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川
欧阳昱
在澳大利亚,欧阳昱是双语作家的杰出代表人物,华文作家的翘楚,而在国内学界对他的关注度似乎还很不够。这或许与他的作品有争议,褒贬不一的评价有关。是曲高和寡,前卫先锋,还是离经叛道,卓尔不群?
欧阳昱,毕业于黄州中学,上海华东师大英澳文学硕士,澳大利亚墨尔本La trobe 大学澳洲文学博士。初去澳洲,曾创办純文学刊物《原乡》杂志,任主编。至2017年9月止,出版中英文著译作92种,曾多次获创作基金奬和文学奬。2011年获百名顶级墨尔本人,这年还获得新南威尔士总督奖,入选《明镜》月刊选为十大最有影响力的海外华人作家。2016年获澳大利亚理事会英文诗歌创作基金奬和澳中理事会特别贡献奖。
至今他已创作中英文长篇小说9部,包括中文长篇4部,英文长篇5部。《淘金地》是欧阳昱在国内出版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
海外华文文学中书写华侨先辈淘金史的文学作品,最早可追溯到旧金山天使岛诗歌。书写一百多年前华侨先辈赴北美淘金的小说已有张翎的《金山》等作品问世。欧阳昱的《淘金地》,是我读到的第一部写中国华侨远赴澳洲淘金的长篇。
1848年北美洲发现金矿,中国的淘金者远赴北美淘金的同时,南半球的澳大利亚维多利亚洲也发现了金矿,中国沿海一带的淘金客乘船纷纷涌向澳州。“1850年,有大批华人去澳洲淘金,但因遭到澳大利亚政府歧视,要收取他们每人十澳镑的人头税(这个费用相当高,当年差不多可以使一个人倾家荡产),于是他们乘船到南澳的Robe市,因为南澳没有这个歧视政策,从那儿肩挑手提,一路步行五六百公里,到维多利亚省的几个金矿淘金。”①《淘金地》写的就是这段苦难历史。欧阳昱也是澳洲第一位触碰这一题材的华文作家。
《淘金地》是一部奇书,透过它纷繁的头绪,飘忽的思维,惊骇的意念与新异的手法,从中窥探到当年华侨先辈的淘金苦难史。张翎的《金山》以方姓家族史为主线再现先侨在异域谋生的艰难与苦痛,而欧阳昱展现出当年淘金客的人物群像。它是一部多音部组成的悲情交响曲,其主旋律是深重的苦难,浪漫的悲情与诙谐的黑色幽默。这些来自中国贫穷的劳工在淘金梦诱惑下,遭遇的第一大难关,就是万里迢迢,飘洋过海的艰难万险。在一百多年前交通不发达的年代,从贫穷落后的中国乘船到遥远的澳洲何等不易。
下面摘自《淘金地》中“你、我、他”的叙述:
“我不是我"一节中写道:我们一船都是台山来的,我最惨,为了交盘缠,把房和地都卖了。一路上要不是淘金的希望支撑着,老早就翹脚死掉了。中途死了几个,都是那么用铺盖一卷,就从船舷一滑,放进水中,"啪"地砸起一朵大水花。……大海是座现成的坟墓。每个浪头在我眼中,都像瞬时凝聚,又瞬时粉碎的墓碑。
村里以前出海的青壮男子,都是有去无回,我这一走,也可能是凶多吉少。……人生不过苦海,即使不回头,也可以抵岸,但岸那边不还是一片苦海,只是苦海这边的人望着以为是甜海罢了。
熬过九死一生的海上劫难,好不容易登陆上岸,接踵而至的是还没有见到金子,就死在路上。一路上,大家急着赶往金矿地,所以只好死多少就地埋多少,挖个坑,就地掩埋。人的眼泪都哭干了。②
以上文字都是淘金客在淘金路上血与泪的倾诉,这是在贫穷的困境中绝望的呼喊,是华工悲剧命运的哀叹。
比起海上路途的恶劣环境、气候与艰苦的生存条件,跨上异域土地后的民族歧视更是令人痛心疾首。对这块白人统治的土地上的种族歧视,作家的揭露与拷问令人刻骨铭心。淘金客精神上受到的痛苦可谓“猛于虎也”。它表现在方方面面:
