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52年8月初我奉命入朝作战至1953年7月底朝鲜战争结束,正好一年。一年间,我以基层连队普通一兵的视角,记录下了这期间发生的许许多多的事,这些事令我终生难忘。如今我已步入84岁高龄,再来回顾这些往事,企盼能描述伟大年代中的冰山一角,与读者分享、互勉。
1952年7月中旬,我们连队的伙食有了极大的改善,几乎每天都有猪肉吃,过了一段时间,上级要我们把连里的一切文件和暂时不用的东西,统统集中到营部统一保管。我暗暗估摸,是不是又要换防了?可又不敢打听。
8月初的福建泉州,正是骄阳似火的三伏天。连队接到命令:“立即整装出发!”我们背上背包,跑步到集结处,看到那里已有好多从民间征调来的货运卡车。一辆卡车上要挤20多人,往背包上一坐,连脚都伸不直。经过两天的车程,我们到达江西上饶,之后就上了闷罐火车(就是现在的铁皮车厢)。整个车厢除了上下车的铁门外,只有几个很小的通风口,连头也伸不出去;车厢的一角横着一根绳子,绳上挂着一块麻袋片(那时用来装稻谷的袋子),里面放着一个农民用来挑大粪的粪桶,算是卫生间;车厢正中挂一盏马灯(能挂的铁皮制煤油灯);地上铺上一层薄薄的稻草,大家人挨着人,脚抵着脚分两排睡,一个车厢大约能睡四五十人。火车启动后,在摇曳的灯光下,连队首长开始宣读命令:“北上集结,待命入朝!”
一路上的伙食,是预先安排好的。列车靠站一停,热气腾腾的饭菜早已摆放在车厢门前,下车吃饭只有15分钟时间。记得那天傍晚,天还很亮,我们在金华吃的晚饭。第二天早晨才到杭州,到嘉兴吃中饭,晚饭是在上海吃的。
过了长江,进入蘇北平原,适逢淮河发大水。路基、枕木全沉在水下,白茫茫的一片,酷似大海,望不到边,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公路、田野,哪里是河流、湖泊。水面上只露出两条笔直的钢轨,在混沌的大水中向前延伸。铁路两旁的平房草棚,全被大水淹没,只露出一个极小的人字形屋顶,男女老少都趴在屋顶上,瞪着一双双饥饿的大眼,渴望救助。可当时国力虚弱,内忧外患,严峻的形势正考验着全国人民。“一定要把淮河治好!”就是毛主席向全国人民发出的庄严号召。
列车停靠山东德州车站,德州的大西瓜和烧鸡是出了名的,价格也便宜。站台上热热闹闹的叫卖声,夹着阵阵香味扑鼻而来,令人垂涎欲滴,但为预防敌特下药,无人问津。
出了山海关,铁路干线都是双轨,来往列车,各行其道,再也不用停靠交汇,车速有了极大提高。经过七天七夜的奔波,终于在一天的深夜到达了辽宁省安东市(今丹东市)。安东火车站非常大,有好几十条轨道,比上海站、天津站要多得多,但只有一个站台,高悬的探照灯把整个车站照得恍如白昼,高音喇叭里滚动播放着激动人心的战歌。车站里不停地有列车进出,有赴朝作战的部队,有从全国各地踊跃报名参军的新战士,有装满武器弹药和给养的军列……一片繁忙。我们的军列停在离站台较远的岔道上,列车刚一停稳,车门一打开,全副武装的指战员,就一个接一个地往下跳。高音喇叭中突然传来了警报声,营首长大喊:“各连快速集结,跑步前进!”远处高射炮弹像节日里燃放的礼花,不停地在空中爆炸,数不清的探照灯光柱在空中划来划去,搜索敌机,空气霎时紧张起来。
我们来到城乡接合部的一个小村子旁的一块空地上,整齐地坐在各自背包上休息待命。天亮了,老乡们热情地把我们邀请进自己的家里,他们一定要把炕让给我们睡,我们再三推辞。可老乡们说:“你们是最可爱的人,怎能让最可爱的人睡地铺呢?”
