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如何为无印良品选书的

刘怡

在距离天安门广场450米的北京坊，全球第二家无印良品酒店落户于此，周围胡同环绕。推开酒店大门，一个倒U字形的图书区映入眼帘，原色木质书架上，书籍摆放错落有致。阳光从书架间的三面落地窗射入，拿本书窝在棉麻的懒人沙发上，书本上落满了斑驳的树 影。

这是酒店特别推出的阅读区，一万册精挑细选的书陈列其中。与普通书店的分类方式不同，这里从左至右上下楼梯，分别用不同的关键词串联。在以旅行为关键词的书架上，有一本讲述老北京美食的手账绘本《北京老食光回味》，书中的烧麦店、面馆就在离酒店不远处的前门大街上。旁边那本封面印着红墙青瓦的《北京秘境》，讲述着附近菊儿胡同、米市胡同的前世今生。还有老舍的小说，讲述老北京人的故事。

由于这是一家日本的酒店，选书师储海飞又特意加入了一些关于日本的书籍，比如《富士山登山攻略》、《京都建筑集锦》。在书架上，他有意留下了文化交流的密码。

“这里不是传统的分类方式，一个书柜里并不是一看都是小说，而是会看到围绕一个主题的各种各样形式的书籍。我希望能给读者带来惊喜和探索的感觉。”这一万册书是选书师储海飞为无印良品酒店北京店专门挑选的，“我加入了很多中国文化和北京当地文化的东西，大栅栏也好，胡同也好。我觉得书店要与所在的街区相连接，要建立自己的价值观，有自己传达的精神。”

Book Pilot

“其实大学毕业后，我的第一份工作和书无关，和酒有关。”储海飞的父亲做了二十余年酒商，从小在“酒坛子”里长大的储海飞对酒有着天生的迷恋。在苏州上大学期间，储海飞就开始系统学习品酒师课程，考取了英国WCT高级品酒师证书。

那时候，他倒也常去校外的一家二手书店。大学城里有一个超市，在一楼结账的角落里，十几个书柜组成一个小小的二手书店。这家简陋的二手书店里什么书都有，历史小说、人物传记、养生书籍……种类繁多。储海飞常常来这里带走几本。储海飞珍视书，大学时买的二手书，现在都还在老家堆着，一本都没有卖掉或者丢掉。“我的書不是商品，它的价值不能用价格来衡量。”

二手书为储海飞带来温暖、踏实的感觉，但那时候他没想到以书为生。大学之后，自然而然，葡萄酒采购成了他的第一份工作。葡萄酒采购需要满世界飞，储海飞每年都要去好几次欧洲，他常常顺带着在当地旅行一段时间。旅途中，他遇到很多精致的艺术书店：“推门进去后，架子上有成百上千种摄影书、设计书、精品杂志和艺术书，看书的也都是穿着时尚的年轻人。对外国人来说，艺术书店是一种年轻的文化形式。”

2015年，一位设计师朋友在阳澄湖旁开了一间民宿，邀请喜欢书的储海飞来打理民宿里一块20平米的小空间。“文艺青年心里都有个书店梦嘛。”储海飞笑笑说，“没有租金水电压力，我干脆就辞了葡萄酒公司的工作，专心把这里设计成一个小书店，帮朋友选选书，也当试一试自己的选书品位。”

民宿位于一个稍显偏僻的村子里，路不好走，但来看书店的人却越来越多。“我很早就开通了一个专门分享独立杂志的微博，通过微博，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家书店，慢慢就有人专门为了看书店来村子里了。他的书店里有一些限量版的小众杂志。“一些书可能就十本八本，有些甚至只有一本两本。你要看书、买书，只能来我书店，我从来不在线上卖。”

对于网上书店的价格战，储海飞一直很反对。“网上购书如此便宜，大家都把实体书店当成了样品店，伤害太大了。像在日本和法国这两个典型的国家，线上跟线下图书的价格是保持一致的，这是纳入了法律体系 的。”

