝王大多保持了雅好书法的传统,其中亦不乏太宗、玄宗之辈耽精书道者。故此,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唐代内府法书名迹收藏的规模臻于鼎盛。而且,这样的社会氛围也培养了一批著名的私人藏家,如锺绍京、张弘靖之辈。鉴藏理论较之南朝更加走向了深入和拓展,除一般性的记录评准,更多了专门的鉴藏、经营研究论著。这种宏大的局面与整个唐代书法史的盛况是相呼应的。
唐代开国皇帝李渊在其称帝之前就很注重兴文教,倡人伦。在搜求经籍古迹的过程中,法书名绘是其重点关注的内容,正是其不惜重金的态度,才有了“古书名画,辐凑绛帷”的局面。公元618年,李渊建立唐政权之后即平乱安邦,在剿灭窦建德、王世充之时,将其此前所获隋炀帝遗留在洛阳内府的书画一并接收,不料惨遭失水,损失殆尽:“大唐武德五年,克平伪郑,尽收其图书及古迹焉。命司农少卿宋遵贵载之以船,溯河西上,将致京师。行经底柱,多被漂没,其所存者,十不一二。”这些残存者加之此前平乱所获便构成了唐内府藏品的基础。此外,还有大臣将家藏之物进奉给皇帝,如萧瑀、许善心、杨素等人。
唐阎立本《萧翼赚兰亭图》,宋摹本,图册,绢本设色,27.4厘米×64.7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唐太宗(599-649)御宇之后,深知“以文德绥海内”的道理,广揽贤臣,大兴文事科举,尤其用意于文学、书法。以书史发展的角度言,不论是出于文治需要,还是个人喜好,唐太宗将王羲之塑造成了“尽善尽美”的宗师巨匠,不仅左右了初唐书法的走向,更重要的是树立了一个公认的终极标杆,以致王羲之“书圣”的意义影响至今。除了身体力行的学习右军法,亲自为王羲之作传之外,他在位期间下大气力诏求天下古贤书迹,尤以王羲之为重,并多次组织进行官方的整理工作,优厚的征求回报使得民间情绪高涨,一时“天下争古书诣阙以献”,内府所藏得到了很大的补充。晋、宋人墨迹之中,非吊丧问疾书迹,皆入内府。《历代名画记》云:“贞观、开元之代,自古盛时,天子神圣而多才,士人精博而好艺,购求至宝,归之如云,故内府图书谓之大备,或有进献以获官爵,或有搜访以获锡赉。”尤其是获取《兰亭序》的过程成为千古佳话,为此太宗也给予了萧翼、房玄龄和辩才和尚丰厚的回报。
贞观年间发生的书法鉴藏相关活动是较为密集的。先是“贞观六年正月八日,命整理御府古今工书钟王等真迹得一千五百一十卷。”这应该是阶段性成果,其中包括钟、王、张芝等名家,也包含其他工书者。此外,另有徐浩所云:“太宗大购图书,内库有钟繇、张芝、张昶、王羲之父子书四百卷,及汉、魏、晋、宋、齐、梁杂迹三百卷。贞观十三年(639)十二月装成部帙,以‘贞观’字印缝,命起居郎褚遂良排署。”在韦述《叙书录》中也有相关记载:“右军之迹,凡得真行二百九十纸,装为七十卷;草书二千纸,装为八十卷。小王及张芝等,亦各随多少,勒为卷帙。”内府整理工作大致有两个方向,其一是对所有藏品整理编目;其二是针对王羲之法书墨迹的鉴定编目工作。由于太宗偏好,这一工作往往更为细致,重赏之下,四方妙迹咸至,太宗命内府拿出右军书迹来参校以鉴真伪优劣,使褚遂良、王知敬负责主要的科简工作。《叙书录》和褚遂良所撰《晋右军王羲之书目》明确记载了右军书迹的详细数目,然而,这些统计结果很可能是有误差的。由于唐太宗在处理二王问题的态度偏差过大,使得很多投机者将王献之的手迹裁掉名款充作右军书迹进奉以博取更多的利益,这些手迹即便是都要经行家里手过眼,但以二王之间的渊源论,很难将二者完全辨析清楚。这种滥竽充数的现象在当时并不新奇,李世民所撰《断卖佛像勅》中便提到了当时一般工匠只图利润来私造佛像之事。
唐太宗是一位深谋远虑的政治家,在文化建设方面同样是眼光深远。他精心学习王羲之的书法,身体力行的追摹他所树立的典范,并常与近臣有相关的讨论和互动,虞世南(558—638)、褚遂良(596—658)是他研讨书法的主要臣僚,他还经常将书法赏赐给大臣,在他周围逐渐养成了浓厚的文艺氛围。在这样的条件下,唐太宗不失时机地让高手匠人(如冯承素、汤普彻等)高精复制王羲之的精品手迹,然后赏赐近臣。现存冯承素(617—672)摹本《兰亭序》便是当时众多复制品中的上品,可谓下真迹一等。唐何延之《兰亭记》载:“帝命供奉榻书人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贞等四人,各榻数本以赐皇太子、诸王、近臣……今赵模等所榻,在者,一本尚值钱数万也。人间本亦稀少,代之珍宝,难可再见。”另据褚遂良记载,贞观十三年,出王羲之真迹《乐毅论》,命将仕郎直弘文馆冯承素等人模写,赐给了长孙无忌、房玄龄、高士廉、魏徵等人,“并笔势精妙,备尽楷则。”这种开枝散叶的做法也使得大臣能够体味到王羲之的高妙,受到切切实实的影响。这一创举可谓唐太宗于书法史之一大贡献,其在古代官藏较为集中的情况下具有重要的意义,一方面使王羲之的影响体现出社会效应,进而达到唐太宗文治思想的初衷;另一方面是在可能的情况下做了一层保险,一旦官藏珍品遭遇不测,还能够延续其生命力。神龙本《兰亭序》便是最好的例证。