第二天,我们就开始战备拉练。晚饭后,全副武装出发,一律不准说话。为防止空袭,人与人之间至少要有20米的距离,不准吸烟,不准使用手电筒……急行军50余里,中间休息15分钟,到达目的地后,立即搭帐篷,每人要挖深1.5米、宽1.2米、长3米的战壕。天亮之后,拉练结束,可以交谈、吸烟、吃早饭、睡觉。晚饭后,先把昨夜挖的战壕填平,再返回驻地,第二天再换一条山沟。
一天夜里,我在挖战壕时,发现一块指甲大小的会发出幽绿色光亮的东西,还以为挖到了宝贝,可又不敢停下来仔细观察,更不敢问,只好迅速把它放进口袋里。等到吃早饭的时候,我把它取出来,想在同志们面前炫耀一番,大家都说有同样的宝贝,有的还挺大的,结果发现是一块块腐烂的棺材板,不禁哄然大笑。
我们部队在南方吃的是大米饭,到了上海,就吃白面馍馍,到了安东的第二天,就改吃高粱米饭,高粱米饭既粗糙又难咽,气味也闻不惯,开始大家都只吃一小碗。可是经过两天的紧张拉练,大家胃口大开,一顿要吃三碗多。当时我当兵已三年多了,像这样紧张的实战拉练,还是第一次经历,这一年我只有17岁。
这样一天又一天,终于接到了入朝作战的命令。
辽宁省安东市与朝鲜新义州是两座隔江相望的姐妹城市,同属于鸭绿江下游的冲积平原。九一八事变后,日军为了进一步扩大侵略战争,在鸭绿江上修建了两座平行的单轨铁路桥,两桥相距不足百米。1951年,我志愿军将美国侵略军赶回三八线之后,美帝为了掐断我入朝补给线,对大桥进行狂轰滥炸,靠南边的一座桥中间的一孔,被敌机炸毁,一端斜插入江心。同时也有很多炸弹落入安东市区,造成我市民的极大伤亡。为此,我外交部向美国提出了强烈抗议。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国家和亚非拉第三世界国家,也同声讨伐美帝暴行。同时,斯大林及时派遣大量防空部队,进驻大桥,迫使美帝稍加收敛。美军虽仍不时派遣少量敌机进行偷袭,却不敢低飞越境,仅存的大桥得以保全。由于那时新中国刚刚诞生,百废待兴,也为了让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见证美国侵略者的罪行,被炸大桥始终未修复。
鸭绿江大桥紧挨着安东火车站,桥头有两名全副武装的解放军边防战士守护,桥中间的四根铁柱上分别用中朝两国文字书写,一边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管辖”,另一边写着“朝鲜人民共和国管辖”,再往后的桥头,有两名全副武装的朝鲜人民军边防部队战士守护。
我部接到入朝作战的命令后,各连立即组织“打前站”小分队,由一名连首长负责,从每排各抽调一名班长、一名通讯员、一名连部工作人员等共七人组成小分队。小分队的主要任务是:一、提前出发,到达驻地后,为各班、排划分进驻的地方,以便大部队一到即可进驻休息。二、提前为各班提供足够的烧饮用水和洗脚水的柴草,还要为炊事班备足第二天一日三餐烧菜煮饭用的烧柴。
第二天一早,吃了早饭,小分队立即到营部集中,在一名营首长的带领下,依次跑步通过大桥。当我踏上大桥的刹那间,真想稍停片刻,再回头多望一眼生我养我的祖国,多聆听一句激我奋进、勇往直前的革命歌声,只几秒钟,哪怕一秒也好。可是不行,必须紧紧跟上!真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啊!祖国啊!我将为您而战斗!我们宁愿为您前进一步死,决不后退半步生!