首先是淘金歧视:小说中有一节写到,一行五十人的中国淘金客,从柔埠向三合四(市)走,由于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请一位白人作向导,花了一大笔钱,结果上当受骗,被那人脚底擦油,溜之大吉,淘金客被甩在途中。在淘金过程中,处处遭受白人的欺侮与白眼。华工感叹道:“我们华工命不好,走到哪里受人欺,只能淘尾矿,捡金沙,因为家乡穷,在海外就是捡点金沙回去,也是廋死的驼驼比马大,细粒金沙比碗大的铜钱强。”其二是人格岐视:澳洲当地报纸把中国人来澳淘金称作“和平入侵”。报道说:这个国家的人一看就是劣等民族,说这些低劣的中国佬把墨尔本的小博街搞得乌烟瘴气……白人当局对巴克兰河淘金地两千多名华工进行疯狂镇压与驱赶,打死了3名中国矿工,还称这种驱赶方式,一赶而后快。“他”、阿罪住进精神病院,白人医生说他妖魔缠身,需要用铁链拴住。白人大夫看这位华工想起报纸上对中国人的报道:他的黄色皮肤充分证明,他自出生起就带上了疾病的颜色,如果让这样一个民族的人在澳大利亚泛滥,这座干净的大陆就会被污染。另一名淘金客阿林死在异乡也没有被白人放过,他竟然被白人写进了诗歌,那首诗叫《麻风病人阿林》,污蔑阿林患麻风病而亡。多少以年后,医生证实他患的是淋病,而非麻风病。白人医生如同当时的白人法律一样,给华人判罪治病的前提就是:华人是低劣民族。其三是法律岐视,维多利亚省政府不仅立法规定每个人的人头税收十镑钱,更坏更阴险的是,不许中国人带老婆,更不许带女人进入澳洲,后来才知道,是当局怕中国女人生孩子,那不把半个中国生在澳洲,从而改变澳洲的颜色。
在殖民当局野蛮的统治之下,淘金客在遭受民族歧视之外的精神痛苦在小说中也表现得淋漓尽致:其一是异质文化语境中的孤独。首先是语言障碍,无法与当地人沟通交流,更不认识洋文。到了陌生的国度,生活习惯,文化习俗,饮食等与中国大相径庭,在当时白人世界的华人犹如大海孤舟。其二是远离家人的情感孤独与性压抑。淘金客飘洋过客,远离父母子女,最后落得淘金梦碎,有家无法回,不能与家人团聚。淘金客来到澳洲不能带妻室女人,性生话的压抑苦闷,成为又一种隐藏的生理孤独。“要是我们白天淘金,晚上有女人躺在一起,像老话说的,白天有煮的,晚上有杵的,那我们干活再怎么累,在外面再怎么受人欺负,也无所谓了……”。
《淘金地》在展现华侨先辈南澳淘金苦难史背后,特别注重挖掘人的丰富复杂的人性。一部长篇小说,不论如何写人,塑造典型人物形象也好,展现人物群像也罢,其深邃感人之处就在于人性开掘的深度。文学是人学的命题永远不会过时,现实主义文学,现代主义或后现代文学的小说都绕不开,回避不了对人物复杂人性的探索。“小说还要解释世道人心,探索人性,为人类的精神做证”。③《淘金地》生动表现了华人的坚韌顽强,聰明智慧,勤劳节险及对美好生活的执着追求。一百多年前,正是中国处于贫穷落后的清代末期。挣扎在生话底层的华侨前辈,得到懊洲发现金矿的消息,在当时交通不发达的年代,冒着生命危险,不远万里赴南半球大陸探险。他们身份卑微,但人穷志不穷,明知是苦海也要跳下去。"你我他"群体展现的正是一个民族坚韧执拗的顽強精神。“我不可能比自己更低,我可能比别人都矮,但我不可能比自己更矮。我在地上行走。而不是在地上俯伏或爬行,这足以证明我是一个人。我可能比任何人都差,但我不比自己更差。"这是华侨先辈,淘金客人的宣言,当白人把华族视为低劣民族时,当年的华人先贤这样说道:“你可以雎不起我,笑话我,觉得我样子怪,长相难看,穿得很丑,说话一句不懂,但你要知道,我能挑很重担子,我会种菜,我种的莱,你们这些洋人没有見过,也没有吃过。我从不觉得穷有什么可鄙,穷,但我是人,我长着一双不靠别人的手,我凭着自己的力气吃饭。”小说中的“我”,一个多世纪后才意识到,他可能是第一个到柔埠种莱的人。在众多个“你我他”的声音中,传达出来的是同胞人性的自白,民族的呼喊。他们一直在为自己的命运顽强抗争。