自南朝始,装潢裱褙就成为了内府保存法书名绘的必要环节。至唐太宗时,内府装潢保存工作已经比较成体系,除秘书省所设熟纸匠、装潢匠各十人之外,贞观二十三年,弘文馆置搨书手、熟纸匠和装潢匠,专门从事古迹法书的裱褙、保存及复制工作。以当时情况推测,当是内府藏品规模日趋庞大,且弘文馆为太宗非常倚重的文化机构,需要与秘书省分担法书图籍的整理传播工作。贞观时期的整理工作沿用了南朝的押署跋尾制度,还开创性的制作了“贞观”小印印缝及卷之首尾:“贞观十三年十二月装成部帙,以‘贞观’字印缝,命起居郎褚遂良排署。”目前,贞观时期内府藏右军书迹具体目录的官方纪录无从可考,褚遂良的相关记载成为了最重要且最有说服力的凭证。当时除了褚遂良之外,还有王知敬、长孙无忌、魏徵、杨师道、韦挺、冯长命等参与过法书墨迹的鉴识工作,并留有签押。
有了南朝的基础,唐太宗时的整理工作便减少了繁杂重复的程序,《历代名画记》载:“国朝太宗皇帝使典仪王行真等装褫,起居郎褚遂良、校书郎王知敬等监领,凡图书本是首尾完全著名之物,不在辄议割截移改之限。”当时对前朝遗物首尾完整者并未大动;另韦述《叙书录》中云:“其古本,亦有是梁隋官本者……太宗又令魏、禇等卷下更署名记其后”,对前朝装潢旧物也只是令魏徵、褚遂良等于其后署名标识,并未拆装。一方面这些古本经前代鉴书者过眼,可信度很高;另一方面可能与当时大量的收自民间之物亟待整理装潢有关。书画装潢技术发展到唐代更加成熟,《历代名画记》中有《论装背裱轴》一节专论装潢技术,涉及煮糊防蠹、纸性选择、纸缝处理等细节问题。其中还提到唐代装潢轴头的讲究,即“白檀身为上,香洁去虫。小轴白玉为上,水精为次;琥珀为下。大轴杉木漆头,轻圆最妙,前代多用杂宝为饰,易为剥坏。故贞观、开元中,内府图书一例用白檀身、紫檀首、紫罗褾、织成带,以为宫画之褾。”具体尺寸标准也与南朝有异,南朝刘宋时期的装潢整理以十纸为卷,以二丈为度,而唐初则更为灵活,根据书体不同设立不同的标准:“右军书大凡二千二百九十纸,装为十三帙一百二十八卷;真书五十纸,一帙八纸,随本长短为度;行书二百四十纸四帙四十卷,四尺为度;草书二千纸八帙八十卷,以一丈二尺为度。并金缕杂宝装轴织成帙,其书每缝皆用小印印之,其文曰贞观。”
高宗李治从李世民手中接过比较稳定的国家,一套梳理的较为顺畅的行政体系。加之长孙无忌、褚遂良等重臣辅佐,在其统治的前半阶段,循贞观之势造就了短暂的“永徽之治”,并于科举、法律诸方面作出了不小的拓展。史载高宗亦善书,得山谷“清劲”之誉。太宗在位时便常与近臣切磋书艺,或赏赐,或消遣,受其影响,高宗亦经常与善书之近臣议论互动,《唐朝叙书录》记载了一次高宗在龙朔二年与许敬宗的交流,尽管后者的评价明显有吹捧奉承之嫌:“今观圣迹,兼绝二王,凤翥鸾廻,实古今书圣也”。这种交流对于上层社会形成雅好书法的氛围是很重要的,而且从许敬宗的话中明显可以读出唐初经太宗鼎力扶持,王羲之已然具有不可撼动的地位,且逐渐成为了书法品评的标杆。又,《徐氏法书记》云:“至高宗,又敕冯承素、诸葛贞搨乐毅论及杂帖数本,赐长孙无忌等六人,在外方有。”在唐初,《乐毅论》与《兰亭序》是最有影响的两件珍品,太宗在贞观十三年曾专门将冯承素复制的《乐毅论》分赐给长孙无忌等六位大臣。高宗这次赏赐除《乐毅论》外还带有数本杂帖,想来多半也是右军手迹,以此浩荡皇恩来拉拢重臣之心。
在中国古代书法鉴藏史上,武后朝最著名的事件便是王方庆(?—702)进献其先祖书迹(即《万岁通天帖》)一事。《旧唐书》载:
则天以方庆家多书籍,尝访求右军遗迹。方庆奏曰:“臣十代从伯祖羲之书,先有四十余纸,贞观十二年,太宗购求,先臣并已进之。唯有一卷见今在。又进臣十一代祖导、十代祖洽、九代祖珣、八代祖昙首、七代祖僧绰、六代祖仲宝、五代祖骞、高祖规、曾祖褒,并九代三从伯祖晋中书令献之已下二十八人书,共十卷。”则天御武成殿示群臣,仍令中书舍人崔融为《宝章集》,以叙其事,复赐方庆,当时甚以为荣。
应该说,经李世民大规模的征集,民间精品尤其是王羲之的书迹几殆穷尽,这种状况下,王氏一门书迹的意义则显得更加重要,不单是王氏家族中于王右军之外多有好手,更在于名门家族法书集汇所呈现出来的谱系色彩尤显珍贵。武则天在这件事情上反而显示出了难得的大度,“后不欲夺志,遂尽模写留内,其本加宝饰锦缋,归还王氏。人到于今称之。”启功先生在其《论书绝句》中也褒颂了武则天的这一举动:“琅琊奕代尽工书,真赝同传久不殊。万岁通天留响搨,金轮功绩过天枢。”又云:“武则天荒淫酷虐,原不足奇,盖历代之统治者皆然,如狼嗜肉而蚊嗜血,其本性所赋者耳。可奇者在自立天枢,以夸功德,留为民族史策之丑,而不自知。今观其摹留此帖,不谓为功不可也,一惠可节,稍从末减!”其理可辨,倘若当时收入内府,此王氏一门书卷极有可能在之后的浩劫中湮没,这种情况在中国书法鉴藏史上不胜枚举。复制一本并退还原作,至少在客观上增加了此卷流传后世的可能。而且,这种大度也意在向世人显现武后对臣下的体恤。