入朝不久,我发现每天晚上,崇山峻岭后,会密集地发出一道道闪光,同时还伴随着隐隐的雷声,但是晚上满天星星,没有大风,没有乌云,根本没有一丝要下雨的迹象,这是什么?请教多位曾经走南闯北的老兵,他们也都说不清。后来我才弄明白,这是美军夜航机投下的炸弹爆炸时发出的光。
当我们进军到离朝鲜东海岸元山港不远时,厄运终于降临,虽然白天行军时我们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已拉开到五六十米,但不知怎的,我们的行踪,还是被敌机发现了,四架F-84战机轮番俯冲,一串串的炸弹,伴随着密集的机枪子弹,暴风骤雨般向我们倾泻下来,造成了我们小分队中包括副指导员在内一死三伤。我们把伤员简单地包扎了一下,连同烈士遗体,一并委托给附近的养路部队,让他们帮着处理。剩下三人,连中饭也顾不上吃,又急匆匆地往前赶,因为我们必须按时完成小分队的全部任务。这一天,是我军入朝以来第一次因遇空袭而减员。在朝鲜没有前后方之分,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流血牺牲,这仅仅是一个开头,严峻的考验正等着我们呢!
我的一位好连长王有礼同志,曾不止一次半开玩笑似地问我:“你还想活着回去吗?”或许他在以这种方式表达“誓死保卫祖国”的决心。值得庆幸的是我俩还真的活着回到了祖国。岁月流逝,60余春秋飘然而过,如今我已是耄耋老人,此情此景,回忆起来,仍历历在目,令人热血沸腾,感慨万千。
抗美援朝,百万将士,日耗粮草弹药数量惊人。美军一方面出动各种战机对朝鲜空域进行昼夜24小时不间断的全覆盖轰炸,一方面又以沿三八线以北和东西海岸线两侧的条形区块为重点,海空联手,妄图掐断我军运输线。为应对敌人,我们有了众多“小发明”“小创造”,“无烟灶”和“防空哨”就是其中两个。别看这发明又“土”又“小”,可它们真的派上了大用场。
无烟灶:煮饭的时候“烟”无孔不入,处置不当,便会造成严重后果。战士们从实践中总结出:以原来的炉膛为中心,呈放射状向四周挖5-7条宽30厘米、深30厘米、长8-10米的浅沟,上面铺一层厚厚的湿树枝,让烟从这些通道中慢慢扩散,敌机在空中很难发现,很快便在全军推广。
防空哨:敌机昼夜不间断地在上空盘旋,我军车辆不得不在夜间行动。闭灯前行,不仅速度慢又极易发生事故。打开车灯,又会招来敌机的轰炸。朝鲜是一个多山国家,我们就沿袭了古代万里长城上烽火台的报警方法。在公路沿线每个山顶上设立一个防空哨兵,旁边放一个剪去了顶盖的空气油桶,利用空气的共振作用,敌机到来时它能提前发出嗡嗡的声音。这剪去顶盖的空气油桶,成了哨兵的“土雷达”,晚上只要一听到空气油桶中传出嗡嗡声,哨兵马上朝天放一枪,这样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传过去,驾驶员一听到枪声,就立即停车关闭车灯,敌人的夜航机就成了瞎子。
经过十多天的千里行军,一天深夜,我们来到东海岸的一条大山沟里,山沟两侧,高山壁立,坡度极陡,山上长满了以针叶松为主的各种树木,山沟很窄但很深,足有十多里,最宽处不过七八十米,越往里走沟越窄。中间有一条小溪,水很浅,溪两侧散落着四五十户人家,名曰“元山里”。溪上无桥,只铺垫着十来块比较平整的石墩,供人们往来于两岸。由于山高路窄,又远离公路,小村得以幸存。我连住在山沟顶,极目远眺,沟底景色尽收眼底。殊不知在大树掩映之下,潜藏着一间间宽三四米,长七八米的小茅屋。远远望去,茅屋与山林融为一体。整条山沟,正好驻扎一个营,这是先我们入朝的老大哥为我们建造的遮风避雨之处。休整一天后,上级命令我们三日之内,必须砌好全部暖坑,这可难为了我们这些南方战士。虽然在辽宁安东郊区,我们也睡过老乡们的炕,可那是秋季,用不着烧炕,所以我们不知暖炕内部的结构,根本无从下手。幸好部队的战士来自五湖四海,其中也有北方战士。他们带领我们漫山遍野找石头,接着是挖土、和泥、砌坑,终于提前一天完成任务。烟道采用无烟灶的原理,一个茅屋刚好能住一个班,每个茅屋间距五六十米。
