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的新疆美学

2018-08-29 17:04温奉桥李萌羽
博览群书 2018年7期
关键词:维吾尔伊犁王蒙

温奉桥 李萌羽

新疆是王蒙一个永远无法绕开的话题。自 70 年代末从新疆“归来”后的王蒙创作了《歌神》《买买提处长轶事》《杂色》等一系列描写新疆伊犁的作品,特别是长篇小说《这边风景》与《在伊犁》系列小说,更是构成了王蒙新疆小说特别是“伊犁叙事”的“双璧”。王蒙通过他的《这边风景》等小说,建构了一种独特的美学范式——“新疆美学”。

新疆是王蒙的受难地,也是王蒙的“福地”。1963年,因《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被错划成“右派”的王蒙,怀着重新燃起的对生活的渴望和对文学的热爱,“自我放逐”到了新疆,由此,王蒙從一个少年得志、才华横溢的青年作家,一个猛子扎到了边疆农村生活的最底层,直到1979年离开,王蒙在新疆生活、劳动了16年,特别是1965-1971年,王蒙更是以一个普通农民的身份在伊犁巴彦岱公社毛拉圩孜大队“劳动锻炼”了整整六年,并一度担任该队的副大队长,这期间,王蒙寄居在维吾尔族农民家里,与当地各族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学会了从赶车到扬场的全套农活,王蒙后来回忆道:“与伊犁的邂逅是小说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件。”(王蒙:《这边风景》(下卷),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P701)王蒙多次称新疆是他的“第二故乡”,称自己是一个“巴彦岱人”。

在一定意义上,没有新疆16年的生活就不会有今天的王蒙,当然,更不会有王蒙描写新疆生活的200多万字的作品。维吾尔族诗人乌斯满江曾说:“王蒙被错划成右派,这是他的不幸,但对维吾尔人,维吾尔文学来说,又是莫大的幸运。如果他不被打成右派,他到不了新疆,他也不会掌握维吾尔语,我们也读不到那么多写维吾尔人的动人的亲切的作品了。”(温奉桥编:《多维视野中的王蒙——第一届王蒙文学创作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P339)。王蒙这些描写新疆的作品,不但是王蒙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国当代文学独特而瑰丽的存在,特别是他的《在伊犁》和《这边风景》,不仅是汉族作家描写新疆农村少数民族生活的最杰出的小说,也是当代文学跨文化写作的杰出范例。王蒙没有辜负伊犁河畔“行吟诗人”的桂冠,他把最深情最执着的诗篇献给了伊犁,《在伊犁》和《这边风景》构建了王蒙小说的“伊犁叙事”。当然,由于书写年代不同,在这两部小说中表现出来的文化心态也迥然相异,《在伊犁》用的是回望的视角,而在《这边风景》这部70万字的小说中,王蒙则从当下性视角更为切实完整地书写了特殊年代的个体经验。

无论如何,在尘封了近40年后《这边风景》的出版都是一件具有文学史意义的事件,甚至,其意义可能超越了这部小说的自身价值。就王蒙个人创作谱系而言,《这边风景》无疑填补了他创作的一个空白,使王蒙横跨60年的文学创作链条得以完整,在王蒙整个创作链条上,《这边风景》占有一个特殊的承上启下的位置:一方面它内在地承续了50年代《青春万岁》的理想主义的余绪,使王蒙50年代和新时期前后两个不同历史时期的写作得以连接和延续,从而使王蒙不同历史阶段的创作风貌得以清晰完整地呈现;更为重要的是,《这边风景》暗含了王蒙新时期小说变革的“基因”和可能,在《这边风景》中可以隐约发现王蒙后来小说创作的某种因缘和内在根据。其二,就中国当代文学特别是新时期以前的文学而言,《这边风景》的出版,则具有某种“考古学”的意味。在以往的当代文学史中,“文革”时期的文学基本是空白《这边风景》让我们有可能重新反思既往文学史的某些“定论”,重新审视、评价包括“文革”文学在内的整个新时期之前的文学创作。如果将《这边风景》置于社会主义文学运动的整个生态系统和价值坐标值中来考察,无疑会对整个当代文学整体艺术风貌和美学价值特别是“文革”文学的整体认知和评价产生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讲,《这边风景》对于中国当代文学史而言,同样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在《这边风景》中,王蒙从伊犁农村生活的切身经验出发,通过对跃进公社爱国大队两条路线斗争以及生产生活的描写,立体地全景式地向人们展示了上世纪60年代初新疆伊犁农村的历史文化和日常生活,是一部描写新疆伊犁农村生活的百科全书式的小说。从故事层面而言,《这边风景》虽然写了1962年震惊中外的“伊塔事件”、1964年的“四清”运动等政治事件以及两条路线的斗争,但与小说所表现出来的宏大叙事相比,《这边风景》更是一次充满了生活质感的诗意叙事。

