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红
那天陪母亲看病,送母亲回到小区共进午餐后,母亲又执意陪我走至人行道路口,陪着我等绿灯,看着我过马路。过了马路,转身,我见母亲才启步走向家的方向,肩上挎着环保袋的母亲慢慢挪动着步子,还一步三回头望向我这边。我向母亲挥手致意,她却并未作出回应。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我知道母亲并没看清我,但她依然极慢地挪动着步子,一步三回头……
望着母亲渐渐隐去的身影,我猛然深深意识到,母亲已越来越老了!在人来人往的路上,我抑制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母亲曾经是那么年轻美丽。标致俊俏的五官,齐耳的短发,额前一层薄薄的留海衬着圆圆粉粉的脸蛋,看过那张结婚照的人,无不称赞母亲的美丽清秀。十八岁那年,母亲带着自己的嫁妆,住进了奶奶和父亲一贫如洗的家。家里穷得叮当响,父亲读书却非常刻苦。换句父亲自己所说的话就是:正因为穷,所以自己才更加刻苦学习,期望有朝一日走出这个穷乡僻壤。勤奋的父亲考上了省城的学校,进而考进了省城的公安局,父亲自此成了吃皇粮的人。但那时没条件也没政策,与母亲结婚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不得不过着牛郎织女般的分居生活。
父亲家里本就穷,又要给爷爷治病,迫于生计,奶奶借了不少债。为了还清债务,父亲的工资自然没多少剩余。公安工作辛苦忙碌,还要想着节省开支,父亲就极少回家了,有时一年回一次,有时隔两三年才回一次,回一次家多则住一个多月,少则待七八天。只记得父亲每次回来,我开始都怯生生地不敢与他亲近,直至相处了两三天,我才完全接受了他是自家人。愉快的时光总是悄然而止,家里又少了父亲的身影,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下一回,又从怯生生相认开始。
小小年纪的我,常见母亲穿着一身辨不出颜色的衣裳,起早摸黑,像男人一样干着家里所有的农活,肩扛重担,赤脚上山下田,一趟趟走在那条满是砂石的公路上。她不时会肩扛长长的木条或担着竹枝、黄豆什么的到镇上墟里去换钱,每当母亲回来也是我们最兴高采烈的时刻,因为那时,母亲总是变魔术般从布袋里掏出花生、饼干、糖果等给我们解馋。看到我们满足欢喜,母亲比我们还开心。
农活的劳苦、养育三个年幼的孩子和照料有眼疾的奶奶的艰辛,母亲不知不觉间已由初嫁时的娇嫩模样磨练成了力大无穷、无所不能的铁人超人。
家贫加上兄弟姐妹多,母亲只上过两年学。可母亲又很喜爱读书,上山砍柴身上都不忘带一本书,四大名著就是这样读完的。聪颖的母亲甚至做过小学一年级的数学代课老师,直至出嫁外地。母亲打得一手好算盘,担任生产队的副队长,为队里记账结账时,母亲对着账单把算盘珠子拨弄得上下翻飞,认真投入、全神贯注的神情,让我看得入迷。母亲还是村妇委会副主任,能歌善舞模样俊俏的她,农闲时节会参加乡里组织的宣传活动,落落大方地上台表演,白毛女、阿庆嫂、江姐这些耳熟能详的人物,她都演得惟妙惟肖。
整整十八年,母亲与父亲两地分居,在那个连电话都未通的年代,他们只能靠书信联系。母亲写好了信,又让我们在信的下方写上自己的名字。那时我还没读书,母亲一笔一画地教我们写字,教我们查字典。最先只是写上名字,然后能写上简单的一句话,再后我们一人写一封,合在一个信封里,厚厚的一封信,承载着深切的思念,从粤北山区出发,翻山越岭,奔赴至省城父亲的手里。
多少个夜晚,睡眼朦胧中,我看见母亲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痴痴地捧读着父亲的来信,悄悄地抹着思念的泪水。只有此时,我才看到了母亲的柔弱。煤油灯旁那个年轻、美丽、痴情、柔弱的身影,深深地印在我生命的记忆里。
岁末年初,年近八十的父亲连续两年感冒肺炎住院,而我和弟弟都忙着各自的工作和生活,母亲不想我们分心,一度隐瞒着我们。她自己每天为父亲送汤水和换洗的衣服,无微不至地照料着父亲。后来我知道了,看着母亲每天颠簸劳累,我责怪着她,心疼著她,毕竟母亲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若不是真爱,又怎会历经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依然不离不弃,相依相守?
母亲守望着这个家,守望着我们长大。如今我们长大了,母亲的笑容,成了我们今生的守望。
【原载《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