接着又有一个新任务:十天内各班必须备足1.5万斤以上的木柴,以保障整个越冬之需。在一无锯、二没斧的情况下,只凭手中挖战壕用的十字镐和铁锹完成这项任务,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再后来我们又被安排赶在大雪封山之前搬运粮食、副食品、冬装等等物资。从驻地到兵站领取物资,我们尽量避开公路,走从未有人走过的荒山野岭,要翻越三座大山,来回120多里,轻的物资一人背,重的物资两人抬。我们下午4点多钟出发,早上7点左右回到驻地,一人带一包压缩饼干。这饼干由花生、黄豆粉加糖压制而成,像扑克一样大小,天越冷它越硬,牙齿根本咬不动。只要遇热,它就变得既酥软又耐饥。我们把它藏在怀里,捂在胸口,这样饿了就可以吃。没几天,荒山就被踩出一条不显眼的小路。经过20多天,我们终于抢在大雪封山之前,储足了越冬物资。又过了一段时间,接到命令,立即转移驻地,把这一切全部交给从上甘岭战场上下来的英雄们,供他们休整之用。
朝鲜的秋季极其短暂,简直可以说是转瞬即逝,没有给我留下丝毫的印象,而冬季是那样的漫长、寒冷。贝加尔湖的冷空气一来,一天之内,气温就能下降十几度,这对我们这些生长在南方的指战员来说十分地不适应,我们早早地就把夏季的单军装穿在里面当作内衣用。有一阵子,我和两位战友外出执行任务,晚上同睡一个小小的猫耳洞。有一天半夜里,一位战友突然“哇”地大叫了一声跳了起来,把我俩都惊醒了,忙问“怎么了?”他用手电筒一照,只見那家伙五六寸长,白白的,上面印缀着黑色斑块的尾巴,正慢慢地往被窝深处爬,掀起棉被一看,竟是一条两尺来长,全身花白的“长虫”,大家七手八脚地将它打死,从猫耳洞里用力地往山坡下甩去。原来这位战友在睡梦中感到小腿上有什么东西摸来摸去,还当是我们在跟他开玩笑,用手一摸,冰凉冰凉的,这才大叫起来。
第二天,连里朝鲜族战士告诉我们:“这是一种生长在高寒地区的毒蛇,如果被它咬了,就得马上用小刀将伤口的肉剜掉,然后多挤出一些血液,用绑带扎紧上部位置,防止血液回流,再就医。不然用不了几个小时就会危及生命。”他又说:“还好你们都穿着长裤睡觉,这条蛇可能因为寒潮来得突然,来不及回洞穴过冬,就爬到猫耳洞里来取暖了。”虽然“长虫”已进入冬眠期,活动能力已极大降低,基本上已丧失攻击能力,但大家听了仍是毛骨悚然,着实有些后怕。
初到朝鲜,老乡告诉我们:“冬天你若拉一坨屎,不管是稀的还是干的,立马会冻成坚冰似的粪疙瘩。”我们连队都有一支温度计,我们测到的最冷值是零下34度。一般都在零下20多度,我们每人都有两副手套,一副线的,外加一副棉手套。如果防护不当,只需几分钟,双手就会被钢枪黏住,要想拿开,就会被黏去一片皮肉,手上立刻血淋淋的。我们站岗放哨,外出执勤,冬装全部反穿,白色在外,远远望去,与雪地融为一体。
最可怕的是一夜暴风雪,会把大山沟里的坑坑洼洼都抹平。看上去是那么平整柔和,可是一不小心,就会陷入深深的雪窝之中,难以自救,所以上级规定,凡是冬季外出执行任务,至少三人同行,且必须携带背包带,以防不测。
大约是在1952年11月中下旬的一天,接上级通知,连队排以上干部傍晚7时前到师部大礼堂观看祖国人民赴朝慰问团演出。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跋涉,踩着厚厚的积雪,翻山越岭,我们终于准时抵达所谓的“大礼堂”。“大礼堂”大约可以容纳六七百人,从房顶到墙角全用茅草编织而成。窗户和大门,由内外两层棉帘遮得严严实实。进了礼堂,只见有二三十排用直径大约20公分的松木段架在石头上做成的“长凳子”。礼堂中间留有一条狭长的通道,大家挨挨挤挤地坐着。