《这边风景》的文学价值首先表现在作者对边地伊犁自然景物、民风民俗、宗教信仰以及民族性格的生动描绘。在这部小说中,王蒙以丰实饱满细腻缜密的笔触,出色地原汁原味描写了新疆伊犁各族人民特别是维吾尔族农民真实鲜活的生活以及独特的文化个性,这构成了这部小说持久的艺术魅力。虽然从一开始王蒙首先考虑特别注意这部小说“符合政策”,但毋庸讳言,这部小说的艺术成就和魅力当然不是来自“政治正确”,甚至相反,在审美效果上小说对生活的描写反而把两条路线斗争压倒或者说消解了,正如作者所言:“万岁的不是政治标签、权力符号、历史高潮、不得不的结构格局;是生活,是人,是爱与信任,是细节,是倾吐,是世界,是鲜活的生命。”(王蒙:《这边风景·后记》(下卷),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P703)更确切地说,政治性书写仅仅构成了这部多声部小说的一个声部、一个维面,而维吾尔人的日常生活才是作者真正描写的所在,正是《这边风景》与同类小说相比“胜出”的根本原因。

王蒙曾多次谈到对生活的“入迷的‘不可救药的兴趣和爱”,这是王蒙的“主义”和宗教,也是他文学创作的深层根据和动因,这在客观上帮助作者完成了对“政治”最大限度的突围,从而在可能的程度上赋予了这部小说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坚硬的生命质感。当代文学史上还没有哪一部小说像《这边风景》这样如此丰富真切而又细致深入地描绘了伊犁农村维吾尔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从雪峰、草原、牧场、河谷、果园、高大的白杨树、潺潺流淌的渠水、大片的条田等具有独特地域特色的自然景观,打馕、刷墙、赶车、看磨坊、修水渠、扬场、打钐镰,抓饭、奶茶、酥油馕、酸马奶、土造啤酒、大半斤、米肠子、拉面条,坎土镘、抬把子、生皮窝子、热瓦甫、都塔尔等具有充满了民族特色的衣食住行,以及喜庆、祝祷、丧葬,甚至颇具宗教色彩的乃孜尔、托依等都进行了细致精微的描写。如果说《在伊犁》是从一个个侧面来描写维吾尔人的生活的话,《这边风景》则是一次正面全方位的书写,王蒙对伊犁维吾尔人日常生活的描绘,不仅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而且具有重要的民俗学价值。

同时,《这边风景》塑造了一大批既具有鲜明的时代感又充满了生活气息的个性丰满的少数民族人物形象。早在《在伊犁》中,王蒙就塑造了如穆敏老爹、“傻郎”马尔克等许多具有独特个性的维吾尔族农民的形象,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这边风景》则更为深入地塑造了一系列别具个性气质的艺术形象,不仅使“文革”期间的文学增添了一些清新的更富有生活气息和质感的文学形象,提升了彼时中国文学的艺术境界,而且极大地丰富了中国当代文学的人物画廊。例如,一生敬畏、顺从、谨慎又胆小怕事的中农阿西穆,这是一个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的独特形象,因长期饱受巴依、伯克等人的压迫,心灵上担负着沉重的负担,他一生的信条就是“服从”和“要懂得害怕”,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了敬畏、害怕和谨小慎微的穆斯林,在时代的剧烈变局中,他生活得像风中的树叶,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另一形象穆萨是王蒙的一个独特创造,他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正面或反面人物,他要复杂得多,他表面大大咧咧、吊儿郎当,动辄吹牛冒泡,实则十分精明,有自己的分寸和底线。此外,清真、虔敬、自律的宣礼员亚森木匠,花儿一样美丽、纯洁、善良的雪林姑丽、米琪儿婉,自尊、好强、柔情的爱弥拉克孜,粗犷、豪爽、内心又极其脆弱的马车夫泰外库,热情、质朴、一心为公的艾拜杜拉,诡诈、阴险而又善于交际的库图库扎尔,以及绝望、屈辱、被生活压扁的未老先衰的乌尔汗。更重要的是,《这边风景》写出了维吾尔人的精神和心灵生活。在这部小说中,王蒙不仅以地道的伊犁农民的语言来描写当地少数民族的生活,而且通过一个个精确传神的细节描写,描摹出了维吾尔人特有的个性、气质以及热情而质朴的灵魂,深刻地写出了维吾尔族特有的民族文化性格以及那种“天真的生趣”。

