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驰疆 田亮
一年来,雄安的夜,总有很多无眠的人。对雄安新区党工委书记、管委会主任陈刚来说,零点往往意味着文件批阅的开始;对基层干部而言,凌晨走在下班回家路上已是常态;而那些负责基础建设的工人,经常在寒风中、在忙碌中跨过子夜……
每个无眠的夜晚,都在见证着这片土地的涓滴改变。从2017年4月1日起,雄安人就像被按了快进键,开始了前所未有的生活。
在雄安走访的日子里,容城县某派出所里流传的一句话,给记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如今雄安的许多单位,都是小驴车当跑车使,铆足劲开到最大速度。
兴奋、期待、紧张、疲惫、无私……能用来描述雄安人的词太多了,与雄安相关的故事也长到一时不知该从何讲起。或许,我们能从几个“无眠人”的工作和生活中,寻觅些许印记,还原雄安的365天。
车水马龙里的“过劳肥”
2017年4月1日下午,成立雄安新区的消息公布。晚上7点,从北京、天津来的购房者带着现金涌入雄安三县,高速公路出口车满为患。晚上8点,容城县交通管理大队副大队长刘晨光出勤,这成了他“无眠之年”的开端。刘晨光从警20多年,从未见过像那晚的“盛况”——在一个高速公路出口处,有两辆车相撞,车上的人民币散了一地。
容城县的几条主干道被外来车辆挤得水泄不通,辅路停不下了,人们就把车停在主路上。后来被称为“央企一条街”的奥威路尤其拥堵,因为路的尽头有一问售楼大厅。事实上,为了维护稳定,防止房价飙高,雄安三县早已提前停止了所有房产买卖。
刘晨光所在大队有135人,其中外勤只有60人,负责当天的路面管理。他与同事在几条大路上疏通,一直忙到凌晨两点。
4月2日,本该是清明假期,却成了刘晨光最忙的一天。买房的、回迁户口的、旅游的、踩点的,全国各地的车辆蜂拥而至。从那天起,刘晨光的车里就时刻准备着干粮和雨衣。整个4月,他的午饭都是在车上解决的。
清明一过,本以为路况该好些了,没想到继续拥堵。每个工作日,办理户籍的群众就在各个派出所门口排起长龙,“200米的队伍,毫不夸张,全部排到路上”。刘晨光的责任就是带领警员引导排队的人群,疏解交通,“有时比指挥车更累,需要一遍遍喊,一遍遍说”。刘晨光形容那段时间排队的人都是“废寝忘食”的。他们凌晨两点就开始排队,从早上8点半派出所开门,到晚上户籍窗口停止办公,队伍鲜有间断。
群众在派出所外排队,民警在派出所里忙得不可开交。雄安暂行的户籍制度是夫妻投靠不可迁户口,已迁出的户口也不可迁回,因此许多人的申请只能暂时受理,不能办理。新区要求民警们必须事不过夜,不少民警从4月初开始就从早到晚连轴转地工作。
刘晨光向记者讲了一组数据:4月1日前,容城的日均车流量是1.3万;4月1日后,这个数字变成了2.9万,增加了一倍多。“为了预防事故,大队天天查酒驾;为了避免人情执法,雄安三县一周两次异地执法;为了能更好地与外来人群交流、接触,警员们时不时要进行执法、形象培训,所有的执法流程都必须规范化、城市化……”把这一年的工作内容列举到最后,刘晨光说:“60人,根本不够用啊!”
