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平
1989年的小升初考试,李小木考了个全乡第二名。李小木的妈妈特别跑到十几里外的观音庙去还了愿,请求菩萨继续保佑儿子好好的读书,将来考上大学,跳出这农门。
李小木也在心中暗暗地许愿,他希望自己不要到乡上去读书。一个多月了,考试期间遇到的那一场晦气,还像一朵沉重的乌云,死死地压在他的头顶上。考试是在乡上举行的,班主任谢老师反反复复地交待,不许下河去洗澡,不许私自去逛街,不准跟外校的学生去玩耍。可是早上语文一考过,当李小木和胡七娃经过一家茶水录像室的时候,立马就被屏幕上的绝世武功给迷住了。那是一个江湖侠客横空出世的年代,从《少林寺》开始,很多人的梦里打小就装满了英雄豪杰的身影。胡七娃说,我都一年没来赶场了,不整两集功夫片来瞧一瞧,回去啷个睡得着?李小木说我也是,我听我哥说,这个录像里有一种功夫叫做“强龙十巴掌”,精彩得很哩。于是两个小屁孩就用省下来的伙食费买了票,大摇大摆地钻进了录像室。
天热,口渴,两个小孩一边看着精彩的录像,一边贪婪地喝着店家不断添加的茶水,只看完一集,肚子就发胀了。趁着更换带子的空档,二人赶紧摸到放映室的楼下去解手。
楼下是一个猪圈,空间小,光线暗。李小木生怕错过精彩的情节,慌忙火气的,一不小心就把几滴尿液溅到了侧面一个男生的脚上,那个男生的个头不算高,脸上却凶巴巴地突着一道蜈蚣一样的疤痕,后来李小木才知道他的绰号就叫刀疤。李小木本想跟他说声“对不起”,不料刀疤斜了他一眼,破口就骂,狗杂种,你他妈的逼眼瞎了呀?李小木说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咋就骂人呢?骂你,老子还要打你呢!刀疤一步窜过来,一只手提着裤腰带,另一只手电光火石般的扬起来,啪啪啪地就掮了李小木一连串的大耳光。
刀疤的动作快,力道也极狠,李小木来不及避让,更不敢还手,除了火烧火燎的疼痛,他感觉自己稚嫩的面皮已被打落到了肮脏不堪的地面上。
你个狗日的乡巴佬!鬼咪日眼的,还敢在老子的面前践!老子以后看你一回就打一顿!刀疤慢慢地系好裤腰带,又在李小木的屁股上踢了两脚才扬长而去。臭烘烘的猪圈里,蚊蝇像轰炸机一样地飞舞,李小木捂着火辣辣的脸皮默默地抽泣。胡七娃像被点中了穴道,半张嘴巴呆立着,隔了好几分钟才拉着李小木离开。
七月的热浪很快烘干了李小木脸上的眼泪,但却无法抚平他内心的伤痕。他虽然是个乡巴佬,但打小就被父母、老师给宠着,还从没受过如此沉重的打击。
李小木的学习成绩好,老师们都很喜欢他。李小木的爸爸在他老家也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在乡上干过派出所所长,后来又被调进了县城,据说还当了一个什么官。乡下人把警察叫做“戴盘盘帽的”,爸爸每一次回来,也爱戴着他的盘盘帽走村串户的,李小木屁颠屁颠地尾着,感觉特神气。
李小木在学校里受宠,有些学生就妒忌,故意找他的茬儿。苏家的二麻子在路上辱骂李小木,他说你那老汉儿背个木疙瘩枪有啥球了不起,坏人不打专门打嫖客!李小木找到班主任谢老师告状,谢老师让二麻子在办公室站了两个多钟头,还罚写了检查。还有胡七娃,李小木放牛的时候,胡七娃伙同一群捣蛋鬼来欺负他,他们赶跑了李小木的牛,扯断了他的裤腰带。妈妈去找胡七娃的娘理论,他娘只是不痒不痛地骂了几句话,连个打的样子都没做出来,李小木又把这事告给了谢老师。谢老师找来一根竹桠枝,让胡七娃摊开了双手,竹枝像雨点一样唰唰唰地落下,直打得胡七娃泪流满面哭爹喊娘。不过到后来,胡七娃却跟李小木成了穿着连裆裤的好朋友,真是梁山弟兄不打不亲热。