另方面,《淘金地》极为可贵的是,小说敢于直面同胞人性的丑陋,毫不留情地揭露淘金客的自私愚昧,互相内斗等,绝不护短。小说对淘金客国民的劣根性、人性阴暗面的深刻反思之沉痛令人警醒,深深撞击着读者的心灵。如小说中写华工挖矿:到金矿地后发现,来自其它国家的人办事有条有理,中规中矩,就是个金子,也当成正事来做,从不蓄意找茬。我们自己人却总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样子,不敢名正言顺地占一块地方,竖一秆旗帜,大大方方地宣称,这是我们中国的地盘,不容他人滋扰,却总是一見张飞一样大胡子,关公一样大红脸的白人上来,就乖乖地自动缴械投降,让出自已血汗打下来的一片天下。心甘情愿地去淘人家的尾矿,还自我安慰地说:“沙里淘金,天下太平。”淘金客中也常出现矛盾,发生内斗,极端的甚至自相残杀。小说有一节用死者的自述说道“我被阿夤打死了,就这么回事,其它的还有什么说呢?自己人杀自已人,这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悲哀。相当于民族意义上的自杀。”小说还写到国人在澳洲抽大烟,嫖妓等丑行。写国人的阿Q精神,自耍小聪明,让白人叫他yeye,以获得一种自我满足,报复白人等。
本文作者江少川教授与欧阳昱
欧阳昱说:“我始终把独创性、先锋性、实验性放在第一位。”欧阳昱在长篇《独夜舟》中借“贝克特的话来说,真正的现代小说,要寻找一种能承载一团乱麻的形式,把读者逃避现实的幻象剥光,同时残酷无情地真实反映作者的体验。”④欧阳昱的淘金地正是这样创作出来的。他在接受笔者访谈时说:“我心里一直想写一本跟澳大利亚华人先辈有关的作品,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题材,但2012年下半年我到上海任教后,开始聚焦这个题材。这时,我的写作方式已经与之前有很大不同,几乎完全从想象入手,向想象挑战。”⑤这部长篇釆用迥然不同的新构思,新写法,在长篇小说创作中进行了大胆的探索与新尝试。
第一,在反传统小说写法中翻新 。
读《淘金地》,最初的感受是不合章法,不合常理。一言以蔽之,反传统小说的规矩。作为学外语出身的双语作家,翻译出版多部英美文学著作的翻译家,欧阳昱的创作深受西方文学的影响。他的小说追求先锋、前卫在《淘金地》中是显而易見的。《淘金地》没有贯穿全篇的主要人物与故事情节,不塑造人物形象,不刻划人物性格,甚至人物连姓名都没有,一概以阿字开头,统称为阿Ⅹ,人只是个代称与符号而已。各小节之间出现的所谓“你,我,他”之间也不构成人物关係网,基本上为互不关联的单篇。这种反传统、反小说的写法明显受到上世纪出现在法国的新小说派的影响。二十世纪50至60年代,法国出现的新小说派,打出反传统小说的旗号,反对以巴尔扎克为代表的传统小说,旗手人物为阿兰罗布一格里耶,他在《争取新小说》一书中,宣称必须与传统小说决裂。创作一种没有典型人物性格,没有故事情节的所谓新小说,把客观世界分割成各个不同的剖面,人物无需形神毕现,只是不很清晰的代称。欧阳昱称他的英语长篇从来都是失败的,因为他"始终把独创性先锋性实验性放在第一位"。企求“突破现有的所有套路,所有的成规,让大脑和心灵真正自由起来,写你想写,写你能写。”⑥《淘金地》堪称这种反传统小说的另类与实验性的力作,这部长篇出版以后评论不算多,或许是超前太远,或许是跨界太大。但欧阳这部长篇并非新小说的翻版,而是在反传统小说写法中的翻新。
首先“新小说派”贬斥小说的社会意义,抽掉社会内涵,把小说变成纯形式主义的艺术品,而《淘金地》却表现了一个历史年代的重要生活画面,如同历史的镜子,表达了自己的思想观念。当地政府部门以立法的形式,用人头税等对华人公然进行非人的盘剝与民族岐视,小说旗帜鲜明,从始至终对白人当局进行了无情的揭露与谴责。所谓为情而造文是也。欧阳昱借鉴新小说派的艺术形式,却赋予了作品深刻的思想内涵。“白人是一种划地为牢的人,这跟他们靠抢劫起家有关……他们走到一个地方,就打到一个地方。