“也有人会抱怨,喊累,想休息,但任务真来了,大家都咬牙继续干,没有什么比雄安的安全更重要。”刘晨光说,“现在,感冒根本不是请假的理由,每天把觉睡够就差不多了。”
以前,刘晨光的业余生活是下班后去健身房,锻炼一两个小时再回家与家人吃饭、散步。4月1日后,他没去过一次健身房,和家人“偶尔晚上见”,一年下来胖了20斤。他开玩笑说,这是每天站在车流里的“过劳肥”。
值得欣慰的是,雄安也在这忙碌的一年中发生了一些改变。“以前,等红灯的人很少;现在,不等红灯的人很少。”刘晨光说,“成立新区后,县里群众的法制意识都自动提高了,很多人都觉得这里不再是农村了要有自觉。”
“咱们拉钩,我立即拆,绝不拖新区后腿”
许多雄安人都以毫无保留的姿态建设着这座未来之城。2017年9月8日,雄安新区党工委副书记、管委会常务副主任刘宝玲到安新县一带的工业企业调研,来到老河头镇沈家坯北村的一家铜锭生产企业,向企业负责人付磊讲解新区政策,并告诉他这家企业不能保留。这位深明大义的企业主爽陕地答应了,说:“咱们拉钩,我立即拆,绝不拖新区后腿。”随后,两个人的食指,在众人的见证下钩在了一起。
“我早就不想干了。我这个企业会造成一些环境污染,近年来铜锭的利润率也很低。刘宝玲副书记来视察的第二天,我就把设备拆除了。”付磊告诉记者,现在厂区已经成了一片空地。不过,周边还有企业在生产。“我的铜锭销路好,都是先生产再销售。旁边的几家铜、铝企业通常是按订单生产,有些去年年初的订单还没有完成,等他们一完成就拆除设备。”
付磊的妻子原来也在厂里工作,工厂停产后,一家人没了收入。夫妻俩是“80后”,上有老,下有小,生计还得维持。付磊参加了县里组织的酒吧、咖啡厅经营和茶艺技能培训,由北京来的老师授课。他打算將来根据实际情况开一家店,从事无污染的服务业。
雄安新区更多的企业是在运转中寻找出路。容城县的大发纸业是一家造纸公司,把回收来的中国人民银行残币和军方废旧地图回炉,生产新闻纸、办公用纸等,后来逐渐进入细分市场,生产工业特种纸,是县里的纳税大户。雄安新区成立后,县里领导找到公司负责人郑睿斌,晓之以理,郑睿斌当即表示支持,他告诉记者:“雄安的蓝图这么美好,我们每个雄安人即便做出点牺牲,也都能理解。”
过去的一年,许多基层干部被雄安三县的群众深深感动。所有施工建筑被叫停,脚手架全部被拆除。有房子拆到一半的,有刚刚拆了房子准备重建的,还有正在给儿子盖婚房的,全都停了下来。受影响的居民自己找房住,或是搭个临时房,毫无怨言。而干部们也全力以赴,帮没有劳动力的家庭收庄稼,发朋友圈帮贫困户销售小渔篓,即便是体格瘦小的女干部,也背起大袋优质无烟煤送到有需要的居民家里,再把劣质煤清理出来……
会编程的村支书
雄安新区宣布成立那天,雄县龙湾镇卫生院院长温波做了一个决定:竞选村支书。这个提议,镇领导已经与他沟通多年了,但他家里人始终不同意。
“胡各庄村一直以来被视为雄县‘最差村之一,”温波如此向记者形容自己生长的村庄,“一共有2066口人,村内矛盾大,村民思想落后,村风不太好。”
所以,当他又一次向家人说出竞选村支书的想法时,全家相劝,远房亲戚都来阻止。他的妻子甚至吓唬他:“你要当胡各庄村的村支书,我们就离婚!”
这一次,温波坚持了自己的想法。他对家人说:“咱们现在是雄安新区了,不能光为咱们一代人,要为子孙后代着想。我想建设我的家乡,你们成全我的这点情怀吧!”2017年9月,温波被选举为胡各庄村支书。
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解决村里的历史遗留问题,比如有两家人对门开小卖店,时间久了,难免积怨。他用一整天,拉了一条长长的关系名单:谁和谁有矛盾,有什么矛盾,何时有矛盾,还牵扯到谁……一个个箭头画得清清楚楚。之后,他又花了26天去做和事佬,挨家挨户化解矛盾。
“和事”主要有三步:一靠走,二靠说,三靠捐。“走”是指每天往返于矛盾双方之间,最多时一天能去同一户人家5次。“好多人到最后都劝我别去了,但我不解决好矛盾是不会罢休的。”
“说”是温波的杀手锏。一来,他在村里长大,乡亲们多少给他面子,愿意听他说两句;二来,他的思想和观点,常常令人佩服。他经常和闹矛盾的双方讨论一个问题:人为什么活着?