为朋友选书带来的成就感让储海飞开始思考，选书是否能成为一种职业？不久，在一本台湾杂志上，他偶然见到“选书师”这个职业。“选书师”的工作是结合环境，选择书籍并进行摆放。“这不是和自己在做的事一样吗？”第二年，他和当时的女友、现在的太太陈靖成立了一家选书公司，名为“本册选书”。这一职业并不多见，储海飞在国内还没有遇见同行。

“葡萄酒行业里，有一个人人都想从事的职业——飞行酿酒师，他们为全世界不同的酒庄做葡萄酒技术顾问，每天满世界飞。”现在，因为选书的工作关系，储海飞常常飞往各地，为不同的地方装点书架。这份和飞行酿酒师有着类似性质的工作，又和自己曾经的飞行员梦想有些吻合，储海飞干脆自创了“Book Pilot”这个词，指代自己的工作。

make a “for-rest” life

选书公司成立三年，客户风格各不相同。有认真到近乎苛刻的客户，也有给选书师极大自由、随意发挥的客户。广西南宁有一家网红餐厅“乌玛市集”，老板是一位室内设计师，他将饮食和花店、书店融合在一起。设计装潢配色美食他都懂，书架上摆什么书，老板也不想敷衍，于是他通过业内人，辗转找到“本册选书”，希望他们能为餐厅书架挑选一些书。

去年10月，储海飞背着包来到南宁。南宁虽然是省会城市，但城市里的书店并不多，调研时间只花了三天。“调研主要就是看书店，翻来覆去地看当地书店的风格、定位。”他明白，餐厅选书，主打依然是餐饮服务，书更多的是作为背景陪衬。“如果书很吸引人，大家都坐在这里看一个下午，那一定会影响餐厅的营业。回家和太太商量后，储海飞夫妇俩都认为，“书既要适合餐厅的基调，但又不能影响客人的阅读体验，最好选择轻快的生活类、图片丰富的书籍。”

定下主题，查资料、列目录，最终列有3000本书目的清单出炉，前前后后也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书单发去后，老板全程无异议，表示“相信专业人士的品位”。一本本下单的图书邮寄到店后，储海飞再次来到南宁，按照图书的内容分类，帮餐厅把书一本本摆放好。西班牙美食、北欧风光、日本花艺，选取的大多数图书上，封面有诱人的美食和娇艳的花束。书单里还有不少内地城市少见的繁体书和外文书。一些顾客注意到了书架上的心思，有网友在大众点评上留言：“书架上摆的生活书籍全部都很喜欢，有几本我家也有，和我的品位契合度很高！”

选书公司慢慢做起来了，想开一家书店的想法时不时出现在储海飞脑海中。犹豫了一年多后，储海飞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开。“不管这个行业能赚多少钱，先做起来。”今年3月，储海飞的书店——“forestbooks”在苏州开业了。

一般人都以为是“森林书店”的含义，其实分开来就是“for—rest”。不管是开书店还是开选书公司，与书打交道，储海飞觉得“舒适”是最重要的标准。“有书的空间，就像有磁场一样，吸引同类人在里面发生联 系。”

舒服里也藏着一些小心思。他的书店里，一排书后面，藏了一本收集历史名人未公开信件的《私密信件博物馆》，大开本硬壳封面露出一小截书名，稍不注意就很容易被目光略过。注意观察世界的人会发现这个细节，有客人发现后小心询问工作人员：“你们这本书是特意藏在书架后面的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彼此会心一笑。

这样看起来无用但却有趣的细节在这个书店里比比皆是。比如说，《私密信件博物馆》下面一层书柜上，《中国日记》和《东西相遇》两本书并排摆放。前一本是一位美国的插画艺术家的中国见闻，后一本是中国的艺术家在西方体悟到的中西艺术文化对比。这不是看书名就能发现的小彩蛋，“也许会有细心的客人能发现，我觉得挺值得 的”。