武则天十四岁入宫,尤其受太宗、高宗的影响很大。本来女主御极便非人心所向,若想笼络群臣,文化素养自然是其服众的一个必要条件。大概是倔傲的个性使然,武则天总喜欢突破成法而自立一局。往时唐太宗以行书入碑已开风气之先,武后则更进一步以草书入碑,且应规入矩、法度森然;太宗、高宗都善飞白书,武后亦善飞白,更辅以装饰,故有别于前者。由她亲自撰文、书丹的《升仙太子碑》便以此两点享誉书史。武则天也很善于以书法为媒介招揽人心。据武平一所记,他年少之时于宫中见过一些法书,是武后命人复制以赐藩邸的。武则天常与臣子有互动交流,她曾将以飞白书写就的大臣姓名赏赐群臣,以示皇恩浩荡;还为犒赏狄仁杰能书,命“内出二王真迹二十卷,遣五品中使示诸宰相”。武后的参与和支持对唐代书法的发展起到了很大的促动作用,当时涌现出了一批能书善鉴之人,如陆柬之、贺知章、孙过庭、锺绍京等。
万岁通天帖
王羲之《丧乱、二谢、得示帖》
中宗李显的帝位往复波折,这使他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和折磨,其复位之后也无甚建树,庸碌无为而成就了韦后乱政。皇帝对朝纲失去了心气,更何况文事!自高祖至武后朝,经朝廷诏购搜访而渐成规模的天府在中宗时失去了其在国家文化建设中的意义。自中宗起,大量珍品法书开始外流。“至中宗神龙中,贵戚宠盛,宫禁不严,御府之珍,多入私室。先尽金璧,次及书法,嫔主之家,因此擅出。”此外,徐浩(703—782)《古迹记》中还有较为详尽的记载,先是中书令宗楚客向中宗乞求二王真迹,遂得二十卷(大小各十轴),“楚客遂装作十二扇屏风,以褚遂良《闲居赋》《枯树赋》为脚,因大会贵要,张以示之。时薛稷、崔湜、卢藏用废食叹美,不复宴乐。”以唐初名家褚河南的精品法书作屏风脚,可以想见屏风主体部分多半是二王珍迹,如此高规格的屏风当然让薛稷等人辍餐忘食。这种高调炫耀激起了在座武延秀的妒忌,他指使跋扈骄奢的安乐公主向皇帝抱怨不公,中宗便“倾库悉与之”。武延秀此举多半是出于妒忌斗气,对府库藏珍并无多大兴趣,在炫耀一番之后“分散朝廷,无复宝惜”。如此,府库外流之势再难遏制。权倾朝野的太平公主亦索取五帙五十卷,并制作了一枚“三藐毋驮”鉴藏印印缝。另有宰相各取三十卷,将军、驸马各取十卷,自此内库真迹,散落诸家。
唐玄宗李隆基继位之后,对此前武后、韦后时期滋长的问题作出了一些调理纠正,使得整个社会又能恢复到正常的发展轨迹。自太宗开始的积淀,加之玄宗统治初期的励精图治,遂出现了代表盛唐气象的“开元盛世”。人主雅好艺文,文化盛世亦应运而成。这一时期的文学、艺术取得了足以代表李唐高度的成就。唐玄宗非常重视代表国家形象的文化建设,以图书而言,开元三年至七年,下诏公卿、士庶之家,所有异书,官借缮写,故开元时期乃唐代典籍大盛之时。“藏书莫盛于开元。其著录,五万三千九百一十五卷,而唐之学者自为之书,又二万八千四百六十九卷。”
以书才与开风气之先而论,玄宗是可以与唐太宗并峙的。玄宗自幼接受传统的宫廷教育,尤用意于八分,《述书赋》评其“风骨巨丽,碑版峥嵘”,典型者如立于天宝四年(745)的《石台孝经》。由于玄宗对隶书特殊的偏爱,促成了盛唐篆隶之复兴,出现了蔡有邻、韩择木、史惟则等一批擅长隶书的大家。这不仅使得唐代书法的格局得到拓展,更重要的是对秦汉之后延续篆隶的生命力起到了重要作用。经过了中宗时期的散佚,内府已所剩无几,唐玄宗收拾残局,为了充实内府,重塑国家艺文形象,开元初便诏购天下法书名迹,一直持续至天宝年间;此间张悱、徐浩、史惟则等都被委任专门搜访书画图籍。开元五年,“收缀大小二王真迹,得一百五十八卷。大王正书三卷,行书一百五卷,草书一百五十卷,小王书都三十卷,正书两卷。”皇帝命陆元悌、魏哲、刘怀信等做过一次整理,主要工作是检校换褾,分一卷为两卷,且割去前代名贤押署之迹,以己之名氏代替。同时为了承接初唐开始的内府押署传统,玄宗自书“开元”二字为印以记之。唐玄宗的搜求很快见到了效果,开元六年正月,上命整理御府,“古今工书锺、王等真迹得一千五百一十卷”。当然,这时候的一千五百一十卷是不能与贞观年间的统计结果等同的,按开元五年的整理方法,这时期内府所藏应该基本相当贞观内府的一半左右。