把上帝送给你,把英语输给你,把钻石输出去,把白皮肤送给你,把精神压下去,你还击没有用,你只有矛枪。”淘金时期,世界各地的人闻到了淘金的信息,黄金成了主流话语,黄金成了梦中之梦,黄金这个恶的象征,成了美的化身。“在本来平等的天下,再造一个不平等的天下,以暴力,以强权,以血与火,以铁与血,以驱赶,以放逐,再在这一切之上铺一床写着‘自由’和‘平等’的劣等种族鲜血染红的大旗,为子孙后代造了一个可以骄人的福,白人的简单生存哲学,先杀戮,再忏悔,先奸淫,再道歉。先明知故犯,再自我原谅,不仅跑马圈地,更用名字命名天下,据为己有,不仅殖民土地,更要殖民天空,殖民大脑,殖民心灵。”这两段文字借“你”之口,抒发了作家的刚正不阿,一腔正气,写得酣畅淋漓,荡气回肠,把白人霸占金矿实施的民族歧视,殖民政策揭示得体无完肤。
其二,关于塑造人物形象,新小说派否定塑造人物形象,所有新小派作家都持同样观点,说“人物已经死亡了"。他们的小说人物极少,多则几个,少的只有一个。而欧阳昱却不一样,《淘金地》出现的“你我他”叙述者多达几十人。全书76小节,几乎每节都出现至少一个人物。全书中的阿某们构成了淘金客的人物群像谱系。使我们想起了中国文学与绘画中的一百单八将,《清明上河图》。
小说采取的是多角度人物叙事,有三个特点,一是人称转换,分别用“你,我,他”的口吻讲故事,这种“你,我,他(或她,它)”三小节一轮转,循环住复。这“你,我,他”并非三个固定的叙述者轮番上场,而是众多不重复的“你,我,他”交替登场,讲的故事并无连贯性,而一个个“你我他”群体构成的一代苦难的华人先辈,他们是那个时代的亲历者,見证者。二,小说中的人物都没有姓名,一律以“阿"字冠名,称阿X,如阿文、阿强,阿牛,阿马,阿良,阿朱……这是一种带有中国元素的称谓,是中国佬,其三,这些人物没有主要角色贯穿始终,自然也没有中心事件。但是都在同一时空下,均为从中国到澳洲的淘金客。当然它还有一个园心,那就是淘金客及其相关的人和事。这种叙事手法形成长篇独异的结构样式,那就是散点透视的长篇结构。
其三,写人物经历的微型故事。传统小说讲究编织故事,新小说派反其道而行之,反对虚构故事,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即非小说化,好些新小说派作家在作品中呈现的是文献,笔录,报告,自白,事物清单。去文学化使小说走向了死胡同。欧阳昱虽然没有设计贯穿全篇的中心故亊情节,但每一小节的叙述者都在讲述一个人的故事。昆德拉说:“我喜欢每一章就是一个整体,有如一首诗,有起声,有精彩结尾。我希望,每一章有它自己的意义,而不仅仅是叙述链中的链环而已,这一选择符合我的小说美学。”⑦读《淘金地》,使人想起六朝的志怪小说,或清代的聊斋志异,每一篇都是一个人物志,一篇微型人物传,或写人的命运,或写一段遭遇,一段奇事,一段经历,它不是集中到一个或几个人物身上去铺演宏大叙事,而是分散到各个体人物中去写微型故事,这就是它的鲜明特色。
第二,散点透視的长篇新架构。
《淘金地》作为一部长篇,它的艺术结构在华文长篇小说中也是独特而新异的。它一反传统长篇的结构方法,初读,它杂乱无序,无头无尾,不成章法,所谓时间顺序、情节线索都看不到,时空都比较模糊,与传统长篇小说结构迥异。由76个小节构成的《淘金地》,是一种全新的结构方式。全篇围绕一个原点展开,紧扣淘金客,或曰淘金人,每一个小节,虽然用“你我他”三种人称轮番转換,但不论怎么转,万变不离其宗,说的都是淘金者的事,淘金客把全书连成一个整体。就空间而言,小说原名《柔埠》,空间那就是那淘金之地。小说吸收了绘画法的特点,采用“散点透视法”组织篇章。打乱了时、空观念,把过去、现实、未来,回忆、感觉,体验都打碎、杂糅在一起,全然不同于首尾线索清晰,时空逻辑关系紧密的长篇。如果说到人物,以阿某为称谓的淘金客及其家眷,出现在小说中差不多近百名,人物活动领域涉及方方面面:路途,港埠、矿地,荒野,河流、菜地、树林、医院,街道、妓院、烟馆,法庭,大街小巷等等,地点都发生在他们去淘金的澳洲。这种技法常使人想到北宋张择端的传世名画《清明上河图》。