不过，储海飞说看似文艺轻松的选书工作也有着外行人不了解的专业壁垒。了解书是必须的，要选出符合客户气质的图书，需要有一定的行业积累。“出版社不会给你书单，供应商也不一定会给你书单。你可能很低效，可能只能去互联网上面去找，连最开始我都是这么做的。”接着，就是实际的生意经，选好了书，要从哪里拿书？“作为选书师，有些时候要帮客人下单图书。那么，作为商家来说，作为甲方来说，他们虽然向选书师支付了服务费，但他们肯定也希望把采购成本降到最低。那选书师有没有最有竞争力的采购途径就很关键。”目前，储海飞基本做到了收支平衡。

做有价值观的书店

无印良品酒店的选书工作，是公司三年来接到的最大的一单活，也是筹备时间最长的一次。从去年储海飞到北京走访，一直到今年六月酒店开业，前后花费了10个月的时 间。

“无印良品酒店的设计公司叫UDS，当时要加急做图书区的筹备，所以想找一个中国的选书人，有设计圈的朋友推荐了我。”储海飞一开始接到邀约电话时，还有些忐忑，后来发现对方十分认可自己的选书理念，两人越聊越轻松。放下电话不久，设计公司决定从北京飞来苏州与他面谈。

既然是无印良品酒店的一部分，这个图书区必须要与其企业精神相契合。无印良品的产品价格中等，简单舒适，储海飞原本就是其粉丝。“他们把我的企划方案报给无印良品总部，由总部来评估、把控。总部通過了，就开始了正式合作。”正式合作的第一步，是要进行实地调研。储海飞来北京待了一周。每天早上起床吃过早餐后，他就开启了马不停蹄的北京“书店之旅”。

七天时间，储海飞在北京穿梭走访，拜访了二十来家大大小小的书店。他发现北京虽然是首都，中国的政治文化中心，独立书店却并不多，大部分书店都开在商业区里，而且书店的雷同率非常高。比如，他去北京，去上海，去杭州，去武汉，去成都，都有好几家西西弗书店。“我会说西西弗没有观点，我并不是要去否定它，我只是说西西弗是一个很成功的图书公司，很成功的书店。但是如果我去每个城市的书店都一样，那就没有收获，没有惊喜感。”

反倒是苏州虽然是个地级市，但是它的独立书店保有量却要多得多，将近50家。但这个数字比日本京都又要少得多。“我生活在苏州，每年都会去京都，然后会发现京都跟苏州有很多的共同点，都是一半老城一半新城。但是京都有600多家独立书店，它基本上都是小书店，是在社区、在街边的小店，而不是在商业中心。”

在北京，无印良品酒店的隔壁，就开着2500平米的24小时营业的连锁书店PAGEONE，那如何能做到与众不同呢？“以我的观点来说，要做书店，不管是大还是小，一定要建立自己的价值观。”

储海飞曾经帮苏州望亭镇的一家书店选书。这是一个偏僻的小镇，坐上唯一一班通行的88路公交车到达小镇时，储海飞发现，镇上有许多老旧的公交车站，有些甚至超过二十年没有翻新了。看到这些车站时，储海飞觉得眼前一亮：“它们非常破，但又破得很原生态，有那种上世纪特有的怀旧感。”每天都要路过的公交车站，可能已经成为当地居民的生活记忆，但有人认真了解过它们吗？储海飞特意去寻找了一些关于公交车站台类型的书，有摄影集，也有文学作品，摆上了书店的书架。“街区里的老建筑，生活中的细节，都是很小的题材，但是都是当地文化的积 累。”

无印良品酒店所在的北京坊位于皇城根下，周围胡同如迷宫般环绕，老字号林立，同时又融入许多新鲜的城市文化。所以，储海飞在设计书单时特别注重要把本地文化和街区气质融入其中，让读者在书架前流连时就能有寻宝般的惊喜，从而按图索骥去探索更多的城市空间。

储海飞觉得选书师这份工作的实质，就是把合适的书带到合适阅读的场所去。他要为有观点的书店选书，也要通过选书来表达观点。这也是一份无法标准化的职业。“人的直觉是选书工作中一个无可替代的角色，它和商业书店所谓的标准化数据化分析不同。一切选书工作都是围绕着人的生活去展开的，这是一份为人服务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