唐玄宗亦尝将内府名迹复制赏赐于近臣,这已然成为了唐代宫廷鉴藏的一种传统,既是当时上层文艺氛围使然,又能够显示皇恩浩荡,拢络人心。客观上也造成了法书经典传播范围的扩大,对文化保护有着积极的意义。《唐会要》载:“开元十六年五月,内出二王真迹及张芝、张昶等古迹总一百六十卷,付集贤院依文榻四本进内,分赐诸王。”如此大量的名迹,双钩响搨分赐诸王,从侧面也说明了当时上层社会普遍对书法的态度。而且,这一次分赐是有其特殊背景的。唐玄宗很善于调理与诸王之间的关系,他将此前与兄弟同住过的王府扩建为离宫,并分赠诸兄一座附近的王府,使其“邸第相望”,以便互相亲近。诸王与玄宗有着共同的爱好,形成了一个较为融洽的家族文艺圈子。如此,便不难理解玄宗用心之良苦了。此外,玄宗还常与群臣有着亲密的互动交流,比如将开元十九年所得二王法书,令集贤院作搨本赏赐太子以下诸臣。天宝九年,令御史大夫将《华岳碑》搨百本以赐群臣。这种大面积的互动无疑对推动当时书法的兴盛具有潜移默化的作用。
隋人书《出师颂》
“盛唐的光辉,终于因安、史之乱而没落。自此以往,唐室政治,常在黑暗与混乱的状态下敷衍或挣扎。”国力由盛转衰,民生尚且难安,更无暇顾及文化了。自肃宗以后,唐御府所藏再无此前之格局。尽管偶有搜访,也难成规模。大量法书或罹于兵火,或散落民间。
天宝十五年,潼关失守,玄宗仓惶外逃,内库法书散失殆尽。后唐军收复长安,朝廷再次委派徐浩、史惟则充使搜访图书,收获二王书二百余卷。其间并得二王真迹四卷及扇书《告誓》等四卷,乃安禄山下将所赠。肃宗大悦,徐浩、史惟则都得到了升迁。至徐浩晚年,他将窦臮、窦蒙与儿子徐璹推举给朝廷以鉴书画。后之诸帝,虽不乏善书或好书者,如德宗、宪宗,无奈国势颓危,政治混乱,无法展开大规模的建设、整理工作。其间如元和十四年,考功郎中萧佑进古今书画二十卷,遂嘉之兵部郎中。元和中,张弘靖将钟繇《道德经》与《清夜游西园图》一并进奉。偶有进献,不成气候,亦难挽御府衰颓之势。
随着书法在社会中的认可度不断提高,书法鉴藏与交易的不断成型,越来越多的渠道促使私藏迅速发展起来,成为书法鉴藏领域不容忽视的力量。而且,从书迹保存的角度来说,官藏规模虽大,但一旦遭逢兵火天灾,这种“集中”也会致使灾难性的后果。而私藏则相对体现出了分散保护的优势。
唐代最著名的私人藏家有魏徵(580—643)、张弘靖、锺绍京、窦瓒、李造、席巽等。魏徵身居高位,又深得太宗皇帝器重,尤其富藏当朝名家的手迹,唐初书家薛稷尝谓:“外祖魏徵家藏书画甚多,至于表疏之类,无所不有,皆虞世南、褚遂良真迹。”作为魏徵的外孙,薛稷深受其益,以致笔态遒丽,当时无及之者。张弘靖官拜太子少师,他出身官宦世家,其祖父嘉贞、父亲延赏皆位及宰相,故有“一门三相”之说。三代人不单位极人臣,而且雅好书法,这种特殊的家世为其积累经籍书画奠定了非常便利的条件,经过两代人的累积,至张弘靖时家藏已可侔于秘府。张氏几代人于书画鉴藏之上的努力在张弘靖之孙张彦远(815—876)这里结出了丰硕的成果,培育出了唐代影响最著的书画鉴藏家,他取资家藏,编撰了《法书要录》和《历代名画记》,堪称书画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著作,影响至今。锺绍京不惜重金求购书画,如王羲之、献之、禇遂良真迹,家藏至数十百卷。《述书赋》云:“其或萃傅岩(锺绍京)而会颍川(窦瓒);归右史(李造)而入补阙(席巽)。”比较集中的记载当时藏家情况的主要有《历代名画记》和《述书赋》两处文献。除上述几家之外尚有潘履慎、蔡希寂、窦绍、滕升、陆曜、释朏、高至宜、晁温、崔曼倩、陈闳、薛邕、郭晖、张从申、张惟素、萧祐、李方古、归登、卢元卿、韩愈、裴璘、段成式、裴度、李德裕、张怀瓘、张怀瓌、韩滉、赵徵名、穆聿、叶丰、田颖、齐光等人。这些藏家主要由官员和商人两类构成(以官员居多)。官员收集法书名迹的途径较为多元,其一是皇帝赏赐。如太宗皇帝赏赐近臣搨本《兰亭序》、《乐毅论》;玄宗赐群臣《华岳碑》搨本等等。亦有特殊情况,如中宗时,宰相、将军、驸马都能分得若干卷天府藏品。其二是购买或交易。譬如杨凭,《新唐书》载其家藏侔与秘府,除重金购买之外,“或私以官”以为代价;又如宰相王涯,“前代法书名画,人所保惜者,以厚货致之;不受货者,即以官爵致之。”36二人都有以官职来博取书画的行为,这种情况多出现于唐代中后期,政治相对松懈,少数权贵掌握官吏任免大权的状况之下。当然,还有些时候是下级官吏主动奉上法书名绘以求功名仕进或其他目的,雅贿而投其所好。《旧唐书·钱徽传》载杨凭之子浑之为求仕进,将很多家藏书画献给宰相段文昌,所献之物皆为世所宝。太平公主之子薛崇胤托唐睿宗之婿薛璥(儆)将《乐毅论》等七件名迹献给岐王李范以求免戾。随着书法鉴藏活动的不断深入,鉴藏人群不断扩大,唐代的书画市场也有了很大的发展。由于宫中和权贵之家不时流出名迹及其响搨复制本,一些有见识的书画商看准了这一商机,收购之后伺机高价转手。有的商人还因此得以转换身份,典型者如穆聿,“少以贩书为业,后至德中,因告讦征搜古迹,并强括石泉公家则天皇后所还书功,白身受金吾长史。”由“商”直接转型为“士”,这种不可思议的仕进方式也体现出了了书画鉴藏在当时社会中的影响力。一些见多识广的收藏者和书画商不断在鉴赏活动中积累经验,逐渐能够甄别优劣真伪。孙方颙、孙盈父子便有“豪家所宝,多经其手,真伪无逃”之能力。他们帮张彦远家族买过不少名迹,倍受尊重。