七娃子,今天的事情,你别跟其他人说哈!这次挨打要是让谢老师和同学们知道,李小木不晓得该把脸往哪儿搁。
胡七娃很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下午考数学,李小木总觉得头脑嗡嗡嗡的不好使,有一道不太难的应用题,他居然列不出算式,要不然,他想他準会考第一。
按照前两年的惯例,像李小木这样优秀的学生是要被县一中选拔的,可是李小木眼巴巴地盼了一个月,最终还是只盼到了一张本乡中学的录取通知书。乡上的初中扩招了两个班,胡七娃也被录取了,后来还跟李小木分在了一个班。
李小木希望爸爸能够把他带到县里去,但是爸爸在那个夏天一直没回来。妈妈说,别再提你老汉儿了,想起送你三哥读书那回呀,我到现在都还气不过,再说你那老汉儿爱下乡,去了城里还不照样丢着你不管。姐姐也说算了吧小木,县城的环境也不好,现在,连教委都不许一中到乡镇上来拔尖了,你就安下心来吧,我们老师说过了,是黄金,放在哪里都会发光的。姐姐比李小木高两届,在乡上念初中,成绩也不错。
李小木没有想过黄金不黄金,他只是不想再接近那个伤心的鬼地方,不想再见到那张狰狞的刀疤脸。
造化弄人,上天对于弱小者就这样,你越担心的事情,它就越容易发生。
进入中学没几天,李小木就看见刀疤抱着一摞油渣子一样的课本,跟在班主任后头,摇头摆尾地走进了他们的教室。刀疤蓄着杂乱无章的长发,脸上那条蜈蚣更加肆无忌惮地翘着。班主任指了指李小木身后的空位,李小木立马生出一种五雷轰顶的绝望,刀疤再次像一座山一样的压迫到了他的小世界,成为他的噩梦和克星。上正课,有老师在,刀疤一般都不动声色,但是一到自习课,他就坐不稳当了,他总爱扭过头脸去,找坐在最后一排的四眼狗阴阳怪气地瞎扯。四眼狗个头大,跟刀疤完全是一路的货色,他们的语言很粗鲁,用当地的话来形容,就是连牛蹄子都踩不烂。
刀疤子,你狗目的咋个跨班喽?
四眼狗,你杂种就没跨过班的啊?你妈逼的读了三个五年级,还好意思说,老子这才读第二个初一。
你杂种跨下来就不怕挨打呀?
打?不是吹牛逼,在这个学校,敢打老子的人还没有生出来!你记不起了哈,老子这一条疤子,就是帮你狗目的打架留下的纪念……
他俩吹得正来劲,坐在窗子边上的胡七娃忽然冲着他们小声喊,老师来了!刀疤立即坐正了身子,拿起一本书装模作样地乱翻。班主任走到窗边向里瞅了瞅,见一切风平浪静的,便很满意地走开了。
李小木很佩服胡七娃,佩服他竟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以通风报信为贿赂,跟那两个惹不起的坏蛋拉近了关系。第三周的一节晚自习,刀疤凑到胡七娃的座位上去借光,乡上夜晚爱停电,学生大都备有煤油灯,刀疤却不带,停电正合他的意。
胡七娃,你他妈的够耿直,够哥们儿!刀疤把胡七娃的肩膀摇得像个拨浪鼓,兄弟,来到这个学校你别怕,有哪个狗日的敢欺负你,你跟老子说,我保证,哪个杂种才跟你摆不平!
胡七娃傻乎乎地陪着笑。
刀疤又问他,坐在我前头的那一个幺儿,是你的老乡啊?
