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娟
(福州大学 工艺美术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1)
霞浦有一千七百多年的置县历史,是闽东最古老的县。唐末五代,畲族开始从闽、粤、赣3省交界的原居地向福建闽东地区迁移,至明清时期,畲族人民几乎遍布福建全省,并最终定居在霞浦等闽东地区[1]。在漫长的迁徙历史进程中,逐渐形成了具有典型民族和地域特征的霞浦式畲族服饰,当地畲族人称之为“凤凰装”[2]。凤凰装主要由花领衫(上衣)、拦身裙、裤子、大裙、腰带、绑腿、绣花鞋等组成。其制作工艺包括量身、裁剪、缝纫、嵌边、烫衬、做一字纽扣和刺绣等,其中刺绣是最重要也是最繁琐的一道工序。凤凰装的刺绣纹饰主要集中在花领衫前大襟上端区域,形状好似老式熨衣服的烫斗,俗称“服斗”。另外,花领衫领子和拦身裙上也分布着较大面积的刺绣纹样。霞浦畲族从事制作“凤凰装”者历来都是男性,当地人称 “做衫师傅”。文中经过多次的田野考察,走访霞浦县目前仅存的能够按传统工序和手法制作凤凰装的做衫师傅钟李发,并以花领衫为例,对霞浦畲族凤凰装传统刺绣工艺流程、针法及特点进行了研究、分析和总结。
霞浦畲族传统刺绣工艺虽然复杂,但其所用材料和工具却简单而独特,主要有彩色丝线、白色珠线、金线、线排、绣花针、熨斗、浆糊、剪刀等。其中珠线和线排为畲家传统刺绣所特有,珠线只有白色一种颜色,由双股木棉纱线(现已停产)绞拧而成,而线排做梳理绣线所用。凤凰装的刺绣工艺主要分为5个部分,具体流程如下。
在霞浦畲族婚礼、节日和做客等重要场合,人们所穿凤凰装上的刺绣图案,均有固定的传统习俗模式,畲族制衫师傅正是以此为前提来选定刺绣图案。
福建霞浦畲族传统刺绣工艺一般是以师父带徒弟的形式进行传承,期满艺成出师,就可自立门户,成为“做衫师傅”。做衫师傅在学徒期间,须先用笔按照已选定的图案内容在布料上进行描画并熟记于心,待出师后则无需用笔先行描绘,而是以针代笔直接在凤凰装上进行纹样刺绣,同时还可以不留痕迹地修改、调整刺绣图案,使纹饰布局更加合理和精美。
这个工序相当于汉族刺绣工序中的上绷工艺(把布绷在绷框内,使布表面绷直、平整,便于刺绣)。首先,分别用面料和报纸(传统上使用一种特制的纸质衬料,解放后此工艺已失传,现用报纸替代)裁出花领衫需要刺绣的部位裁片,如领面、服斗花池(造型类似于斜着的英文字母“L”,从花领衫前大襟的止口线往里按大、小顺序依次平行排列开,其形状好似种植花卉的池子)等,但需要注意在报纸裁片时不留缝位;其次,把报纸裁片均匀刮浆后贴在领面、服斗花池裁片的反面,后沿面料裁片1 cm缝位等距离地打斜剪口并刮浆,并翻贴到背面的报纸裁片上做净,用熨斗烫干、压平;最后,再以同样的方式在反面再浆上一层红色棉布遮盖报纸裁片。
根据图案内容决定使用什么颜色的丝线,将红、黄、绿、橙等彩色丝线并排穿插在线排的齿梳中备用,白色珠线单独放置。
根据刺绣纹样内容运用相应的针法进行服斗花池、花脚(紧挨着池右下端外围呈反向“L”造型连续的卷草纹样,仿佛是花池底端铺垫的美丽基石,与花池首尾相连)和领面的绣制;绣完后将绣片的反面刮上一层薄浆,用老式铁熨斗烫压平整,并用白色珠线沿已绣好的凤凰、鳌鱼、牡丹花等纹样的外轮廓进行线的描画刺绣;再用金线在花心、花瓶、植物枝干等部位做最后的点缀;最后缝合服斗花池、花脚和领面、领里,完成花领衫服斗和领子的制作。服斗的裁片与绣制如图1所示。