维吾尔诗人乌斯满江·达吾提曾说,读王蒙的作品“就像老朋友面对面地谈心交心,自然、亲切,丝毫没有民族的隔阂”。?(温奉桥编:《多维视野中的王蒙——第一届王蒙文学创作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P339)应该说,当代作家中还没有另一个人能像王蒙这样如此深刻地理解并真切、细致地表现出了维吾尔人的内心世界和灵魂。难怪有的新疆读者把王蒙描写维吾尔族生活的小说称为“维吾尔塔兰奇文学”(“塔兰奇”意为拓荒者)。

不止一個人谈到王蒙的“诗人气质”,《这边风景》同样打下了“诗人”王蒙的鲜明徽记,回荡着诗人的激情,《这边风景》是噤声年代罕有的激情写作。

在《这边风景》这部以朴实健朗风格见长的现实主义小说中,依然可以看到王蒙50年代特别是《青春万岁》的影子,理想主义在这部小说中并未完全褪隐,王蒙的“挚诚”——“少共”之心依然存在,这在很大程度上塑就了这部小说独特的审美气质和美学风度。从审美风格和内部构成而言,《这边风景》具有两个显著特点:传奇性和抒情性。小说的传奇性从一开始就显现出来了:反颠覆斗争,粮食被盗,死猪事件,四清斗争,都颇具传奇性,库图库扎尔、里希提、伊力哈穆等人的成长故事,也同样充满了传奇色彩,特别是小说的下卷基本围绕泰外库的“情书事件”展开故事,则不仅具有传奇性,更有结构上的考量。但真正构成这部小说灵魂和魅力的还不是这些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而是小说的抒情性,这决定了《这边风景》的浓郁的诗意和深情的笔致。

《这边风景》的诗意首先源于对爱情的书写。在那个特殊的政治压倒一切、政治消解了一切的年代,爱情已成为某种文学禁忌。《这边风景》中对爱弥拉克孜与泰外库、雪林姑丽与艾拜杜拉、米琪儿婉与伊力哈穆的爱情,以及吐尔逊贝薇与雪林姑丽、狄丽娜尔之间胜似姐妹般的友谊的描写,曲折委婉,幽雅深致,表现了特殊年代爱情的美好,生活的美好,人性的美好,为小说平添了许多浪漫气息。小说第18章“麦收时节的谐谑曲与小夜曲”,描写雪林姑丽面对艾拜杜拉的无限柔情,是全书写得最柔软、浪漫、多情的部分,充满了浓浓的诗意,写出了日常生活中人性的柔软和美丽,多情和浪漫,善良和美好。在这里作者把丁香花(“雪林姑丽”即是“丁香花”的意思)一样美丽的女子的柔情与大自然的声息融为一体,这既是一出爱情的赞歌,又是一首劳动的圣歌,也是人性的颂歌。爱情、女性、劳动、文学完全融为了一体。如此柔软多情的文字,在整个70年代文学中并不多见。