胡七娃说,是,我们离得挺近的。
呦——牛逼得很嘛,还干学习委员呢,刀疤用手指向李小木,你别球跟他混,你一看他那样子就傻逼绰绰的,我告诉你,他狗日的是被老子打过的,不信你问他自己。
胡七娃说,疤哥,算球了吧,都是同班同学嘛。开学十几天,胡七娃已经跟刀疤混得熟悉了,他开始帮李小木说好话。
好,老子暂时就给你胡七娃兄弟一个面子,他要是给老子不服气,老子随时可以修理他,嘿嘿,老子最爱给人免费搞“体检”。刀疤一边说着一边回到自己的座位,他故意推搡着课桌,去磕李小木的背。
那节课,李小木蒙受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屈辱。狗日的刀疤,老子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啊,你他妈的仗着你是地头蛇,你就用你那肮脏的巴掌,打碎了一个乡下男孩的胆气,现在,你又当着那么多同龄人的面,把我弱小无能的自尊剥了个精光,难道你非要做我的仇敌吗?你狗日的就不怕哪天也遭报应么!李小木紧紧趴在桌子上,手指死死抠住抽屉的木板,牙縫里渗出了鲜血。
李小木找到班主任龙老师,反映刀疤、四眼狗经常缺作业,还随时欺负他。龙老师是刚毕业的师专生,身强体壮很爱打篮球,李小木希望他跟谢老师一样的公正,希望他是铁面无私的包拯。但是李小木很快失望了,他们这些乡下来的孩子一犯错,老师倒是像条龙,连打带骂尽往死里整,而对刀疤和四眼狗这两个街上的混混,老师却变成了温文尔雅的君子,他只是偶尔轻描淡写地说几句,从不敢动一个手指头。李小木要求调座位,哭了好几回,龙老师才勉勉强强地答应。李小木被调到了另外一个组,暂时避开了刀疤,他的心情也渐渐地好起来,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努力,争取考上师范以后当老师,当班主任,当校长,到那时,他一定要坚决果断地镇压像刀疤、四眼狗这样的混蛋。
刀疤还在不断地挑衅。李小木知道自己不是刀疤的对手,凡事都尽量地忍让。李小木发育缓慢身材矮小,在小学时大家都很亲切地叫他“小精灵儿”。刀疤听到以后很不乐,不久他就给李小木取了个绰号叫做“土行孙”,有些学生觉得很好笑,就跟着土行孙土行孙地喊起来,直喊得李小木想吐血,但他还是努力地压住心底的愤怒,装聋作哑好像不在意,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是不会跟刀疤正面交锋的。
期中考试后的某一天,胡七娃突然向李小木要饭票。
每个周回家,妈妈都会给李小木装好六斤米,让他背到学校换饭票,他们那个地方水田少,不到逢年过节或者来了尊贵的客人,大米都舍不得吃,家里一般都吃包谷饭。临走时,妈妈再把一张浸着汗渍裹了又裹的手帕一层层地打开来,从一卷皱巴巴的零钱里数齐三元整,递给李小木拿到学校换菜票。学校的食堂不使用现金,但饭菜票在学校周边的摊点上却是通用券,学校没有采用封闭式管理,也没有门卫和治安,嘴馋的学生都会把饭菜开支尽量地压缩,节省出来拿到校外买零食。胡七娃也是一只馋嘴猫,李小木想他的饭票一定是被零花了。
李小木说,七娃子,今天才星期三你就断粮了,剩下这几天怎么过?那时还没实行双休日,他们每周要上五天半的课。
胡七娃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我是被偷了,晚上都还揣在裤兜里面的,早上起来就不见了踪影。
李小木说,那么下星期,你就交给我帮你管吧。胡七娃说要得。李小木有一口上着锁的木箱子,表面漆着喜气洋洋的花纹,那是他大嫂的陪嫁,大嫂疼爱小叔子,李小木对那箱子也很爱陪。
李小木把自己的口粮与胡七娃分着吃,平时吃三两饭的改吃二两,菜一毛的改吃五分,李小木又去找姐姐要了几张票,算是勉强渡过了难关。姐姐告诫李小木,你别轻信那个胡七娃,他就爱跟着那些小混混,迟早他会连累你!
