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波
北方最不缺的就是杨树,我尤其喜欢夏天杨树的样子:油亮油亮的杨树叶在耀眼的阳光下哗啦啦地唱,和着那大太阳,仿佛有着永远唱不完的热情。
我的小村庄有大片大片的杨树林,所以记忆里的夏天满是清凉的绿色。
我有四个哥哥,两个姐姐。在我们家族平辈儿里,我是最小的女孩儿。
我的名字是大姐给起的。听老人们说起,我出生的时候,爷爷重男轻女,看我是女孩很生气,就没有给起名。后来要落户口,姐姐放学回家对我爸说:“我今天学了一首诗叫《咏鹅》,里面有一句‘红掌拨清波,要不就叫‘红波吧!”于是我就有了名。
阿Q精神已经在我身体里根深蒂固,所以我的名字得来如此简单,我觉得冥冥之中就是希望我可以生活简单随意的。
大姐很“厉害”,是伶牙俐齿的那种厉害。她常常跟大伯唇枪舌战,大伯斗不过她,所以一放假,姐姐就被送去学缝纫啦,学打毛衣啦,那时候很少有孩子去上辅导班,而且是这种手工学习班。说起来,我大伯的教育思想在二三十年前绝对是顶尖的。
也因为大姐姐常常不在家,所以我小一点时候的记忆都跟哥哥们有关。
我最小的哥哥因为在家排行老二,所以我常叫他“二锅”。大一点的时候知道了“二锅”其实也带有些许搞笑的意味,野孩子一样的我反而叫得更勤了,整天跟在二哥后面“二锅二锅”变着腔儿地叫。
“二锅”上五年级的时候,我才6岁。他喜欢拿根棍子当“闭月羞光剑”,在村子里行侠仗义。
有一天,他瞅准了一块瓜地的看瓜人每天下午都要回家吃饭,“二锅”就喊我去偷瓜。哇!可以吃到甜甜的西瓜,我在心里欢呼雀跃,简直崇拜死了我的“二锅”。
“你帮我看着点,我去找个大点的瓜。”“二锅”就钻进了瓜地。我站在地头上,瓜秧缠住了我的脚,我紧张地边看四周,边用力拉扯那些瓜秧。“我要做好这个放哨的!”除了紧张,我甚至有种站岗放哨的光荣和自豪感。
哥哥猫着身子出来了,手里抱着个比甜瓜大不了多少的西瓜。我无语地看着他,“二锅”无辜地说:“这是最大的了。”
他用他的“闭月羞光剑”去切瓜,但那把很钝的木头剑是根本切不开瓜的。看他忙得满头大汗,我这个放哨的也紧张的不得了,生怕有人路过看到我们。“二锅”终于想到了个好办法,把西瓜直接往一块石头上摔去,瓜一下子炸开,四分五裂。我瞥了一眼,怎么是白色的?中间微微有些黄黄的?这是西瓜吗?
可是大费周章终于吃到瓜的“二锅”却心满意足。他边“哧溜哧溜”地啃着瓜,边问我:“你吃不吃?”
我才不吃。我就边扯瓜秧边催他:“快点吃,快点吃。”
从那以后,这种偷偷摸摸的滋味在我心里烙下了深刻的印象:馋了去偷,害得胆战心惊,可是偷到手的却完全不是自己想要的——我不仅没吃到甜甜的西瓜,还被害一顿馋!其中的糟糕滋味让我从此对“偷瓜”完全失去了兴趣。
但我的“二锅”还是我的好哥哥。他陪我玩,给我讲《西游记》,就算不陪我玩,我只跟着他,就可以看到很多不曾看过的,玩到不曾玩过的。长大后读《红楼梦》,每次读到史湘云喊贾宝玉“爱哥哥”,自己都忍俊不禁,女孩子对哥哥的好感和崇拜是天生就有的吧。所以我一直是二大爷家的“常客”。
早晨天不亮,我就从家里游荡着,穿过一个胡同,经过一个小水洼,绕过一群羊,或者几只鸭子,然后到“二锅”家门口坐着,等二伯起床来开门。英姿飒爽的二伯见到我,永远是笑成一朵花,他宽宽的大手一把就把我抱起来,蹭蹭脸,亲亲额头,然后抱着我吃饭,抱着我玩。
脸圆嘟嘟的我,是村里的“孩子王”,上墙爬屋爬树,男孩子也没有我“野”。可是我就喜欢腻在二伯家当两个哥哥的小跟班。最重要的是,二伯宠我,有好吃的我先吃,有好玩的我先玩。两个哥哥就吃醋,有时候被这么一个“假小子”跟得烦了,哥哥们就喊我:“饭桶!菜缸!大圆脸!小跟班!”