图1 服斗的裁片与绣制 Fig.1 Cutting pieces and embroidering of Fudou
霞浦畲族凤凰装传统刺绣针法以花扣针、订线绣针法为主,错针、扭针、两步针、扣扭针、齐针、打籽针法为辅。
凤凰装花领衫领面、服斗(花池)和拦身裙内的人物、动植物、花卉纹样,均使用花扣针、订线绣、打籽针、齐针针法绣制。花扣针针法与汉族的“辫子股” 绣法相同,即呈一条直线的辫子造型,但其应用方式却大相径庭。订线绣用双针协作完成,用一根针穿白色珠线,围绕已绣好的动植物等纹样的轮廓,紧接着用另一根穿白色细丝线的针,分小段(约0.5 cm,拐弯处约0.3 cm)等比横向地套过白色珠线,使之固定,这样勾勒出的外轮廓线更加清晰。齐针针法基本与苏绣的平针针法相同,只是起针和落针更加灵活多变,常用于凤尾长且飘逸的羽毛纹样刺绣。打籽针用于刺绣花蕊、果实和梅花鹿身上的斑点,是最后的点缀之绣。
错针、扭针、两步针这3种针法只用于花领衫领面、服斗花池和拦身裙花池边缘纹样的刺绣。花领衫服斗花池边缘纹饰,由错针一前一后交错起针和落针,线与线之间相互交叉、层叠,形状类似大蛇的骨架,当地畲族人称大蛇为老蛇, 俗称 “老蛇骨”,错针针法如图2所示。 紧挨“老蛇骨”的边饰纹样由扭针绣成,扭针针法如图3所示,扭针针法需由两根穿线的绣花针协作完成,针与针相绕,线与线相扣,串联成一条首尾相连的美丽花链。两步针针法如图4所示,两步针有两种绣法,分别用于花领衫服斗花池边缘和衣服左、右侧开叉处。前者绣法是先在边缘处用平针绣出红、黄、绿3种彩色长度均约3 cm线段,针从此线段上方绕一圈并穿过,后用一小针平针固定,形成均等的细三角造型;后者绣法则类似手工锁扣眼,一针长,一针短,线圈有序地排列在衣服边缘处,呈尖锐的锯齿造型。
图2 错针针法示意 Fig.2 Sketch map of cross stitch
图3 扭针针法示意 Fig.3 Sketch map of catch stitch
图4 两部针法示意(花池边缘) Fig.4 Sketch map of herrinbone stitch (edge of flower pool)
扣扭针运用在花领衫侧开叉和一字扣上。扣扭针针法与针织毛衣手指挂线起针方法的原理相同,只是手法略有不同。扣扭针针法为针半穿过布,左手扶针,右手绕线9~15圈,然后针穿线圈而过并拉紧,横方向盖在布上,具体如图5所示。用于一字扣上的扣扭针法略有变化,须用一种独特的双针绣法才能绣出富有变化而又美丽的几何纹样,但目前这种绣法已经失传。
图5 扣扭针针法示意 Fig.5 Sketch map of lock stitch
三步针和四步针这两种针法用于霞浦畲族老年妇女穿着的凤凰装。其刺绣针法与平针相同,用3~4个不同方向约0.3 cm长的针脚,组成一朵朵整齐排列的小花。此针法简洁明快,赋有较强的装饰性。
霞浦畲族凤凰装传统刺绣工艺是在边做边绣中完成的。以花领衫为例,服斗花池和领面绣片经过贴衬纸、刮浆、打剪口、做净毛边等工序完成刺绣之前的上绷工艺,然后才能进行纹样的刺绣;刺绣完成后,把花领衫花池绣片缝合成服斗裁片,与衣片相拼接成前身大襟并进行整烫;最后再比对服斗花池,安排花脚的位置和造型,进行花脚纹样的刺绣。如此,在制作—刺绣—制作循环往复的过程中完成花领衫刺绣工艺。花领衫领子与服斗的绣制相同,在此不予重复阐述。而花领衫的一字扣经裁剪、上蜡、熨烫、缝合等制作工序后,再用扣纽针法在左、右两边扣带上进行纹样刺绣,完成一字扣的制作;花领衫大身左、右侧缝里、缝外缝合做净和整烫后,直接在其左、右侧开衩顶端和边缘进行刺绣。花领衫这两个部位,均是做与绣相结合的表现。刺绣不仅起到缝合和牢固的作用,还具有装饰上的审美功能。