但是李小木却相信胡七娃。胡七娃虽然跟着刀疤混,但他不会出卖李小木,相反,他还在利用自己和刀疤的关系,尽量保护李小木。李小木感激胡七娃,小小年纪,他已深深地悟出了“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的道理。远离家门羽翼未丰的孩子啊,走进书声琅琅的校园,他们也就走进了一个变化多端的小社会,他们必须接受这个年龄的法则,必须面对现实强行加给自己的斗争,他们的痴狂与麻木,快乐和酸楚,往往都被忙于生计的大人们忽略。
到了下个周,胡七娃却只拿了四斤饭票和两元菜票交给李小木保管,而他从家里带走的是八斤粮食三块钱。李小木问他,他就说要留下一点来换文具,李小木也没多管。
这样的太平日子维持了一个把月。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李小木错误地感觉到刀疤、四眼狗其实也不很坏,他们虽然经常用言语来欺压李小木,却很少在拳脚上动粗。李小木甚至幻想有一天,他们也会像胡七娃一样,跟他相逢一笑泯恩仇,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就让李小木不得不臭骂自己太天真。
那天下午又有一节自习课,教室里吵得乌烟瘴气一团糟。刀疤站起来叫了一声四眼狗,然后又朝窗外努了努嘴巴,四眼狗就真的像条狗一样乖乖的跟着他从后门溜掉了。这两人经常都逃课,其他人早就见怪不怪。
那节课李小木一直感觉眼皮在乱跳。当地有一种“左眼跳财,右眼跳岩”的说法,李小木左右眼皮都在跳,他搞不清将会遇上什么事。放学后他和胡七娃最先跑回宿舍拿饭票,原本锁着的宿舍大门肆无忌惮地敞着,像饥饿的乞丐张开空洞的嘴巴。李小木拖出木箱子,箱子上的锁早已不翼而飞,李小木立马有了一种魂不守舍的预感。掀开箱子盖,一股浓烈的尿骚味儿立即扑面而来。
哪个狗日的,撬了老子的箱子,还在里面撒了一泡尿!李小木一屁股坐到地面上,眼泪像河水一样地奔涌。箱子里装着他们两个星期的口粮,这个周末学校要开运动会,他们是带足了钱粮不再回家的。
胡七娃把湿漉漉的箱子翻了一个底朝天,也没见到一张饭票菜票的踪影。
刀疤子,狗目的刀疤子,小木,我敢肯定,一定是他跟四眼狗做的孽!胡七娃咬牙切齿地说道。
李小木止住哭,你,你有啥根据?
胡七娃说,今天下午他俩没上课,而且,而且他们前几天就说要整你。
整我,凭啥要整我?而且,他们咋个晓得我的箱子里面有饭票?
晓得,那两个狗日的老早就晓得,胡七娃说着说着放声大哭了起来,小木,都怪我啊,都怪我!
胡七娃跟刀疤、四眼狗混熟了以后,刀疤就经常带着他到校外的小吃摊儿上去鬼混。看见有学生买了包子、油绳、水粉或洋芋,刀疤就会上去抓住一些胆小怕事的,嬉皮笑脸的叫他们请客。那些孩子不敢得罪刀疤,往往就会把东西分给他一份。胡七娃跟着吃了些白食,心里却不实在,于是就把自己的饭菜票匀出一些来,偶尔也请刀疤和四眼狗吃一些。胡七娃没想到这一请就变成了常态化,只要哪个星期不请客,刀疤和四眼狗的脸色就阴得像要打雷。
有一回,刀疤问胡七娃,你狗日的每次摸来摸去都就那几张票,也太吝啬球了吧?
胡七娃说,我要留下一些来吃饭,兄弟是穷人,以后有钱了,一定忘不了孝敬疤哥和四哥。
说球得好听噢,四眼狗说,你耿直一点全都拿出来,我们整些酒喝了,怕没饭干吗,到我和疤子家里去整噻。
胡七娃说,我妈叫我把票交给李小木管的,我不好意思找他拿。
李小木?他个狗日的土行孙还管得挺宽嘛,刀疤气愤愤地说,在班上他要管老子的作业,下来还要管我兄弟的饭票!看老子不好好儿地整一整这龟儿子。
听了胡七娃说的这些事,李小木也确信撬他箱子的就是刀疤和四眼狗。这两人本来是住在家里的走读生,但他们偏要跑到学校的宿舍里来搅窝子。中午和下午,他们经常跑到宿舍来抽烟,吞云吐雾的,有次还把李小木的铺盖烧了一个洞,李小木咬咬牙,硬是忍住没发作。晚上他们也随时不回家,半夜三更地从围墙外面翻进来,逼着学生给他们开门,有时他们还带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人进来,一身脏乎乎的就往别人的热被窝里钻。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完全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天下。
李小木决定马上报告班主任。胡七娃摇摇头,你告给班主任听起球用,班上不在了那么多钢笔,他管过了没有?他查夜也碰见过刀疤,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他不管我就找校长!李小木抬头望了望窗外,深秋的天空深邃而高远,天底下,一群学生正从食堂打了饭回来,他们边走边用勺子舀起饭菜倒进嘴里去,香喷喷地馋得让人咽口水。李小木抹干最后一行泪,撇下胡七娃,怒气冲冲地跑出了宿舍。
学生宿舍被盗,这是件大事。龙老师不敢怠慢,立即把这事儿报告给了林校长,林校长让政教主任高老师把李小木和胡七娃叫了去,问清了事情的经过,还做了详细的笔录。
你们反映的情况很重要,但都不是直接的证据,这件事我们会认真地调查,调查清楚了一定会严肃地处理。回去吧,记住,千万不要再跟那些人来往!
