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每当人们谈及“美”时,总是过于强调“和谐”和“秩序”,认为和谐是美的惟一标准。基于清晰明了、井然有序的理性思想,人们试图以先入为主的唯“美”原则,用一套既定的原则去涵盖生活的方方面面,解释宇宙中所存在的一切事物。然而唯物主义辩证法认为任何事物都是一个具有正反两面性的矛盾统一体,除了理性的秩序美之外,必然也包含非理性的反秩序美。建筑作为艺术的一种形式,它的美必然是秩序美与反秩序美的统一。
明白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当人们走进传统的湘西民居聚落,面对那些密密麻麻、无序的房屋,曲折的条石街巷,纵横交错的遮蓬支竿,新旧不一的生活器皿时,不是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视觉和心理压抑,而是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美感、亲切感和愉悦感。
在湘西民居中,平时所感受到的被视为经典的空间秩序美已不复存在,被人们津津乐道的空间等级关系也一再被打乱。普里高津曾说,“混乱也是一种秩序”,这里所说的“秩序”就是“反秩序”。也正是由于湘西民居所表现出来的从平面布局到空间意识的矛盾性与复杂性,才赋予了整个建筑群体空间的模糊性、复杂性和反秩序性。因此,对这一真实存在的“不和谐”,人们不能再用原有的空间认知体系来生动地描述它的形态特征,而是必须放弃种种先入为主的认知模式,回到空间形式所形成的本源之中去;不能再以和谐为特征的秩序美作为评价建筑空间效果的惟一标准;不能再认为“风格”的统一是形成建筑形式美的必要条件;不能再用“秩序”的理论解释“反秩序”的现象。
湘西民居的街巷是作为生活与空间形式的发生器而存在的,它完全不同于现代城市街道所扮演的“快速交通承受者”的角色。由于街巷所容纳的生活方式的复杂性决定了空间与形式的复杂性,从而也就表现出了对理性构图原则的叛逆形式,即形式与空间的反秩序,这就是湘西民居的具体特征。
空间和实体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整体。建筑对于人类来说,真正有意义的是其围合的空间。同样,街道对于人类来说,真正有意义的也是由建筑实体围合的空间,正是由于这种空间的存在,才使人们的各种活动得以发生和延续。但并不能因此而忽视对建筑实体的关注,因为,没有实体也就无所谓空间。适宜的实体会对空间中所容纳的活动产生增值效应,反之则会使活动衰落,甚至丧失。湘西民居界面的复杂化正是对山地复杂生活方式的反应。
高低起伏的天际线源于山地地形的变化。建筑则因地就势,以适应基址,从而使得建筑的屋顶层层叠叠、前后错落、似断似连,同时因商业及生活需要而在原建筑上附加的“蓬”也使整个聚落的天际线更加随意、复杂。
地坪标高的多层次性表现为不断变化的连续性,它源于对山地层次性、立体性地形的适应,其在围合无数的、多变而模糊的空间界面的同时,又采用了具有相近色彩和质感的青石板,并以大小相间的组合方式,在复杂中求得统一。
湘西民居从设计和建造上看都是一种非连续性的个体行为。人们并不注重建好之后风格是否统一,以及是否延续了历史文脉等问题。经济性、功能性、实用性自始至终是湘西民居设计的出发点,人们往往先营建主体房间,然后再逐步修建附属房间(如厕所、牲畜棚等);选用材料的标准也不以美观为主,凡是能获得的材料(如石块、木板、小青瓦、茅草、竹竿、废旧油毡、塑料薄膜等)都可以成为建筑的一部分,建筑自身的这种从上至下的无序组合,再加上建筑随地形的不规则布置,使其反秩序的程度得到了进一步加强。这种以自我为主,从内到外都以功能至上为原则的建筑营造方法,从一开始就不以一套既定的形式美原则来展开设计和营造,因而其形式也就根本无秩序可言,这表现为整体上的自发的组织性(在无外在因素的指引下,自发形成有序结构的过程)及随意性。
在湘西,人们为在有限的空间内争取更多的使用面积,以适应生活和商业的需要,普遍将临街的建筑开辟为店铺和旅馆,通过延伸屋檐或加大窗户及门的面积,使得室内空间延伸到室外,还产生了一个很有个性的灰空间,从而也使个人空间与公共空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这种空间的模糊化创造了满足人们多种行为活动需要的场所——私密空间、半私密空间、公共空间和半公共空间。同时,建筑因适应地形的需要而形成的错位、错层、掉层也使得它所围合的空间不仅在水平界面上模糊化,还在垂直界面上也产生了模糊化。以上的空间变化根本不同于秩序原则指导下的理性空间组合形式,而表现为空间上的反秩序。显然,形成各种反秩序模糊空间的水平界面、垂直界面也必然是多义的、反秩序的、模糊的。
街巷是构成村镇意象的重要元素之一。一个清晰可辨而又富有魅力的村镇意象和街巷的形态是有直接关系的。街巷一般是村镇和小城的主要道路,两侧由店铺和住宅围合,成为封闭的线性空间。湘西的街巷,地面多铺设条石或卵石,其宽度与两边建筑的高度之比,一般小于1,尺度亲切宜人。由于街巷两边的建筑随形就势,也就使得街巷的形成也具有一定的随意性,从某种意义上说,街巷空间是两边建筑的剩余空间,因此,曲折、起伏是湘西街巷的特征之一。在这里很难找到笔直的街巷,这不仅消除了较长的街巷的那种漫无尽头之感,还增添了街巷的韵味和亲切感。