大概是受内府鉴藏经手押署一事的启发,唐代很多鉴藏家开始使用鉴藏印记,以做过眼标记。著名者如太平公主之“三藐毋驮”;徐峤之“东海”;徐浩、徐璹之“会稽”;窦蒙之“窦蒙审定”;窦臮之“窦臮印”;李造之“陶安”;张嘉贞之“河东张氏”;张怀瓘之“张氏永保”;李泌之“邺侯图书刻章”;王渥之“永信珍秘”;韩滉之“滉”;王涯之“永存珍秘”等等。张彦远云:“是以要明跋尾印记,乃是书画之本业耳。”私家鉴藏印记的出现标志着中国书法鉴藏的两大体系逐步成型,由此前以官藏为主的格局逐渐开始演变为官藏、私藏并峙之局面。而且,私人鉴藏印记的使用也为后世研究法书名迹的真伪流传过程提供了相当的便利,开宋以后私人鉴藏之先河。
褚遂良摹《兰亭序》
前文有述,南朝时期的书法交易已经算是较为典型的文化消费行为,包括悬金求购、作伪以谋利、书家“润笔”等情况都有出现,只是还不够普遍。至唐,随着国势趋于稳定,经济快速发展,更主要的是书画鉴藏之风大行于世,书法交易市场开始兴盛。
唐代的书法交易行为大概有三种情况。其一,佣书。这种交易出现较早,至唐一直存在。严格讲,南朝之前佣书侧重于记录等实用功能,佣书者社会地位不高。而唐代的文化环境下,很多佣书现象的性质发生了变化。太宗时则有“选五品以上子孙工书者为书手”的规定,这种出身的规格足见当时书法在社会中的地位。另从相关文献可知,即便是唐代临时招募的书手,其报酬也还是相对可观的。《书史会要》载:“傅奕,相州人,官至太史。家贫,佣书后有金帛,洛阳盛称善书而得富也。”本职工作之外亦能以工书而营生,甚至“得富”,此正为唐代佣书市场之典型。其二,一般交易。大量的书法持有者和需求者促动了市场的繁荣,需求者可能是受到不同利益的驱动,很多时候不惜花费重金求购名迹。唐代书法价格评价体系相对成型,而不是胡买乱卖。张怀瓘《书估》中将古代名家及部分唐代名家分列为五等,均以王羲之书法作为权衡标准。《书估》的出现是唐代书法市场兴盛的一个重要标志。其三,榷场交易。这种情况往往发生在边境两国贸易往来的榷场中,辽人看到汉人对法书墨迹、拓本的购藏热情,便将其作为商品来换取所需之物。史载苏灵芝“尝为易州刺史郭明肃书《候台记》,在幽燕之地,中州患难得,故辽人以墨本诣榷场易绢十端,方舆一本。其后石刻为辽人所碎。或传奉使者过彼,辨经界,指候台为证,故辽人碎而没之。”
前代法书墨迹交易的主要对象是汉魏六朝的名家书迹,其中尤以钟、张、二王为优。唐代前中期,国势相对稳定的时期,绝大多数前贤名迹被归入内府,因而偶有民间流传的散佚之物便成为重金难求的稀罕物件。大鉴藏家锺绍京为收集王羲之手迹,“不惜大费破产求书,计用数百万钱。惟市得右军行书五纸,不能致真书一字。”物以稀为贵,即便是数百万贯也只能买到五纸行书。在唐代,一贯钱为一千文,以粮价为参照,中宗时粮价较高,每石1000文;睿宗时每石450文;开元时每石130文。由此,数百万贯在当时具有何等购买力可见一斑。此外,据《兰亭记》载,当时智永的千字文也已经非常珍贵,可值数万钱。两相例证,足见其时社会上对名家书迹的追捧程度。至于唐代名家书法的交易。由于购藏对象在世,所以很多情况下是以重金润笔。李邕以文辞能书名,史载“当时奉金帛而求邕书,前后所受钜万余,自古未有如此之盛者也。”再如欧阳询,书名远播夷狄,高丽曾遣使求书。除登门求购外,还有书画商人因人之喜好程度口定贵贱,“有人收得虞永兴与圆机书一纸,剪开,字字卖之。‘礬卿’一字得麻一斗,‘鹤口’一字得铜砚一枚,‘房村’一字得芋千头,随人好之浅深。”字字卖之本是破坏了原作,然从另一角度观之,亦足见虞世南书迹之难得。
虞世南摹《兰亭序》
市场的繁荣能够给商人带来巨大的利益,因此,一些投机分子便以伪作渔利。唐初作伪名声最著者属洛阳李怀琳,“唐初购书以金,故人得伪造以进,当时李怀琳好为伪迹,其用意至到,或得乱真。”作伪的目的就是无限的接近原作,通过各种手段,考虑到各种因素,利用鉴藏人群对名家名迹的渴求心理以谋取暴利。据《述书赋》载:“其《大急就》称王书,及七贤书假云薛道衡作叙,及竹林叙事,并卫夫人“咄咄逼人”,嵇康绝交书,并怀琳之伪迹也。”这种生意对作伪者的书写水平、见识的要求是极高的。李怀琳也靠着这门手艺得了个“待诏文林馆”的位子。对于这一点,同样爱以假乱真的米芾对李怀琳是持肯定态度的:“《法书要录》所载《七贤帖》,太宗知其伪,爱之,以‘贞观’字印之入御府。因献书而授官职,绝非泛泛之辈。故米芾亦称其书为‘贞观间一种伪好物’。”此外,另有一谢道士,伪造右军《大急就》两本,各十纸,且跋尾分明,包括南朝著名鉴识家徐僧权、沈炽文等人的踪迹,持此以质钱,后得太宗皇帝奖赏。