高老师的话让李小木看到了希望。接下来,他必须要考虑他和胡七娃吃饭的问题。要是班主任把期中考试的奖金发下来就好了,李小木心里想。他虽然遭受了很多的干扰,但目前的成绩还是不错的,期中考试也考了个第二名。按照班主任期初的许诺,李小木可以得到10元钱的奖金,可是现在都快期末了,班主任对这事儿就像篾条穿豆腐,提都没有提一下。其他获奖的学生也都抱怨班主任说话不算数,却没有人敢当面说。在严重的生存危机面前,李小木决定厚一次脸皮。明天第一节是班主任的课,晚上放学后,李小木故意拖到最后一个走,他用粉笔在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龙老师,谢谢您给我们发奖金。
第二天,龙老师看到黑板上的字,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解释说,原本打算用助学金来发奖金的,但是学校不允许,就只好失信于大家了,助学金要等到期末评,街上的同学不能评,父亲母亲有一个是拿工资的也不能够评。大家不能为了钱读书,没有奖金也一定要努力……
班主任这么一说,李小木的希望就彻底变成了肥皂泡。昨天下午他们就没吃饭,今天早上也没着落,正长身子的娃娃,两顿没进食,肚皮已经饿得贴紧了背心。李小木开始怀念小学的日子,那时虽然经常在烈日雨雪中奔走,吃的也只是粗茶淡饭,但肚子却从来没饿着。小学里没有小霸王和地头蛇,即使有,也会被老师给降伏。李小木想念谢老师,想念他的公平和正义,想念他那奇妙的课堂,谢老师讲到精彩处,赶集路过的,附近干活的,都会歇下来津津有味地听一段。
胡七娃昨晚哭着说不想读书了,回家去,就算天天挑粪、打柴或挖地,就算当一辈子的农民,也比这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任人欺凌的日子强。
但是李小木却不敢这样想,他还清楚地记得三哥历经曲折也没能上学的无奈,记得妈妈对他的期望。
李小木上三年级那年,三哥差点儿就读初中了。那天下午,李小木拿着自己心爱的风筝在河堤上疯跑,没想到一阵风,竟把风筝给刮到了一棵歪脖子树上,李小木很懊恼,那是他狠心撕掉了半个作业本,几经返工才得以完成的杰作。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李小木發现三哥已经背着一筒铺盖卷儿,蔫巴巴地从河的对面走来了。
李小木的大哥二哥读书不上心,经常躲到岩洞里去烧火烤,他们还把课本撕下来,折成飞机和豆腐干,上到二年级,就任凭父母怎么打骂都撵不到学校里去了。三哥倒是很爱读书的,但他的成绩却不太好,当时乡上的中学每年只收两个班,三哥补了好几年,每年的结果都像山里的野草,黄了又黄。最后这一次,临到开学的时候,爸爸托人带来个口信,叫妈妈把三哥送到中学去,说是已经找人帮忙了。
得到这消息,他们家里就像迎娶大嫂那时一样充满了喜气,在那个鸟不生蛋的山旮旯,当时还没几人念过中学呢。妈妈拿出一副积存了多年的被面儿,一边给三哥收拾行装一边说,这回呀,你们老汉儿总算开窍了,老三啊,你可要好好用功噢。三哥小声地应着,心里就像灌了蜜。
妈妈带着三哥去乡上,让那些正在田地里忙碌的乡亲看得既羡慕又嫉妒,他们都知道,那是因为李小木的爸爸在外工作有关系,他三哥才能走后门儿去上初中的。那时,李小木的爸爸已从乡上调进了县城公安局,做了一个小小的股长。