舞台也就是一个高约一米的土墩子,舞台两侧各挂一盏汽油灯,汽油灯呼呼作响,把整个礼堂照得如同白天。慰问团演出的节目是某京剧团的拿手好戏《孙悟空大闹天宫》。正当演出达到高潮时,一架美国夜航机在我对空火力所不及的高度,傲慢地大摇大摆地飞行。夜航机的机身挺大,速度很慢,却能携带很多炸弹,大家戏称它是“老母猪”。“老母猪”盲目地扔下一串炸弹,在不远处山坡上爆炸,造成了强烈的震动,使得悬挂在舞台两侧的汽油灯大幅度摇摆起来。铿锵的锣鼓声戛然而止,一个晃动,饰演猴子的小演员一下子钻到了桌子底下,引发了部分观众的哄笑。伴随着嘈杂的耳语声,师政治部张综科主任,大步流星地走到舞台中央,高声说:“同志们,你们都是经过战争考验的各级干部,有严格的纪律,而他们是祖国人民派来的慰问团,他们不畏艰险,来到朝鲜慰问演出,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他们……”同志们被说得面红耳赤,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不久,我连奉命到东海岸新高山北侧的姑城山巅修筑反空降坑道,这活儿由一个人掌钎,两人抡八磅大锤(有的用十二磅大锤),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一锤一锤地轮流击打。开始时大家不熟练,不敢用力,生怕砸到掌钎人的手,后来慢慢地掌握了要领,胆子也大了,一口气能挥上五六十下,有的还能挥上七八十锤,大锤用毛竹片作锤柄,这样锤子有柔性,效果更佳。每砸一锤,钢钎必须转动一下,这样才能避免钢钎被卡。一天下来,双手全是血泡。一个掌子面同时由六个人操作,钢钎长1.8米,直径约三公分,重达四五十斤,钢钎头部是扁平的。炮眼的位置必须选在大石的中间,避开缝隙,这样爆炸的威力就大,如果选在土质松软或缝隙边,爆炸时的气浪就会扩散,效果会大打折扣。装填炸药,放炮要尽量压缩时间,所以需两人并肩操作,点导火索难免动作有快慢,这就极具风险,尤其遇到排哑炮,简直是提着脑袋在干活。张顺武同志是我连的一名副班长,他带领五名战士,特别卖力。尤其他本人,次次都是用十二磅的大锤,每天进度都是全连第一,且连续三个多月无任何事故,他带领的小组被评为全连安全作业标兵小组。
一天,慰问团给我连送了一瓶通化葡萄酒,这可难倒了连首长,这一瓶酒该怎么喝呢?最后决定奖励给先进作业组——张顺武小组。张顺武同志拿了这瓶酒回到了小组,大家议论开了,有的想马上就喝,暖和身子鼓鼓劲;有的说不能喝。最后大家决定,炊事班的同志最辛苦,他们白天黑夜地为大家服务,应该给炊事班同志喝,就这样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连长
手中。
这些故事被文艺小分队收集并编排成小节目。他们边演边征求战友们的意见,不断提炼。那时全连的文体家当,只有两把胡琴,几副扑克牌。小分队的同志自己动手,用炮弹壳和毛竹片制成各种小道具,一个编成数来宝,一个编成山东快书,趁放炮排烟的间隙,见缝插针,在工地上巡回演出。用这样的方式,歌颂先进,弘扬士气,鼓舞斗志。小节目还在全团文艺初选中胜出,1953年3月底参加全师文艺汇演,获得了三等奖。
