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辉
阿塔纳修斯·基歇尔(Athanasius Kircher,1602-1680)是著名的耶稣会士,他没有到过中国,但他于1667年出版的《中国图说》一书,却在西方具有深远影响。该书英译者在序文中指出,“该书出版后的二百多年内,在形成西方人对中国及其邻国的最初印象方面,《中国图说》可能是独一无二的最重要的著作”。1此说虽有夸张之嫌,但由此可知,该书对于17世纪后半期及此后西方中国观念的发展,具有毋庸置疑的意义。该书中译者对它的评价相对更公允。中译序指出,《中国图说》“是当时推动欧洲‘中国热的最重要、最有影响的著作之一”2。关于该书的研究有很多,本文仅就其中对中国形象产生影响的内容及其观念的来源进行分析。
献词与序言中勾勒出的中国整体形象
基歇尔《中国图说》一书中,开篇有献词和序言,在其中,他用简洁的语言勾勒出了中国最重要的特征。在基歇尔的笔下,中国是一个庞大的帝国,有很多奇异和稀奇古怪的事情。他在献词中写道:“我的新作、也是我智慧的结晶将要向您(指当时的教皇)展示一个巨大的、几乎无法估量的帝国”。3 他指出,在中国,居住着鞑靼人和中国人,他们被强有力的政府和君王统治着,每个外國人都能够在这个帝国发现奇异的事物。在献词随后的一段文字中,他重复并强化了马可·波罗曾在几个世纪前创造出的中国形象——庞大、强大、先进、富有而繁荣。他写道:“在地球上找不到比它更强大、人口更多的国家了。世界上只有中华帝国才有那么多的城市,多得几乎数不清,它们很繁荣,很多城市大到可以被看成一个省。到处都是城镇、堡垒、别墅、宫殿和寺庙。中国长期被长达三百里格的长城包围着,人们可以把整个帝国称作一个城市。您能看到极其丰富的生活必需品,似乎大自然将很少赐予别处的福祉全部赐给了中国。”4 这样的描述,有夸张之处。把整个中国称为一个城市的说法,更是给西方读者造成了错误的印象。基歇尔时代的中国,毫无疑问是一个农业社会,尽管有很多城市,但是广大地区依然是落后的农村。显然,基歇尔对中国的描述,很多出自其想象。他那基于想象而生发的文字,则进一步引发了当时欧洲人对中国的想象与憧憬。
基歇尔在序言中提到,他关于中国的知识与观念主要来源于卫匡国(Martin Martini,1614-1661)、卜弥格(Michel Boym,1612-1659)、菲利普·马里诺(Philip Marino)、白乃心(Johannes Gr ueber,1623-1680)等耶稣会士及亨利·罗思(Henry Roth)修道士。通过基歇尔的介绍,我们可知道耶稣会士们在传播中国形象方面所发挥的重要媒介作用。
在介绍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时反映出的唐朝形象
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是一件研究中西交流历史的重要文物。自它于1625年被发现以来,长期受到西方汉学家的重视,亦为研究中西交流的中国学者所看重。将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转译西文向西方人介绍,并非始于基歇尔,但是基歇尔在他的《有关古代宗教碑文的诠释》(Prodromus coptus)一书中,第一次翻译并出版了该碑的全文(由葡萄牙文本译为意大利文本)。此后,他整合曾德昭、卜弥格提供的材料将其译成拉丁文本,在《中国图说》中发表,成为当时和此后一段时间内在西方影响最大的译本。5
在介绍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时,基歇尔或转引或直接提到,中国有许多奇异的事物,有丰富的物产、数量繁多的大型城市和庞大的人口。在介绍了金尼阁和曾德昭(Fr. Joannes Samedo ,1585-1658)等人的著作之后,他特别强调,他“也要向好奇的读者描绘其他作者没讲到的稀奇事情,和在中国及其邻国看到的神秘事物,以及自然界与技术方面的奇事。”6
西方读者从《中国图说》中除了可以获得“奇异、神秘”的整体中国印象,还可看到美好的、强大的、文明的中国唐朝形象。通过基歇尔的译文,西方读者可读到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的比较完整的碑文内容(尽管基歇尔的译文是意译,且并非没有错误)。因为,在这篇碑文中,有大量的文字是用来赞颂繁荣、强盛而文明的唐朝和开明的唐朝皇帝。比如,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文写道,唐太宗以其伟大的智慧治理人民(光华启运,明圣临人),太宗的儿子高宗是伟大的领导者,其品德不亚于其祖父(克恭缵祖),他使人乐享康乐(人有乐康),唐玄宗使一度坍塌的道法支柱得以复起(倾而复正),代宗文武皇帝毫无困难地处理国家事务(恢张圣运,从事无为),德宗建中圣神武皇帝能够扬善罚恶(披八政以黜陟)。7 各位皇帝获得赞誉的多少,几乎取决于对于景教的支持程度,由此可见碑文创作的宗教立场。碑文对唐朝诸位皇帝的评价,虽有不公允的成分,但是它们显然可以激发西方人对唐朝的美好想象。