李小木不明白三哥咋就回来了,时间还不到一星期,而且还背回了行李。李小木说,哥,你回来了?三哥低着头不理他。李小木跺着双脚喊,你快把我的风筝整下来!三哥还是不理睬,一个^默默地穿过菜园蹩进了家门。紧接着妈妈也来了,她也一路低着头,害怕别人问她一句话。
晚上,妈妈终于讲起了她送三哥上学的经历。她本以为,李小木他爸早就把事办妥了,只消把人送过去就行,哪想他爸只跟一个老师打了句招呼,要把三哥安插进教室,还必须得到校长的许可!想她一个农村妇女,能跟人家校长说上话?妈妈带着三哥住到一个亲戚家,等了好几天,连个校长的影子也没等着。后来妈妈又买了月饼和曲酒,厚着脸皮去见校长的夫人。校长夫人说现在正在修学校,教室里装不下那么多的人,校长迟迟不敢来上班,就是在躲避像三哥这样的学生,还是让娃娃下年再来吧。等了那么久,妈妈就等到这样几句话。
别指望你老汉儿了!妈妈对小木和四姐说,你们老汉儿呀,这辈子的革命算是白干了,跑了那么多地方,卖了那么多的力,自己有事却求教不了人,你看你大哥二哥和三哥,到现在全都撂这山沟沟里头,一辈子就这样陷死了。打铁全靠本身硬,现在啊,我就指望你们给妈争一口气喽。
昏黄的煤油灯闪闪烁烁,李小木和姐姐靠着妈妈的膝盖昏昏欲睡。
妈妈生李小木的时候已经40岁,李小木的记忆中没有妈妈年轻漂亮的形象,只有妈妈随着年岁增加而越显憔悴的脸庞。爸爸常年在外头工作,工资又不高,很多年以来,他对家里的补贴都是微乎其微的,妈妈拉扯大了五个儿女后,还要给大的娶亲,供小的上学。妈妈经常跟孩子们讲文革的残酷,讲大跃进、大灾年饿饭的悲惨,现在的日子多好啊,妈妈经常说。如果妈妈知道李小木正在饿着肚子学文化,她肯定会难过死。李小木是个懂事的孩子,妈妈带着哥哥嫂嫂成天脸朝黄土背朝天,尤其是三哥,没上初中心里一直不痛快,妈妈经常教育小木和姐姐,在家要勤快,在校要节俭,别让哥哥嫂嫂有想法。姐弟俩一回家就自觉做家务,或者扛起锄头上坡去帮忙。他们从不多拿一斤米,也从不多要一分钱,他们宁肯自己少吃点,也不让妈妈为难。面对眼下的困境,李小木想到的只是如何熬过去,他没想过要跟家里讲,也不敢再去找姐姐。
李小木的头脑开始乱起来,乱过一阵就昏乎乎地想睡觉,慢慢地,上课睡觉就形成了习惯。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李小木和胡七娃天天央人借钱借饭票,借不到就跑到校外的摊子上去死缠烂打的赊东西。前月吃了后月粮,旧账未清又欠新债,如此一循环,李小木的生活彻底失去了保障,他再也无法专注于学习。
高老师把刀疤和四眼狗叫到政教处审问了一下午。那两个油盐不进的家伙,没有确切的证据,任你怎么敲打也枉然。
胡七娃的学习成绩一团糟。宿舍被盗了以后,他和刀疤、四眼狗就心照不宣地断绝了来往,双方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刀疤经常有意无意地撞他的肩膀,踩他的脚背,胡七娃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吭一句。
胡七娃跟李小木来到操场边闲逛,冬日里难得一见的阳光把校园涂抹成一片可爱的金黄。胡七娃从裤兜里摸出一个胡萝卜,“咔嚓”一声掰断了,一人一半脆嘣嘣地啃起来。有一回,他们半天没有整到东西吃,饿得心慌了,李小木拉着胡七娃跑到学校附近的山地,野狗一样地乱刨,居然刨到一些没有收净的红薯。以后他们就经常去,红薯刨没了,就顺手牵羊拔些胡萝卜,洗干净了藏到铺底下,充当饿饭时的救济粮。校园里的生活多么美好啊,但是谁又能想到,充满欢声笑语的校园,还有两个如此可怜的家伙?
