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龙
一个偶然的际遇,我在哥伦比亚大学珍本手稿库发现了白求恩的一批亲笔信,包括他寄给毛泽东、延安中共中央以及美国国际组织的信件,因此对他的生平进行了进一步的考索。接触到他所写的情詩,借此走近他的情感世界。
白求恩出生于一个中等家庭,祖父行医,父亲经商,而他又学医;家中笃信宗教。白求恩少年时家里生活清简,他送过报纸、大学时勤工俭学,寒冬到伐木营做穷工人的教员。这些让他知道底层人的不易。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他报名去欧洲战场救护并负伤。这样的经历影响了他的一生。
白求恩天性喜欢艺术,在战后的欧洲,他写诗、无师自通地作画。白求恩的艺术感悟力极高,甚至靠买卖艺术品发过小财。但他的主业是学医。1923年,他到苏格兰参加外科医生会员考试,结识了出身富家、时年22岁的弗兰西丝·彭尼,一见钟情,遂坠入爱河。他们于次年结婚,婚后定居美国底特律。
很不幸,白求恩1926年罹患了当时的绝症肺结核。他不愿把病传染给年仅25岁的妻子,就独自前往纽约州的特鲁多疗养院治病,让妻子回到了爱丁堡并坚决要求离婚,一年后法院判决离婚生效。那时,白求恩已是有成就的胸外科医生,他在自身做了当时很前卫的“人工气胸疗法”,死里逃生,因祸得福成了治绝症的名医,并由此发明了一系列的胸外科手术器械,如“白求恩肋骨剪”等,至今临床仍在使用。
康复后,白求恩给弗兰西丝去信,二人1928年在蒙特利尔复婚。其后,他的事业蒸蒸日上,并当选美国胸外科学会理事。他在加拿大和美国行医期间发现劳工和穷人因为赤贫,身在富有的国度却仍然看不起病,深受折磨,他开始免费诊疗并试图用自己的力量救助穷人。但世界这么大、穷人这么多,他开始寻找其社会原因,发现资本主义的贪婪残酷乃万恶之源。这启发他读马克思和社会主义的书并痛恨社会的不义。由于他过于专注工作和介入政治,加上性格的原因,他跟挚爱的妻子于1933年再次离婚。但二人仍然保持通信联系。
弗兰西丝是他的初恋,也是他刻骨铭心的爱,离了婚,他仍然不依不舍,时常邀请她见面。直到弗兰西丝再婚后他仍然如此。结果弗兰西丝的丈夫闻之多疑且不悦,以至于弗兰西丝不得不求白求恩专门为这件事写信解释。
其后,白求恩于1935年出席在莫斯科召开的国际生理学大会。访问苏联期间,他看到了医疗健康福利制度的优点,回国后大力推动全民健保,并身体力行地为穷人免费看病。他还大张旗鼓地宣传苏联制度并到处讲演,受到了当时政府的格外“关注”。但白求恩却我行我素。1935年10月他加入了加拿大共产党,次年10月他亲自率领一支加拿大医疗队,赴西班牙参与反法西斯的战争。
其间发生了一件值得一提的事。在那次旅欧赴苏联的船上,白求恩遭到了爱神致命的一击:他爱恋上一个艺术家。这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画家,她也是加拿大人,出身高贵、门第显赫而且气质优雅。可惜让他陷入迷狂之爱的玛丽安·司各特是一个有夫之妇。她的丈夫是法学院名教授、小有名气的诗人和社会活动家,她的日子过得温馨、惬意。虽然她也无望地爱上了白求恩,但并没有下决心奋不顾身地投入到这爱河。
到了伦敦,玛丽安就投奔了亲友,跟热情似火的白求恩像断线风筝般失联了。被爱情之火灼烧着的白求恩却像个孟浪少年到处寻找,以至于发表寻人启事……回到加拿大,白求恩仍然穷追不舍。
白求恩是一个艺术家型的、充满激情的人。他自小热爱美术,无师自通画油画、速写和水彩画。当年患肺结核隔离期间,看到病友的死亡和折磨,他想到自己也随时会死,于是画了一幅大型连环壁画。这幅画是像弥尔顿的诗剧《失乐园》或但丁《神曲》般的巨制。所幸,这幅壁画被保存下来了,我们今天仍然可以看到它的恢弘和震撼,它简直就像是大师的杰作,人们很难想象这是一位没受过正规训练,全靠自学而成的医生的作品。
白求恩还喜欢照相、拍电影、写诗和广播剧。跟玛丽安在一起时,他们有共同的兴趣、聊不完的话题。这些当然也让玛丽安的夫君不爽。而更令其不悦的是,他是当地一个社会组织的头目,白求恩跟他的党派观点不同且抢占了他的风头。但白求恩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他居然主动画了自己的肖像送给玛丽安,并声称“如果你的丈夫不高兴,你可以不挂”——可以想见,玛丽安的丈夫当然不会高兴。于是,这幅白求恩的自画像就一直躺在她家的储藏室。直到几十年后它才找到了最好的归宿,玛丽安的儿子把它捐给了中国的博物馆。
除了绘画,白求恩也写诗。做医生前,他曾经认真考虑过做艺术家,可童年时妈妈否定了他的这个念头。但他一生诗心如火,时时在构思着感人的篇章。
诗可以兴,也可以怨。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因为心中有爱,白求恩的灵感自此一发而不可收。他为玛丽安写了不少情诗。白求恩的前妻姓彭尼,不知是巧合还是下意识,白求恩给自己热恋的玛丽安起了一个昵称“Pony”,其发音几乎也是“彭尼”。但此彭尼已非彼彭尼——英文pony的意思是小马或马驹。白求恩喜欢活泼和充满艺术情怀的玛丽安,悄悄地叫她“驹儿”,写给她大多的诗也都以“驹儿”命名。
与驹儿的恋情,最后戛然而止,无疾而终。是西班牙爆发的内战结束了这场致命的爱。西班牙内战在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欧洲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这场战争牵动了欧美很多热血志士的心魂,白求恩当然第一时间奔赴战场。白求恩几乎宿命般是为战场而生的,而他又是一个极其关心政治、为世界上受苦人抵死奋争的理想主义者,他有着一颗燃烧的心,不能容忍这个世界上有法西斯残害人民。西班牙的军号声结束了他人生最后一次的罗曼蒂克。奔赴西班牙战场的前夜,他写了《血色的月亮》一诗跟苦恋的驹儿告别,把自己的小爱牺牲给了大爱,最后又从西班牙战场转战献身于中国抗日战争,而融入了永恒。
1938年1月8日,白求恩率加美医疗队,携带药品和手术器材乘船赴中国。登船前白求恩给前妻弗兰西丝写了告别信。
一年后的11月12日,白求恩因败血症在河北唐县黄石口村去世。去世前一天,他在遗书中写道:“请求国际援华委员会给我的离婚妻子拨一笔生活的款子,分期给也可以……向她说明,我是十分抱歉的,也告诉她,我曾经是很愉快的。”
离别人世前,他最关心的人还是前妻。白求恩获知她的经济情况不好,这位刚强好汉一生从没要求过什么,但他弥留间念念不忘的还是弗兰西丝。这爱刻骨铭心。那么,他心中是否闪现过“驹儿”?他的驹儿发音跟彭尼为什么同音?窃以为这不是巧合,而是一种心灵下意识的映射,一种深挚的怀念和移情。呼唤驹儿也是呼唤彭尼,在英雄的梦里,她们幻化合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