“龙”与唐朝君主的联系
基歇尔在介绍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时,两次提到了“龙”和“龙髯”(或 “龙须”)。他特别对“龙髯虽远,弓剑可攀”8 做了解释。他的解释是:五圣(唐高祖、太宗、高宗、中宗和睿宗)虽然逝去,但他们的遗容及伟大仍让人可以追怀。他说,这是引用一个传说,据说有个皇帝乘龙飞向天上,一些仆人认为只有抓住龙须,才能使他们像皇帝身上的兵器那样,和皇帝同去。9 在该书另一章中,基歇尔对“龙须”的解释略有差异。他引用中国注释者的说法,认为这涉及古代一位君主的故事:君主乘龙飞天后,他的部下携带兵器,抓住龙须,和君主一同飞天;后来人们保存龙须,以表示对君主的怀念。值得一提的是,基歇尔由此将中国人关于“龙”的图腾崇拜同这个故事联系在一起。他写道:“这件事一直到今天都对迷信的人产生影响,他们在衣服、书、图画和所有公共纪念碑上画上龙的形象。”10 这是西方学者著作中对中国人为何崇拜“龙的形象”做出的一次较早的解释。
重复并强化了前人描述的古代中国形象
马可·波罗、海屯等前人的著作,也是基歇尔关于中国的知识和观念的重要来源。在《中国图说》的正文中,基歇尔多次引用马可·波罗、海屯等人著作中关于中国的记述。
据基歇尔的说法,在马可·波罗之后,每一个作者对中国的描述,都沿袭了《马可波罗行纪》对于中国的记述。他写道:“每一个后来的作者都描绘契丹,叙述它城市的大小和富丽堂皇,市民与商人的熙熙攘攘,人们生活必需品的富足,河流的纵横交错,以及桥梁令人称赞的结构。”11 该书正文中对《马可波罗行纪》深远影响的介绍,进一步强化了马可·波罗向西方传播的古代中国形象。
基歇尔也引述了海屯的著作《海屯行纪》中的文字。比如,他写道:“契丹王国是我在东方见到的最大的王国,它有数不清的民族和无尽的财富,它临近大海。契丹人聪明聪慧……” 12
《马可波罗行纪》所称的契丹,主要指被蒙元征服的中國本部金的旧地,而南部中国,则被称为“蛮子国”。在鲁布鲁克的《鲁布鲁克东行纪》中,将“契丹”与“大契丹”加以区别。鲁布鲁克专门提到的“大契丹”,当时正处于南宋时期。13 值得强调的是,基歇尔书中也提到“大契丹”,并指出西藏“是大契丹中的一个成员,而大契丹在长城外的领土,同长城内一样多”。14 在《中国图说》中,基歇尔指出他说的“契丹”就是中国,“而在中国疆域以外,没有被称作契丹的城市或王国”15,即他已将“契丹”和“大契丹”合一而称为“契丹”。由此可知,基歇尔已认为“契丹”即指包含西藏在内中国。因此,可以说,基歇尔的记述,实际上重复并强化了马可·波罗、海屯等前人描述的古代中国形象。
《中国图说》的内容相当丰富。在书中,基歇尔用了不少篇幅介绍了中国的自然与人文奇观。他的记述,从多方面强化了“奇异中国”的形象。他也用专门两部分内容介绍了中国的建筑和其他机械技艺以及中国的文字。这些介绍,大多是客观的记录和他的分析。他认为中国的文字很优雅,值得赞美。在他的书中,尽管直接、正面地赞美中国人的内容并不多,但是通过许多对客观事物的介绍,西方读者依然可透过他的记述,看到中国人的勤劳、智慧等优秀品质。
(作者是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历史语言与战略传播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近著《龙影:西方世界中国观念的思想渊源》,长篇历史小说《大宋王朝·王国的命运》)
标注信息:
1.转引自阿塔纳修斯·基歇尔,《中国图说》,张西平,杨慧玲,孟宪谟译,大象出版社,2010年版,译序第18页。
2.同上书,译序第5页。
3.同上书,第3页。
4.同上书,第3页。
5.参见上书,译序第9页。
6.同上书,第13页。
7.括号内楷体文字摘自笔者从西安碑林得到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拓本。
8.参见《大秦景教流行中国》拓本
9.参见阿塔纳修斯·基歇尔,《中国图说》,张西平,杨慧玲,孟宪谟译,大象出版社,2010年版,第66页。
10.同上书,第89页。
11.同上书,第177页。
12.同上书,第177页。
13.参见笔者相关论文《<马可波罗行纪>中的中国》、《鲁布鲁克提到的鞑靼、契丹及大契丹》。
14.阿塔纳修斯·基歇尔,《中国图说》,张西平,杨慧玲,孟宪谟译,大象出版社,2010年版,第108页。
15.同上书,第1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