有唐一代,良好的社会风气和积极的文化政策使得名家辈出,社会对书法家的认可和追捧都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众多的持金帛求书者很容易让书法家应接不暇,这种情况便催生了“代笔”现象。“颜元孙,字聿修,昭甫之子。少孤,养于舅殷仲容家。尤善草隶。仲容以能书为天下所宗,人造请者笺盈几,輒令代遣,得者欣然,莫之能辨。”以性质而论,代笔即是作伪,区别是这种做假得到了原作者的认可和辅助,属于“名正言顺”的做假行为。这同样要求代笔者要有高超的模仿能力,足以乱真。此乃名家不得已而为之,而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唐代书法市场的繁荣。此外,另有张易之趁负责装池内府书画的机会,命匠人锐意模写,从装池到风格一毫不差,而后偷梁换柱,将复制品充入内府,真品则据为己有。似这般胆大妄为也是为巨大的利益与人性的贪婪所驱。
作伪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具体到交易行为的范畴,也有欺诈蒙骗的问题。但是,在强大的市场利益驱动下,这种情况又是避免不了的。然若从书法流传保存的角度而言,作伪现象的影响又不完全是负面的。我们现在看到的传王献之的《中秋帖》就是米芾所作,虽非真迹,亦可称经典。如果把作伪的范畴泛化一点儿,内府所做响搨复制品也可归入此类。故此,在书法鉴藏层面,真与伪并不是衡量一件艺术品的绝对标准,真有优劣之分,伪亦有优劣之别。只要能在书法传承过程中起到积极的作用,它便是有意义的。
在唐代书法鉴藏活动中,摹搨复制内府精品是一项流行于上层社会的官方行为,也可以称得上是唐代书法鉴藏的一大创举。当时主要的复制方法是响搨法,即将古法帖置于明牖前,影而摹之,以硬黄纸双钩填墨。这种方法复制的效果丝丝入扣,下真迹一等。故此,太宗、武后、玄宗等都有以响搨赐朝臣之举。自太宗朝,便在弘文馆设有搨书手一职专门从事法书名绘的复制工作,之后虽有短暂撤销,很快又得到恢复。《唐六典》载:“贞观二十三年置。龙朔三年,馆内法书九百四十九卷并装进,其搨书停。神龙元年又置。”响搨主要是针对墨迹的复制,当时还有专门针对石刻的摹拓,称作打本,其技术水准同样高超,韩退之《石鼓歌》云:“公从何处得纸本,毫发尽备无差讹。”张彦远亦有云:“国朝内库、翰林、集贤、秘阁搨写不辍。承平之时,此道甚行。艰难之后,斯事渐废。”于此揆之,国势承平之时,内府碑版法书的摹拓任务是较为繁重、密集的,这些下真迹一等的复制品由于制作数量少且多属诸如《兰亭序》、《乐毅论》之类的名迹,同样是弥足珍贵的。很多情况下,这些珍贵的复制品被用来赏赐朝臣,其首要目的当是巩固君臣之义,拉拢人心。其次才是让朝臣共享经典书法资源,带动整个上层社会对书法的认可。
唐代书画市场的兴盛受到了官方搜购的直接促动,私藏者、书画商和中间人的群体日益扩大,也使书画市场展现出了强大的潜力。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下,内府高手匠人铤而走险,《徐氏法书记》载,太宗朝名匠汤普彻在奉旨摹搨《兰亭》之时,“窃搨以出”,这种以职务之便的窃搨给限量版的摹搨本创造了流入市场的机会。又,武后朝长安初年,“张易之奏天下善工潢治,乃密使摹肖,殆不可辨,窃其真藏于家。”同样是职务之便,高官瞒天过海,利用高超的复制技术以假乱真,李代桃僵。这种现象的出现可以视为唐代内府书画复制工程的漏洞,这种漏洞客观上打破了皇室的垄断。
唐代内府大规模的摹搨活动不仅为当时名家手迹的保护和推广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同时为法书墨迹在后世的保存和传播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这种技术和传播意识也对后代的官方书法鉴藏提供了一种思路,直接影响了此后书法的发展。
经历了十几年的唐末大乱,公元907年,朱全忠逼迫唐哀帝禅让,标志着唐帝国的覆灭。大一统的国家再一次遭逢分裂混乱命运。直至公元960年,赵匡胤建立北宋,才有了一个统一的政府。其间,中原地区相继出现了梁、唐、晋、汉、周五朝,此外还包括前蜀、后蜀、吴、南唐、吴越等十个割据政权。是为“五代十国”时期。这一时期,北方战乱扰攘无宁,更有胡族侵扰,各统治者出身冗杂,为保皇位只得重武轻文。南方则相对稳定,大批劳动力为躲避战乱徙居南地,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南方生产力的发展。钱穆认为,这一时期的“北方中国,已到了最不像样的时代。而南方九国,比较气运长,文物隆,还有一个样子。自此以后,南方社会,遂渐渐跨驾到北方社会的上面去。”