我才不在乎。
夏天一到,村子就会被郁郁葱葱无边无际的杨树林笼罩,连空气都是带着绿叶的清爽味儿的。三叔把小姐姐送回老家来,让她在这个小村庄里过暑假。
知了没完没了的叫,叫得我们心痒痒。大爷就回家把面粉倒进盆里,掺进水去,搅阿搅,揉啊揉,倒掉水再揉,一直揉到盆里只剩下粘糊糊的面筋,我俩眼巴巴地蹲在那里,吃惊地看到大爷的五根手指都被粘到了一起。
然后,我和小姐姐就跟在大爷身后去粘知了。
高高的杨树立在河边,树的叶子哗啦啦地响,阳光透不过浓密的叶子,只把影子投射到水里去。一大片一大片的就都是清清爽爽的凉了。
我俩使劲踮脚也看不到知了,因为树太高。每次都是大爷看到:“哎,这里一个!”我和姐姐就伸长了脖子激动地喊:“哪里哪里?”大爷伸出食指让我们噤了声,蹑手蹑脚的去拿长长的竹竿。竹竿挑起的一端粘着面筋,另一端是我们爷仨高高仰着的头。大爷每次都能一下就把知了从树上粘下来,长长的竹竿放下来,伸出去,我和姐姐就拍着手跑出去好远,把知了抓下来。
要么就趁下着毛毛雨的时候,钻到山楂园里找知了。因为雨淅淅沥沥,滴滴答答,知了听到了夏天的雨声,就像听到了集结号,都拼命爬出泥土来。
我们蹲在地上一脚一脚的找,通常会找到一个小小的口,只需要用小棍轻轻一拨,那个洞口就暴露在眼前了。轻轻挖几下,我们就能把知了勾出来。有时候性子急了,等不了它爬出来,我们就拿水往洞里灌,它也就驼着背脚忙脚乱地爬出来了。
有时候大太阳火辣辣的烤着,地上的泥土都变成了细细的粉末时,我们就开始往河里跑。上游的溪水穿草跃石而下,在山楂园的后面匯成不大不小清亮亮的一汪水,那是我们整个夏天的乐园。
除了小河还有秋千。两棵树,一根绳,大树底下全是凉爽的风,那秋千荡漾着的是夏日午后整个村子的笑声。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他们都去外面上学了,我也开始读小学,读初中,有了女孩子细腻的小心思。
哥哥们周末回家,骑自行车带我玩的时候,我就喜欢故意让他们围着村子转一圈。裙摆在杨树叶斑驳的光影里飞扬,要是再恰好被同学看到,我那心里的得意几乎要随着那绿绿的树叶哗啦啦唱出来的。
二伯家的大哥就常常骑着自行车带我去二爷爷家。
那时候的自行车前面是有一个大横梁的,后座也高高的。
开始时,是我先在他的车后座上坐好,然后他再骑。后来,我越长越高,越来越重,他就要先骑车,我再跳到车后座上去。有好几次往上跳,我都跳空了,俩人就咯咯笑半天,越笑越跳不上去。要么就是我终于跳上去了,车子却失去控制,一直扭来扭去,甚至要栽倒了,哥哥就笑我:“又沉啦!”
二爷爷家的大水缸每次都是空的,然后哥哥和我就去村头的山泉去打水。有一次打水回来的路上,大哥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也许是那天的天很蓝,云很白,风很轻,也许是那天哥哥有什么高兴的事,总之那是他第一次给我唱歌。唱的什么歌我不知道。我只记得他手里甩着狗尾巴草,仰头对着天唱,做出酷酷的样子,我也记得里面我听得最清楚的就是“蚂蚁蚂蚁蚂蚁……”
很多年后有了网络,想起那个场景,我上网去搜索,原来当时哥哥唱的是张楚的《蚂蚁蚂蚁》。
摇滚是他的青春,而哥哥们的陪伴就是我的童年。
人是突然长大的。在某个瞬间,在无可挽回的事实前,学会了从容不迫;在大势所趋时,学会了不动声色;在亲人离散时,学会了平静和隐忍。杨树叶在阳光下微风里依然哗啦啦的响,我的童年却一去不复返了。
之后的我们,各自成家,很多东西都变了。
村头的山泉已经没有了,原本清清凉凉的一汪泉,现在被填平,上面盖起了厂房。过年时我们不再一起和浆糊、贴对联、看春晚,不再一起放鞭炮、熬通宵,也不再轻易地在周末一起聊天,哥哥不再每次见面都捏捏我的脸,我也不再做他们的“跟屁虫”。
只是血脉相连,永远不会变。
大哥哥喝了酒,电话那头轻声说:“你是我们最小的妹妹,你一定要记着,谁也不能欺负你,你也不能怕,不管发生什么事儿,我们几个哥哥姐姐都一直站在你身后。”
他平时很忙,满中国的跑,从内蒙到新疆,从沈阳到昆明。
“二锅”曾为了练习“点钞票”,曾把手指都磨破了皮。
大姐是高中老师,今年又要带高三,没白没黑的连轴转。
都是在为生活不停地奔忙。
可是丧礼上,他们还是回来,站在了他们这个小妹妹身后。
天涯海角,大家也都回来了。
“给老人磕头,你们兄妹们一起。”
哥哥们站在我身后,还没跪下去,我就已经涌出泪来。
哥哥们陪着我,重重地磕。
泪滴在地板上“啪嗒啪嗒”地响,我睁不开眼睛,却分明听得清那杨树叶哗啦啦啦,声音渐渐模糊,直至消失。
从此,溘然长逝的,除了至亲,还有那永远回不去的岁月。荒草萋萋,时间悠悠不回头。
落叶归根说得好像都是男人,中国的传统里,女人都是漂浮的,隐形的。连我的小村庄也快要拆迁了。可是我知道,不管自己的叶怎样向上伸展,去看阳光,去历风雨,可我的根永遠连着那小河,那山泉,那郁郁葱葱无边无际的绿。
而那些人,就是我永远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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