除了爱情,小说的诗意更表现为对劳动的激情书写。王蒙曾说,整部小说虽然写得处心积虑、小心翼翼,但仍不失为一次“生气贯注”的书写,最“生气贯注”的是小说对劳动场面的充溢着圣洁和诗意光辉的礼赞和书写。例如小说第21章对伊力哈穆“夏夜扬场”的描写,再如,对米琪儿婉和雪林姑丽“打馕”场景的描写,都充满了蓬勃的诗意和激情,充满了创造乃至自由的快感。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很多东西值得反思,但是这样一种对于劳动的圣洁无比的情感,无论何时都不会过时,都值得尊重和怀恋。这里对于劳动的描写,没有后来小说的惩戒性、自虐性内涵,劳动不再是苦难叙事的必然所指,而是充满了真诚、快乐和激情,洋溢着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和谐与美好,且具有了某种精神性即马克思所说的“把劳动当作他自己体力和智力的活动来享受”,这既是劳动的过程,更是美的享受,充满了创造和自由的愉悦,在这里,劳动、美、自由与创造完全融为一体。《这边风景》中对于劳动场景的描写,并不是一种特殊语境下的政治性想象,而是赋予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创造、激情与诗意的内涵,王蒙在这里所描写的已经不单纯是劳动场景,而是通过劳动场景的书写,努力发掘社会主义新生活带给农民的精神世界之美。如果《这边风景》的写作看作是“幽暗的时光隧道中的雷鸣闪电”,那么小说中关于劳动场景的动情书写则是整个“文革”文学中最酣畅的“雷鸣闪电”。美、健康与劳动结合在一切,这是对劳动的礼赞,也是那个单纯年代的最圣洁的情感。王蒙小说的这种如此简单而又圣洁的描写,在其以后的小说中似乎并不多见了。

《这边风景》是当代文学一次跨文化写作的成功试验,是一部跨文化写作的经典范本。王蒙是当代汉族作家中仅有的精通维吾尔语的作家,新疆16年生活,给予王蒙最大财富是他熟练掌握了维吾尔语,使他有了“另一个舌头”,不仅能够与当地维吾尔农民毫无障碍交流,更重要的是他掌握了一把走进维吾尔族历史和文化的钥匙,能够透过维吾尔人的日常生活更深入更全面地了解他们的思维方式、情感特征、价值观念,进而走进了维吾尔人的生活和心灵世界,正如维吾尔诗人热黑木·哈斯木所认为的:“汉族作家反映维吾尔生活,能让维吾尔读者称赏叫绝,说到底,就因为王蒙通晓我们的语言文化,懂我们的心。”(温奉桥编:《多维视野中的王蒙——第一届王蒙文学创作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P338)

德国哲学家乔治·齐美尔提出了文化上“异乡人”的概念,就文化身份而言,王蒙之于维吾尔族文化无疑是个“异乡人”,这种“异乡人”的身份使王蒙对两种文化的差异格外敏感:新疆“使我有可能从内地——边疆、城市——乡村、汉民族——兄弟民族的一系列比较中,学到、悟到一些东西”,在更深刻的意义上,王蒙的“比较”视野源于对维吾尔族生活和文化的热情,源于作家对维吾尔人的爱,是爱使王蒙从一个文化的“异乡人”变成了真正的“巴彦岱人”。

王蒙对新疆各族人民特别是维吾尔人的生活和文化具有深刻的了解,他曾广泛阅读维吾尔族的文学作品和文化典籍,并翻译过维族作家马合木提·买合买提的小说《奔腾在伊犁河上》以及诗人铁依甫江等人的作品,所有这些都养成了王蒙的跨文化视野,这种自觉的跨文化意识无疑给王蒙提供了更广阔的文化视野和更开放的文化心态,可以说,没有对维吾尔语的学习和掌握,就不会有《在伊犁》《这边风景》等深得维吾尔族生活真味的作品。

维吾尔族一个是具有鲜明气质和文化个性的民族,《这边风景》没有猎奇,没有热衷于奇闻异事的描写,而是怀着尊敬、喜爱、欣赏的心态,以跨文化的视野透过维吾尔人日常生活的描写,表现他们独特的语言方式、生活情趣和文化观念。没有对维吾尔族生活和文化的深刻了解,就不可能有《这边风景》自觉的跨文化写作意识。如果把王蒙比喻成一棵大树,那么它的根深深扎在了伊犁维吾尔族生活和文化的最深处,王蒙走进了维吾尔心灵世界的最深处。

王蒙多次说,新疆是他“独一无二的创作本钱”。新疆在诸多方面对王蒙产生了深刻影响,作为伊犁的儿子,王蒙让“巴彦岱”从一个地理名词变成了一个世界性的文学存在,伊犁是王蒙心中永恒的“桃源”。《这边风景》是王蒙这位赤子唱给伊犁母亲的最深情的赞歌,王蒙说《这边风景》“是戴着镣铐跳舞”,在那个独特的年代,镣铐是难免的,但是,王蒙“舞”出了他的精彩,“舞”出了他的非同凡响。

(作者简介:温奉桥:中国海洋大学王蒙文学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李萌羽?: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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