在一般的书法史叙述中,谈及五代十国往往会突出名家名作而忽略时代。现有的叙述思路中,多以杨凝式的意义去诠释五代在唐宋之间的过渡性质。他如王文秉、李鹗、徐铉之辈亦属名家,只是往往为杨凝式的高光所掩。杨凝式存世的书迹寥寥无几,文献记载他爱题壁,多见于洛阳诸佛宫,故绝大部分书迹没有保存下来。杨凝式(873—954)历仕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位高权重;又以博通文史而为时杰所推崇,书名更是名噪一时,倍受时人追捧。“少师杨凝式书画独步一时,求字者纸轴堆叠若垣壁。少师见则浩叹曰,无奈许多债主,真尺二冤家也。少时怪阎立本戒子弟勿习丹青,年长以来始觉以能为累。”从性质上来说,杨凝式此时的“以能为累”是疲于应酬,与阎立本之告诫弟子不同。那时的告诫类似于王献之拒绝题榜,是耻为人役。杨凝式之类堪比李邕与柳公权,是书画市场发展成型之后的应酬之累。尽管五代时局混乱,官方鉴藏不易开展,而私人书画鉴藏活动并未因此弱化。后梁耀州刺使温韬,以职务之便大肆盗墓,其发昭陵之时,所得“前世图书,钟、王墨迹,纸墨如新”,温韬死后,多归其甥郑元素所有。
对于十国,我们既往的书法史叙述多一笔带过,对当时艺术鉴藏的重镇——南唐缺乏足够的重视。产生这种态度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古代的史家多将五代视为正统,十国之君主皆为“僭伪”,此观念影响至深;其二是在整个中国古代书法鉴藏史的架构中,论者多不觉得南唐的份量值得展开论述。然而,以唐宋艺术史而论,十国之中尤以南唐可观,“前后蜀、吴越、南唐诸国,则远离中原,军事较少,社会安定,若干君主又酷爱艺文,艺能之士多集中在此三地。江南的吴越与南唐,固为书法艺术发源之地,两国内府多有积藏前贤遗墨,亦有可观。宋统一天下,此三国的人才及收藏,俱随入汴京,遂成宋初赖以宏扬书法艺术的凭藉。”近年来,台湾大学艺术史学者陈葆真教授有专论系统研究南唐时期的艺术,将南唐三代帝王于文艺之贡献做了梳理,对贫瘠的五代十国艺术史研究是一个强大的补充。
南唐一期历烈祖李昪(888—943)、中主李璟(916—961)、后主李煜三帝(937—978),三十九年,定都金陵。南唐建国之初疆域囊括江南、江北共二十九州,皆富庶之地。中主有了烈祖的积淀之后意图更进一步扩充领土,却事与愿违,竟至割地赔款,入贡称臣。待后主即位时,国势便由盛转衰了。后主虽极力向宋廷示好,最终也难挡赵匡胤一统之决心。
南唐虽短祚,其文化地位却是其他国家不能比肩的。赵世延云:“(南唐)虽为国褊小,观其文物,当时诸国莫与之并。”马令也在《南唐书》中给出了“儒衣书服,盛于南唐”的评价。能够营造出如此的文化盛况一则得益于偏安江左的相对稳定,更重要的还在于三位帝王对文化建设的高度重视以及自身的文艺修养。以书法而言,三位帝王俱有书名,且都对书法鉴藏有着浓厚的兴趣,给予了足够的重视。这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是极不容易的。《金华子杂编》载:“及高皇,初收金陵,首兴遗教,悬金为购坟典,职吏而写史籍。闻有藏书者,虽寒贱必优辞以假之;或有贽献者,虽浅近必丰厚以答之。时有以学王右军书一轴来献,因偿十余万,缯帛副焉。由是六经臻备,诸史条集,古书名画,辐凑绛帷。俊杰通儒,不远千里而家至户到,咸慕置书,经籍道开,文武并驾。”烈祖李昪对典籍书画的庋藏付出了很大的努力,规模有万卷之巨,著名的“建业文房”便是他的藏书地之一。丰厚的报酬显示出了他对典籍书画的渴求,他在文化建设方面所作的努力为中主、后主打下了很好的基础。马令在《南唐书》中形容中主李璟:“美容止,器宇高迈,性宽仁,有文学”。中主亦善书,陆游谓其师承羊欣,十得八九。在搜求典籍法书之外,为了更便于把玩和推广,中主在保大七年,开创性的命仓曹参军王文炳摹勒古今法帖上石(陶宗仪认为这就是《保大帖》)。后主李煜堪称五代十国时期最具才情和文艺修养的皇帝了。李煜一生的境遇亦颇具戏剧性,由于国势的转变,以锦衣玉食的帝王之尊逐步沦落为亡国之君,客死他乡。从李煜的文艺活动来看,他善诗文,精通琴棋书画,亦对文房器物极其讲究,他更像是一个精致的文人,难怪宋太祖讥讽其为“翰林学士”。李煜的书迹争议很多,我们无法以确定的书迹面目分析其风格,《宣和书谱》中对其书风的描述较为细致:“其作大字不事笔,卷帛而书之,皆能如意,世谓‘撮襟书’。复喜作颤掣势,人又目其状为‘金错刀’。尤喜作行书,落笔痩硬而风神溢出。然殊乏姿媚,如穷谷道人,酸寒书生,鹑衣而鸢肩,略无富贵之气。”李煜不仅对于书风的表现力非常有想法,而且对书写工具极为考究,他所使用的澄心堂纸,李廷珪墨,龙尾石砚皆为天下之冠。