用于刺绣花领衫领面、服斗花池和拦身裙花池边缘纹样的错针、扭针、两步针、扣纽针,其针法构造本身就是纹样的呈现形式。这几种针法刺绣时无需按照图稿纹样一针一线地绣制,只需按针法的步骤反复绣制,即可自动生成有序而规则的几何纹样(见图2~图5);其次,霞浦畲族凤凰装传统刺绣工艺中的花扣针针法可以灵活运用,用其针法绣出动植物或人物纹样的外轮廓线,然后紧贴轮廓线上下、左右或其他方向,有序地绣出一条条辫子状的线条,线随形走,以线构面,根据纹样造型的不同进行变化,用线铺成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纹样,如鳌鱼、凤凰、花瓣、叶子、人物等。此针法可塑性极强且针法简单,可以绣出各种图型纹样。这种匠心独运、简洁而独特的针法构成形式,正是畲族传统刺绣工艺独具特色和魅力的地方。
畲族人民自古以来生活在山区,过着“刀耕火种”和狩猎的日子,大自然是他们取之不尽的生活和美的来源[3]。在大自然环境中, 自然陶冶了畲民们纯真、自由、淳朴、达观的性格特征, 形成了以自然为美的审美心理和观念[4]。如由错针针法交叠的“老蛇骨”、扭针针法“铺成的美丽花链”、 三步针和四步针组成的朵朵小花等动植物刺绣纹样,无不来源于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花领衫、拦身裙上色彩绚丽的动植图案刺绣纹饰外轮廓线,之所以被用圆润而厚重的珠线“勾勒”成白色,这与自然界中光的三原色原理(品红、绿、青3色重叠可形成白色)不谋而合,同时又与大自然中物体边缘逆光的效果相类似。这些无一不是畲民在长期的劳动生产活动中细心观察和体验大自然的结果,传递着大自然赋予霞浦畲族人民的一种生命能量和创造力。
刺绣工艺不仅装饰和美化了凤凰装,而且还具有浓厚的崇祖意识和重要的教化功能。在没有本民族文字的情况下,霞浦畲族人民以绣花针代笔,以纹代字,世代相传,通过刺绣工艺把历史书写在身上,用体温去温暖、怀念、追思先祖[5]。在霞浦畲族的婚礼仪式上,新娘必须穿上用传统手工刺绣的龙凤图腾纹饰的凤凰装,表示对畲族始祖的认同和崇敬。霞浦畲族至今还保留“寓教于服”的传统,即母亲要在得闲时,指着凤凰装上那些凤凰、鳌鱼(龙犬)和古代人物故事等刺绣图案,给孩子口述畲族历史和讲解传统美德故事[6]。一方面延续本民族的文化,以求在汉族为主体的社会中保持强烈的民族认同感和归属感,另一方面启蒙和培养孩子正确的人伦道德观念[7]。
通过田野调研,发现霞浦畲族凤凰装制作工艺是以家族内父传子或师父传徒弟的方式代代相传。但目前在霞浦畲族村落中,上一辈的做衫手艺人已经相继老去,而作为霞浦畲族服饰文化传承主体的青壮年群体,又不愿意学习这门不赚钱又耗时的手艺,纷纷外出谋生,这种相传模式已经中断。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以人为本的遗产。它以人为载体,传人为主体,是非物化的、非静态的,是以动态、记忆、技艺为核心的另类文化遗产。”[8]霞浦畲族服饰的传承具有非物质的特性,这种非物质性的技艺赋予了民族服饰独特的人文艺术特色,是霞浦畲族服饰传承的关键所在。