第三,多种跨界与黑色幽默。
当今科技高速发展的互联网时代,跨界已渗透到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靣。文学同样是如此,如文学与网络,与科技,与影视,与传媒的嫁接融合等。欧阳昱在文学创作方面的跨界与实验是前卫而多向的。有文体跨界:如把小说写得像诗,把诗写得像小说,同时在小说中融入抒情、议论等表达方法。有语种的跨界,小说以华文创作为主体,而不时又插入英文。如“我在你死后"一节,就先引用英文诗,后译为中文诗。叙事的同时,又发议论又有分析文字。小说中讲故事,时而天方夜谭,时而聊斋志异,黑色幽畎也用到故事中来。小说中还常常把跨界与意识流、元小说叙事、魔幻写实等多种方法混合运用。在小说结尾有一节“我不是你”,这一节没有微型故事,五、六页的文字全用意识流发议论,甚至好几百字不打标点符号,更有甚者,中英文夹杂,主要意思是说我与你的关系:“我不是你但我又是你只是他或她或他们或她们不一定看得出……”,说的其实是移民者的身份困惑、文化夹缝中的生存困境等,“若我二生有幸”一节同样是发表议论,中英文夹杂,主要表达反虚构的非小说观点,谈自己写小说的经过,是所谓元小说写法的作者“泄密”。这类新写法值得肯定的是大胆实验,但若过度滥用,读者会感到重复、唠叨,难以卒读,减弱其审美效应。这也是值得小说家们警醒的。
所谓黑色幽默,上世犯六十年代曾在美国流行一时。小说在“她在水里讲话”“你弹流水”等节中都用了这种黑色幽默。这种写法如同光怪陸离的哈哈镜,使现实生活夸大变形,看似荒诞不经,实则是对那个社会真实的反映,它以一种玩过不恭,冷讽热嘲表现现实中的丑恶,残酷与阴暗,华人在当时白人世界中遇到的种种恰好是这种“可怕而又滑稽的客观现实”。华人女子被人用麻袋送进佩里医生疯人院,小说写道“你其实本来没疯,送进疯人院进去就疯了。你見墙就用头撞,見男人就脱裤子,医生说你灵出窍,医生问话,你弹起琴来”,翻译告诉医生,她弹的是高山流水,医生说我不谈高山低山,流水止水,命两个护士把她架起来,绑在床边,华女说高山流水是吾国最美的音乐之一,能治病,可以让疯人院夜间治瘉病人,她顺势把护士的脊背当琴板弹了起来,同时用嘴哼起曲调,翻译顿时动容,潸然泪下。鸣呼哀哉,华女是对牛弹琴啊。
如何将现代派笔法与写实相融合,或者说在写实中渗透现代意识;文学创作中无限放大个人的感觉,而不顾读者的接受与审美感受,是否会造成曲高和寡,如张奥列所说,让众多读者失去耐性,望而却步;如何更进一步发挥个人双语思维的优势,沟通中西文化,吸纳多种文化之优长,创作出经典的文学作品,值得欧阳昱今后进一步的探索与思考。
注 释
①江少川《从黄州到澳洲,在文学的海洋中神游——欧阳昱访谈录》,《华文文学》2018年第一期。
②引自欧阳昱小说《淘金地》,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6、第212、第168页。以下引文未——标出页码,均引自《淘金地》。
③谢有顺《“70后”批评家文丛·谢有顺卷》,云南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59页。
④转引自欧阳昱《独夜舟》台北猎海人2016年版,第442页。
⑤江少川《从黄州到澳洲,在文学的海洋中神游——欧阳昱访谈录》,《华文文学》2018年第一期。
⑥江少川《从黄州到澳洲,在文学的海洋中神游——欧阳昱访谈录》,《华文文学》2018年第一期。
⑦乔·艾略特等《小说的艺术》,昆德拉访谈录《小说是让人发现事物的模糊性》,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