胡七娃踢飞一颗小石子,小木,我不想读书了,这里真他妈的不是人呆的地方。
七娃,你不要放弃,再忍一忍吧,这学期马上就完了。李小木咽下一口萝卜渣说。
可是,可是刀疤不会放过我们的,而且这一回,是我们把他告到了政教处。
告了又怎样,实在逼急了,老子就跟他你死我活地拼一场,大不了来个同归于尽!李小木狠狠地说。
经历了这么多苦难,李小木渐渐地变了,他已不再热衷于读书和解题,无聊的时候,就在手上涂画一些“忍”啊“杀”啊之类的文字。冬天早上特别冷,别人还在酣睡的时候,李小木早早地起床,一个人跑到公路上去狂奔,奔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他会拉开了架势,鬼喊乱叫地练一趟《霍元甲》里的迷踪拳。李小木还到学校的工地上捡了两节废旧的钢管,他把稍短的一节放在枕头下,把较长的一节藏在校门外的草丛中。李小木打小爱看水浒和三国,遭遇了这么多的不平事,他内心的反抗意识开始急剧地膨胀,他知道他跟刀疤迟早有一战,他必须积蓄力量做好必要的防备。
小木,我们斗不过刀疤的,他有一大群狐朋狗友,还有他的哥哥和叔叔,都是一些二杆子,势力相当大,没有哪个惹得起。胡七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日他的娘!想我胡七娃曾经也算个恶人,怎么一来这里就被整得这样惨!胡七娃被自己的话逗得笑起来,还有你个球无用的李小木,枉自你那老汉儿还戴盘盘帽,连自家的娃儿都保不了,还干个鏟铲的公安!
你不能这样说我爸,李小木喝道,我爸要是晓得了,他绝对不会饶了这帮小混混!李小木以前经常听人讲,爸爸破案挺厉害,对坏人一点不留情,有几个被他抓过的扒手,一听爸爸的名字就吓得尿裤子。
那就找你爸爸呀,我就不信这个邪,刀疤他狗日的再狠,还狠得过公安局!胡七娃激励李小木。
我也想找我爸爸,李小木说,不过,这事儿要不闹出一点动静来,我爸是不会轻易出山的,他最多跟老师打个招呼就完了。
县城距离这个小乡翻山越岭近百里,李小木从来没去过,再说他也没路费。李小木记得,打小起,父母就教育他们对人要和气,遇事多忍让。做软人,软不死人的,妈妈经常这样说。爸爸也给他讲过韩信忍受胯下之辱,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以目前的情形看,即使爸妈知道了,大不了就找学校说一说,最终还是叫他尽量地忍耐。
打个招呼管球用!政教处不是一直在跟刀疤打招呼吗?你看他狗日的还是那样践,最好啊,还是让你爸爸把他杂种抓起来。胡七娃一个劲儿地鼓动李小木。
抓起来,对,一定要把他狗日的抓起来!那你敢不敢跟我一起干?李小木盯着胡七娃的眼睛问。
干就干,这口气老子早就忍不下去了!胡七娃捏紧拳头咬牙切齿地回答。小哥俩走到僻静处击掌为誓,太阳悄悄躲进山坳去,天色渐渐地暗了。
按照李小木制訂的计划,首先由胡七娃去惹刀疤,惹的借口是问刀疤要钱,要他归还从箱子里偷走的饭票和菜票,这样刀疤一定会打胡七娃,胡七娃立马逃回宿舍拿武器。李小木事先发动痛恨刀疤的同学,大家埋伏在宿舍,刀疤一来就群起而攻之。如果四眼狗带人来帮忙,放哨的人就马上报告给学校,学校阻止了战争,很快就会通知家长来学校,那时候,李小木就会向爸爸陈述刀疤的罪过,哭诉自己的遭遇,强烈要求爸爸整死那些狗日的。
为了确保行动的成功,李小木到校外赊了一些肉包子和炸洋芋,把刀疤的几个“敌人”犒劳了一番,还帮他们准备了扫帚、木板等武器。