凤凰装传统制作技艺(非物质文化)的传承才是其根本所在,如果没有一代又一代的技艺传承,霞浦畲族传统服饰将不复存在,而服饰文化甚至民族生态文化也将随之消失。霞浦畲族服饰的非物质特性,决定其是一种活态的文化, 它主要是依靠人这个活的载体通过一系列的动作来完成和表达[9]。其传承的核心是人,即现存的做衫老艺人,他们可谓是霞浦畲族服饰文化遗产的活化石。政府有关部门应该尽量建立机制保护好做衫老艺人,不断地完善传承人制度。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做衫老艺人有效地履行身为非遗传承人的责任和义务,将其技能传授给下一辈人,使霞浦畲族凤凰装制作技艺在保护过程中得以传承。
霞浦畲族人民基本分布在农村,村落是畲族传统文化的根。村落文化包含了畲族的历史渊源、生活习俗、心里特征、宗教信仰、自然环境、民居建筑、历史遗存等诸多内容,构成了霞浦畲族服饰的产生和发展的文化空间[10]。在这个文化空间内,各个因素相互关联、相互作用、相互依存,形成了霞浦畲族服饰赖以生存和传承的生态文化环境,且这种生态文化环境的保护是整体且长期性的。在此过程中,政府要做好相关法规和政策的宣传和推进,以村支部及有见地的村民为支撑,制定相应的措施提倡本民族的传统礼仪、生活方式,营造语言环境。如修缮当地畲族村落的宗族祠堂、修复族谱、选择性地恢复古制的族规、祀规等。通过在祠堂内定期举行各种集体祭祀仪式宣传和弘扬畲族传统文化,增强村落族人的文化认同感和归宿感,达成内部的团结和整合,从而逐步还原当地的婚嫁、民间节庆活动等民族传统习俗。要让村里的年青人认识到自己民族服饰独特的文化价值和审美内涵,树立本民族的自信心和自豪感,使日益淡化的畲族民俗传统文化,渐渐地回归到当地人们日常生活中,并自觉地形成一种常态化。只有这样,霞浦畲族服饰生态环境才能成为一个循环不断的“生命活体”,才能从根本上激活霞浦畲族传统服饰文化。
霞浦畲族传统刺绣工艺的传承是建立在畲族服饰保护的基础之上,保护是其传承的前提和条件。除了了解和认知霞浦畲族服饰传承的特点,更要深入实际做调研,分析、取证、总结,制定出正确而完备的保护措施和方法,有效地落实到实处,才能使霞浦畲族服饰及其传统刺绣工艺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霞浦畲族传统刺绣工艺是一门流传久远、土生土长、原汁原味的手工技艺,是千百年来畲族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 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和较深的文化内涵, 蕴藏着深层的审美心理与历史传承遗迹[10]。凤凰装的刺绣工艺手法简洁却独具匠心,反映了霞浦畲族人民崇尚自然、质朴达观的民族性格和不拘一格的创造力,具有强烈的民族特征和艺术特色。当前霞浦畲族传统刺绣工艺保护和传承十分必要和迫切。如果没有一代又一代的技艺传承,霞浦畲族传统刺绣工艺及凤凰装将不复存在,而与之相依存的民族文化也将逐渐消失。届时,必将形成群体性的民族文化漠视、远离,甚至遗忘。这对一个民族来说,后果将不堪设想。期待不久的将来,这块民族艺术“瑰宝”能够重新焕发耀眼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