凤凰镇的街景是最具代表性的,它具备了湘西民居聚落景观中最为复杂、丰富的街市景观。其中涉及的建筑种类除了吊脚楼外,还有城墙、城门、桥、过街楼、塔、阁等,城内纵横交错的街巷,碧绿的沱江水,与沿江环绕全城的青山一道构成了湘西小城的独特景观。在一系列景观中,最值得注意的地方是石板街和沱江边的吊脚楼。
湘西小城的石板街宽度多为3m~5m,建筑高度大约在5m~10m之间,D/H≤1(D:街道宽度,H:建筑高度)。同时因为地形复杂,建筑随地形而建,加上采用错、吊、伸、缩等手法,故商业面宽不可能太长,一般都是W/D≤1(W:商业面宽)。这种宜人的尺度创造了一种浓郁的人文氛围,形成了表面反秩序形式下的一种隐性的秩序。
由于受地形、地域文化背景、人们审美情趣的影响,湘西小城的街道系统既不是横平竖直、等级明晰的网状结构,也不像某些城市的放射状结构,而是呈现出一种出乎意料的复杂结构。但经过分析却会发现,其复杂的表象下面结构脉络是清晰的,其街巷的秩序依然存在,这些所谓的隐性清晰性就是反秩序性。
在湘西建于坡地上的临街建筑多,且街巷随地形起伏变化,获得了较好的街市景观,也使街道空间层次丰富多变。垂直于等高线的“竖街”是阶梯串平台,而平行于等高线沿坡而建的“横街”则是蜿蜒曲折,随不同层次的等高线延伸,这两种形式的街道纵横交错,共同形成了湘西小城街巷的脉络。另外,街巷本身竖向标高的变化,提供了多视点的视知觉。虽凹凸不平但形、色、质相近的立面,使整个民居聚落的外观获得了统一,创造了湘西民居所独有的三维景观。这是人们产生美感、舒适感、愉悦感、亲切感的因素之一。
街巷是人们活动的场所,而节点是街巷的终点或起点,是人们往来行程的聚集点。它们可能是交通线路的连接点、交叉点、汇聚点或休息站,也可能是从一种结构向另一种结构过渡的转换处,也或许只是简单的聚集点,由于其具有某些功能或是物质特征的浓缩而显得十分重要(比如:街角的集散地就只是一块空地或由建筑、树和其它构筑物围合而成的一个空间)。而要形成节点,最重要的是能对人们的视觉与心理造成强烈的冲击。强有力的空间形式、显著形象(标志物)、集中的活动是获取明确节点的3种方式。对于湘西民居来说,聚落内部的节点主要有广场、井台、戏台、神庙与祠堂、书院等;聚落边界的节点主要有跳墩(小河上立于水中的石块、石墩等)、拱桥、廊桥(亭桥)、码头、凉亭等。观察湘西的城镇,不难发现,在街巷的拐角处经常会有不规则的场地出现,只要对这个空间进行随意的不规则的划分,就可留出空间安排餐饮、销售、修理等活动。这些节点因身处要地,并因有多样性的生活融入而总是显得生机勃勃,街巷也因为存在有活力的节点而充满人情味。
美国建筑师赖特认为:美来源于自然,因此他强调建筑的设计要尊重自然环境,每幢建筑都应该是基地的惟一产物。湘西的街巷形式的自然性不仅反映在其线性随地形变化而变得蜿蜒曲折、高低起伏上,还反映在街巷立面景观空间的开放、封闭皆源于自然景观的存在,而不受人的主观意识所决定上。因而街道的开合具有很大的随意性,这是不能用先验性秩序原则去控制决定的,在这里,自然决定一切。以上种种都体现了对自然的极大尊重,也正因此才使湘西民居的形式表现出合理的混乱,也可以说是自然而不是人造就了湘西民居反秩序美的特征。
有序和无序是同一系统中不同层次和不同侧面所显现的不同状态,在宏观无序的背后可能潜藏着理性的有序,而在微观的有序背后又可能存在着真正的无规则的随机运动。东方的阴阳哲学也强调任何事物都是由阴阳两种元素逐步演变而来的,即阴阳的交迭,组合形成万事万物,两者既相互对立,又相互包容,经过一定的转化而达到和谐。隐性秩序与显性反秩序的共存正是上述哲学思想在湘西民居上的具体反映。
民居作为当地文化的载体,是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科学、技术、艺术等的集中反映,必然也包含设计者与建造者的哲学思想,阐述着人们对宇宙、人生的把握与理解。湘西民居在空间上和形式上具有明显的秩序与反秩序共存的特征,在建筑结构中体现出尊重人、尊重自然的思想,传统民居的场所精神正是通过这种形式得以传递和延续。
湘西民居格局的形成既受自然地理环境的深刻影响,又与复杂的人文因素密切相关。从人地关系的动态性看,地理环境对人类居住空间的影响是一个可变量。早期人类大部分都是“逐水而居”,聚落相对集中在河流两旁的台地上,但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类活动范围的扩大和对自然适应能力的增强,自然条件对某些乡村聚落建筑的制约已经显得不那么突出和重要了。
今天,人们越来越喜欢居住在坚固的钢筋混凝土盒子式的建筑中,与大自然隔绝。湘西也不例外,昔日丰富多彩的民居正由多样化逐渐变成单一化,已慢慢失去了往日古朴诱人的魅力。这对传统民居的保护和发展提出了新的挑战。在这种情形下,湘西乡村聚落和民居就显得更为珍贵,更需要人们加以珍惜和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