李小木目空一切地行走在校园,想到自己即将成为一个打黑除恶的侠客,他那年轻气少的血液一浪高过一浪地翻滚。刀疤、四眼狗冷笑,嗬,狗日的土行孙长脾气了!李小木视他两个为空气。
可惜计划没有变化快,李小木计划晚上发动的战争,当天中午就被泄露了。
下午,李小木和胡七娃刚一出校门,就被一群染着黄头发的人给揪住了。带头的是油条和矮子,胡七娃认得他两个,没读书,是刀疤和四眼狗的死党。
胡七娃说油条,你不认得我了么?我跟你们喝过酒。油条说我认得,你杂种喝酒耿直做事却不耿直。胡七娃说我啷个不耿直了,我一直把你们当大哥。大哥?矮子重重的一嘴巴搧过去,破口大骂道,连刀疤和四眼狗你都敢出卖,你他妈的活得不耐烦了!打!打死他个狗目的!其他几个混混跟着一起喊。胡七娃想说大哥你们误会了,可他已经张不开嘴来申辩,拳打脚踢,暴风骤雨,胡七娃很快就像一片落叶一样飘到了地上。李小木也被打得鼻青脸肿眼睛黑,他一步步地向草丛边后退,油条一步步地逼过来。李小木一屁股跌进草丛里,油条弯下身子去捉拿。我操你的祖宗!李小木忽然撕破喉咙一声喊,手从草丛中抡起,一道黑色的闪电飞出,油条手上的木棍和魂魄都飞到了天上。李小木扬起粗大的钢管,披头散发像个要命的魔鬼。
胡七娃被送到医院输了几天液,他的头上缝了好几针。李小木的脸上留下一块淤青的伤痕,嘴巴肿得像个猪尿包。
胡七娃的娘来了,李小木的妈妈也来了,两个母亲哭诉着,要求学校给个公道的处理。
派出所把油条和矮子抓了去,但是没到晚上就放了出来,他们未成年,派出所不敢关。
刀疤承认油条、矮子都是他们叫来的,原因是李小木和胡七娃扬言要打他。
李小木要求学校开除刀疤、四眼狗,班主任说别傻了,把他们都开除了,你俩的医药费还找谁去要?
李小木的爸爸也来了,这个以除暴安良为己任,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的警察,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被一群混混欺侮成这样,憋着满腔悲愤却找不到释放的地方。
他们都是未成年的人,都是不懂事的,J燃,我们配合学校的调解。爸爸穿的是便装,他以家长的身份向学校表明了态度。
李小木终于转到了县一中。班主任蔡老师是谢老师的老同学。谢老师跟老同学保证,这孩子很聪明,换一个环境,应该是有出息的。
但是半学期过后,蔡老师却看不出李小木的聪明来,这孩子不爱说也不爱笑,跟每个人都留着一段远远的距离。上课的时候,李小木总爱看着窗子外发呆,发完呆就趴在桌子上睡觉。
李小木的成绩很不好。地理考试,有一道填空题要求填写中国的“煤都”和“铁都”指的是哪两个地方。李小木填不起,大笔一挥就填成:中国的煤都是黑的,铁都是硬的。地理老师拿到班上念,全班顿时笑成了一锅粥。
只有蔡老师的语文课,李小木才稍稍有一点精神,蔡老师鼓励学生都发言,容许他们天南海北的想象,李小木就不睡觉。蔡老师问,冰雪融化了是什么?有人回答是水,有人回答是海……李小木望了望窗外,小小声地说,老师,冰雪融化了是春天。蔡老师像看外星人一样地望着李小木。李小木连忙低下头,把眼睛躲进了抽屉。
抽屉里放着胡七娃的信。胡七娃已经辍学了,跟了堂哥到外地去打工,他在信中说:头顶的伤口已愈合,心里的伤疤好不了,中学短短几个月,感谢有你陪伴我。
李小木还没读完就哭了。
责任编辑 张庆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