烈祖和中主对典籍书画的鉴藏直接影响了李煜。他在位之时,内府已有图籍万卷,且颇多钟、王墨迹。徐铉是他身边的一位重要智囊,其所藏书画多经徐铉过眼;而且,《江南余载》有云:“郑元素者,温韜之甥,隐居庐山青牛谷,不交人事。元宗(李璟)召至都下馆于徐铉家。”郑元素当殁于徐家,后由乡人将其葬于石子岗,则元素所得温韜盗墓之宝或因此入于秘府。受中主影响,李煜命徐铉以内府藏古今法帖入石,名《升元帖》。此帖与中主时的“保大帖”并称南唐二帖,开阁帖之先河,只惜今已不传。《升元帖》的刊刻同样是极考究,杨慎《墨池琐录》云:“南唐《升元帖》以匱纸摹拓,李廷珪墨拂之,为绝品。”此外,李煜还曾将贺知章所临《十七帖》刻石置于澄心堂。丰富的藏品足以满足李煜对书画艺术的追求,也为他洞悉书法渊源流变提供了便利。李煜关于书法的论著无从得见,元代陆友的《研北杂志》中记有李煜的一段书论:“善书法者各得右军之一体,若虞世南得其美韵而失其俊迈;欧阳询得其力而失其温秀;褚遂良得其意而失其变化;薛稷得其清而失于拘窘;颜真卿得其筋而失于粗鲁;柳公权得其骨而失之于生犷;徐浩得其肉而失于俗;李邕得其气而失于体格;张旭得其法而失于狂;独献之俱得而失于惊急;无蕴藉态度。观此言,则是终无有其全者。”这一番论王右军谱系的观点在后世影响很大,广为论者引征。
对国势的无奈,生活境况的沉郁使得他只能选择逃避,沉浸在文艺之中来获取一些内心的满足感。内府所藏书画在李煜眼里是无法替代的,是不能以金钱衡量的。一次次的向北宋朝贡,大量金银财宝,锦绮绫罗等等应有尽有,但唯独没有内府书画藏珍。在最后金陵破城之际,李煜令他最信任的保仪黄氏,宁可将书画藏品焚毁而不得留于他人。后城陷,黄氏无奈之中将其焚毁。《江南别录》对这一事件的记载究竟可靠程度多高,实难确定。但焚毁书画之事应当是发生了的。南唐亡国之后,内府所藏大多归入北宋内府。依郭若虚所言,移交到学士院的图画仅五十余轴。从数量来看,当时绝大多数可能被黄氏所焚。
南唐一期的内府鉴藏延续了唐代使用鉴藏印记的传统,诸如“内殿图书”“内合同印”“建业文房之宝”“内司文印”“集贤殿书院印”“集贤院御书印”等都出现在当时的藏品之上。其中以“集贤殿书院印”最为宝贵,据《梦溪笔谈》载,此印以黄金为材质,以墨印之,谓之“金图书”。印章之外,李后主或亲题画人姓名、押字以及歌诗杂言以为证,这种印记与后世的鉴识题跋很近似了。装裱材料亦如文房器物般讲究:“有织成大回鸾、小回鸾、云鹤、练鹊、墨锦褾饰(今绫锦院效此织作),提头多用织成绦带,签贴多用黄经纸,背后多书监装背人姓名及所较品第。”纹饰、提头、签贴、押署,每一项都有明确的要求。南唐内府的押署制度在唐制之上又有发展。《宝真斋法书赞》所载张旭《春草三帖》记录了该帖在南唐内府所留下的痕迹,除了“建业文房”等标志性印记之外,另有内府押署人员的具体情况:文房检点、银青光禄大夫兼监察御史臣陈遵鄴;文房押司官、银青光禄大夫兼御史中丞臣杨德纶;文房副使、银青光禄大夫兼殿中侍御史臣周承望;文房副史、银青光禄大夫兼御史中丞臣邵周;崇英殿副使、知崇英院兼文房官检校、工部尚书臣王绍颜。另外,在怀素《自叙帖》后,除南唐鉴藏押署题记之外,还记有:“升元四年二月囗日,文房副使、银青光禄大夫兼御史中丞臣邵周重装。”“文房”应该是当时内府主要鉴藏机构“建业文房”,当时主要的押署官员多出自此机构,或兼职于此。
短短几十年,南唐三位帝王构筑起了一座文艺高峰,堪称五代十国之巨。尤其在书法鉴藏方面的贡献为唐宋书法的过渡传承做出了很大贡献。而且,南唐二帖(昇元帖、保大帖)开刻帖风气之先,对《淳化阁帖》的刊刻具有直接的影响,进而拓展了宋代以后书法发展的格局。李煜以帝王之身,潜心艺文,在法书名迹的押署题记中,开创性的辅以诗词佳句,对宋以后文人士大夫书法鉴藏活动产生了直接影响。而且,正如陈葆真教授所言:“后主在书、画和工艺品方面所展现的高雅品位与美学观主导了宋代之后的文人艺术。”
南唐之外,其他南地小国虽没有形成书画鉴藏的规模,但私人的雅玩还是上层士人的重要文化活动之一,惜乎可查文献凤毛麟角,只得从个别记载探得消息。荆南平江军节度使王保义之子王惠范,本来有很好的仕途,却不为之所动,凡军国之事皆不参与,“但以金帛购求古书图画,日披玩为志焉。”政局动荡恰恰是很多有志于艺文者潜心避世的好时机,所以,王惠范应该是那个时代私人鉴藏家的一个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