美军的狂轰滥炸,给我们后勤补给造成了极大困难。朝鲜的冬天又来得特别早,我们跨过鸭绿江之后,整整大半年就再也没见过新鲜的蔬菜,连野菜也挖不到。当时我国的医药工业非常落后,无法生产鱼肝油。大约到了第二年的3月底,由于长期缺少叶绿素,部队普遍爆发了严重的夜盲症。一到晚上,指战员们连地都看不清,这严重地削弱了我军的战斗力,而我军的作战优势就是“夜战”“近战”,怎么办?一天上级来了通知,要我们采集大量的新鲜嫩绿的针叶松的松针煮汤喝,朝鲜的崇山峻岭上到处长满了又高又大的针叶松,坑道内部作支架的“被覆”用的是松树段,抢修铁路桥梁用的是松树段,就连部队一日三餐烧菜煮饭用的也是松树枝。很快我们就采集到大量又嫩又新鲜的松树针叶,去掉浅黄色的叶托,洗净,放入锅里煮,头一煎的汁水是黑色的,像墨汁一样,倒掉,又用清水煮第二煎,汁水呈墨绿色,远远地就会飘来丝丝松针的清香,沁人心肺,含在嘴里奇苦無比,我从未喝过这样苦的中草药。咽进肚子,又感到舒服极了,真有久旱逢甘露的感觉,我一口气就喝完了一碗。说也奇怪,它确有缓解夜盲症之奇效。又过了半个月,我们又喝了一次,再后来就可以挖野菜吃了。60多年过去了,回想起来,觉得这是我此生中永难忘却的最美味的饮品。
抗美援朝大致可以分为运动战、阵地战和反击战三个阶段,1953年夏季金城反击战,规模空前,仅参加一线战斗的指战员就达十四五万人。如何采集伤员、烈士的讯息,准确及时地反馈给各级指挥机关,成了这次战役的重大课题之一,于是就有了“战场识别代码”(这是我杜撰的名称)。战前,上级发给我们每位参战的一线人员一张宽约二公分,长约二十公分,当年堪称最高级的白报纸纸条,上面用红油墨印刷了各种符号和数字,从左往右,先是部队番号(譬如二十三军七十三师二一八团二营五连),后面依次是职务(使用中文数字,一是连长,二是指导员,三是副连长,四是副指导员,五是排长,六是副排长,七是文化教员,八是班长,九是副班长,十是战士),英文字(T正是中共正式党员,T是预备期党员,S正是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正式团员,S是预备期团员,什么也不写的就是群众)。我们把它卷成一根小纸棍,放入步枪子弹壳中,用矿烛油封住口,以防止雨水侵蚀,统一规定放入军上衣右上口袋里,再用针线把它缝上,以防脱落。另外还有一条宽约三公分,长约三十公分的白布条,上面用钢笔写着同样的内容,统一缝在军衣左上口袋的后面,做“双保险”。可惜的是,白报纸纸条我保存下来了,布条却没保存下来。在这次战斗中,我没能立下些微战功,深感羞愧,但那白报纸纸条证明了我是经历过真正战火淬炼的革命军人,是我这辈子最珍贵的藏品。在建党90周年前夕,我把它捐献给了柯桥区博物馆。当周燕儿馆长见到这些文物时,很兴奋,他激动地说:“太好了,这对研究建国初期我军的建军史极具参考价值。”
经过一天两夜的激战,我连奉命撤回驻地休整。指导员命令我负责处理“生活用品”的善后工作。战前,我们每个参战人员都把自己的被服、鞋袜、现金和全国政协赴朝慰问团赠送的“玺墨”牌钢笔,慰问手册以及各种纪念章、奖章等一切“贵重物品”,打成一个包裹,外面缝上一方白布,上面写上家庭住址和收件人姓名,每个包裹大小都差不多是40×30×20(公分)。我把幸存者和轻伤归队的战士的包裹一一发还给他们,把烈士和重伤离队的战士的包裹,造册一一登记。然后交“军邮”寄往祖国各地,由政府妥善处理。
我发现其中一个包裹既无家庭住址,又无收件人姓名,便向指导员请示,指导员要我打开看看里面有些什么。我打开一看,其中有四枚纪念章:一枚是济南战役纪念章,一枚是淮海战役纪念章,一枚是渡江战役纪念章,还有一枚是抗美援朝纪念章。里面还夹着两张立功奖状和38.6万元现金(旧币),这些现金在当时是一个相当大的数字,几乎是普通战士大半年的津贴费。我很纳闷:当时祖国人民的生活十分艰苦,这名战士为什么不把钱寄回家去?包裹里还有两封摆放得工工整整的书信。一个信封上没有部队的番号或代码,收信人是“最可爱的人”,下方落款是湖南长沙第二女子师范学校。打开一看,信的抬头是“志愿军叔叔”,大约写于1953年4月的中上旬,是响应全国政协祖国人民给志愿军指战员写慰问信的号召,署名是二乙班全体同学。第二封信是我们部队的代码,收件人是“许世民叔叔”,主要内容是向许世民汇报学习状况,署名是“张丽萍”。书信来往一次大约需要一个半月,估计在6月初写的。当时志愿军总政治部也要求全军将士向祖国人民回信汇报我们的生活和战斗情况,并一再强调,这是一项政治任务,必须执行。
我恍然大悟,记得在前不久的忆苦思甜战前动员大会上,许世民同志曾上台发言。许世民是中共正式党员,他声泪俱下地控诉了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的滔天罪行:他父亲在1944年鬼子对沂蒙老区大“扫荡”中被日军杀害。1947年4月,他16岁,与同村的几个小青年一起参加了解放军。同年八九月间,国民党反动派重点进攻解放区。他母亲是村妇救会会长,中共党员,又是军属,被跟进的“还乡团”杀害了。从此许世民同志就成了一个孤儿。同志们听后都唏嘘不已,高呼:“血债一定要用血来还!打倒帝國主义!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誓死保卫祖国!誓死保卫和平!”
许世民小学毕业,是连里少有的拔尖才子,被誉为“洋色子”。他从未有书信来往,却常常帮战友写家书。还把自己的津贴费偷偷地用战友的名字寄给有困难的战士的家属。我把立功奖状、纪念章、现金、钢笔和慰问手册交给了指导员,并请示说:“其他的东西怎么办?”指导员说:“其他的就算了。”许世民把这两封信保存得这么好,或许是因为这是他这辈子收到的为数不多的信件,也印证了“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那句古诗。
我处理完这些事之后,又收到了从祖国寄来的第三批慰问信,其中还有许世民的一封。我拆开仔细地读了一遍。信中的称呼是“世民哥哥”。信中说:“当我们全班同学看到了你的照片(大约在5月初,师部派了摄影师到我们连给每一位指战员分别拍了一张半身照,要我们寄回家向家人报平安,给家人留做纪念)。你是这样的年轻、英俊。大家都十分仰慕,我们把照片在班级中展出……现在各种报纸都刊登有关中美双方交换战俘的消息,相信和平的曙光即将降临,当你胜利回国的时候,能来长沙看我吗?我一定到火车站来接你,这是我俩的秘密,请不要告诉别人……”署名是“妹妹丽萍”。我为她的天真、坦诚而感动。我反复看了好几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该怎么办?最后,我想我应该替我的战友回复,把这个噩耗告诉她,于是我提笔书写:“张丽萍同学:为了回击美帝国主义无理扣押朝鲜人民军两万余名俘虏,我们发动了夏季金城反击战,我连七班长许世民同志在反击281.2高地战斗中,英勇牺牲了,让我们永远继承烈士的遗志,将革命进行到底”,落款是“战友王炳炀代”。
金城战役连同正面其他各军和人民军团的作战,共毙伤俘敌7.8万余人,收复土地192.6平方公里。志愿军和人民军伤亡3.3万余人。敌我伤亡比例是2.3∶1。这次战役给南朝鲜李承晚集团以沉重的打击,有力地配合了停战谈判,促使了朝鲜停战的实现。朝鲜战争,经两年又九个月的鏖战,敌人寸土未得,中国人民志愿军打出了军威,打出了国威,威震全球。迫使第三任联军司令克拉克在《关于朝鲜军事停战的协定》上签了字。之后他说:“在执行我政府的训令中,我获得了一项不值得羡慕的荣誉,那就是我成了历史上签订没有胜利的停战条约的第一位美国陆军司令官。”美国五星上将布莱德利1951年说:“我们(美国)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打了一仗错误的战争。”两年多的侵朝战争,美军走马灯似地换了三位统帅,始终未能挽回败局,这就是人民的力量。诚然,我们也有十几万爱国将士葬身异国他乡,代价不菲。和平,来之不易!我们应倍感珍惜。(编辑 杨琳)
作者:原二十三军七十三师
二一八团政工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