“人为什么活着?活着就是为了平安幸福。幸福怎么来的?幸福是比出来的。咱们先纵向比,20年前,咱们穿什么吃什么?吃肉都是奢侈,得个肺结核就是等死。现在呢?我们好吃好穿,国家免费治疗肺结核,等等。”温波说,“再横向比,中国现在是最和平的国家,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值得珍惜呢?通过自己的努力,给老人养老送终,让孩子成家立业,这就是幸福。”一通宣讲下来,村民内心的郁结也消除了一半。
“捐”则涉及不得不用钱解决的问题。碰到财产纠纷、贫困户生活困难,温波经常自己掏钱解决,少则几百,多则几千。对收入不高的他来说,有时也是一种负担。“幸好,在我当上村支书的第二十六天,村里的矛盾问题基本都解决了。”
2017年国庆节,温波在村委会门口空地上搭了个台子,举办了一场庆祝会。在台上,他特别动情地和村民们阐述自己的信念:“我就讲我为什么要当这个村支书,因为新区来了,我想带领大家去建设新区,让大家知道雄安的新趋势,让大家知道这个时代的历史意义!”台下的听众越来越多,最后来了上千人。
那天的庆祝会上,温波把村里的50多名党员请到台前,给年纪大的党员每人发一张写有国歌歌词的纸,再请村里的退伍军人扛着国旗,颇为隆重地进行了升旗仪式。这是20多年来胡各庄村从未有过的仪式。几位老党员,戴着党徽,一面唱国歌,一面用袖子抹眼泪。
从那天起,胡各庄村不一样了。温波买了50个摄像头,安在村子里,还组建了志愿者队,成立了党员先锋队和民兵连,队服都是他到县城挑的。志愿者们在村委会门口搭建了“爱心小屋”,村民可以把自己不用的物品放进小屋,也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到小屋里免费领取。民兵连则负责巡逻,义务为新区管控工作服务。
2017年12月,村支部办起报纸《芦村河》,温波一个人排版、编辑。村广播的播音、通知,村微信公众号文章的撰写,也全由他负责。在公众号里,温波记录下村民的集体活动,志愿者的好人好事,还有新区的最新政策等。
最近,温波竞熬夜写起计算机程序。十几年前,他在卫生院工作,为了方便记录资料,就自学编程,设计软件。如今,他编程的功夫越发精进,又试着捣鼓一款能给村民打分的微信小程序。“我的思维还是比较超前的,我想我们村也可以学习大城市搞征信系统。”在他的方案中,村民可以通过上传现场照片给自己加分。“比如今天我捐了10块钱,可以加一分;明天我做了垃圾分类,加两分;后天我陪父母出去逛街,加三分,等等。”积分既能成为村民入党的依据之一,也能带来实际奖励,“比如月积分冠军可以领取一桶食用油”。
在温波看来,雄安新区的一切都将是崭新的,这个新不仅仅是路面上、土地上、建筑上的新事物,更是新的观念和制度。雄安新区成立后,一万多家散乱污企业关闭,许多人的工作受到影响。新区安排各县、各村对村民进行再就业培训,专业涉及美容、保育、电子商务,不一而足,借此推动雄安新区的产业转型。胡各庄村有40多个厂长,厂子被关闭后来找温波求助。
温波只说了4个字:“忘记过去。”然后便组织厂长们上起了培训课。
工地上的焊接火光,像烟花一样绚烂
一个月前的某天凌晨,54岁的王贺军完成了建筑工地上的工作,四处己没有一个人。他是雄安新区临时办公区负责管道施工的小队长,容城人,管理着16名建筑工人,主要工作是地下管道建设,包括水管、电缆、光缆的铺设。由于第二天其他队伍要开始铺路作业,他和队友必须加班到凌晨;又因为他负责最后的管道检查,所以总比其他队友更晚下工。
黎明前的天尤其黑,工地上的班车也都开走了。王贺军只能给儿子打电话,让他来接。儿子从家赶来,接上父亲,到家时已经快5点了。这意味着,王贺军只能睡两小时,之后又要起床准备上工一一这是他有史以来接过的最难、最赶的工程,每天都在争分夺秒。
下车的时候,儿子哭了:“老爸,能不能不干了?”
王贺军也哭了:“儿子,这可不是一般的工作,老爸一定是要撑到最后的。”
与记者说起这件事时,王贺军依然没忍住,掉了眼泪。他是成长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经历过激情燃烧的岁月。对于新区,他内心有一种巨大的向往和归属感。他家的房子是他自己设计、建造的,是一座漂亮的3层小楼,记者问他如果让拆了怎么办,他没有片刻犹豫:“拆!”
就是这样一个人,成了雄安的第一批建设者之一。十幾年的工地经历,让王贺军成为当地有名的工头。即便如此,他依然对这次施工有些不适应。“首先是工期太短,每天都在赶工、加班。其次是要求很严,每一个项目都得有人监督,比如焊接就得有俩人在旁边看着,保证安全和质量;建筑废料必须及时清理,以保护环境。最后是意义太重大,我觉得这是在参与历史。”
刚刚过去的冬天,王贺军和队友们常常在气温降至零下的寒夜加班。冷了就活动活动身子,累了就坐在路边抽根烟,“只有准时上班,没有准时下班”。他说,其实那样的晚上挺美好的,“四周都是黑的,只有工地上的焊接火光四射,像烟花一样绚烂,我觉得那就是希望”。
前几天凌晨,王贺军回家后发现老伴突发脑血栓,赶紧把她送到保定市区的医院里。“她住院一周,我只陪了她半天就赶回来了。工地上我必须看着,不能出问题。”
3月底,是王贺军最忙的时候,因为管道工作接近尾声,最后的检查、修正、调整都越发重要,每一项都需要他指导和监督。
他说:“再熬几次夜,我的工作就要结束了;我的工作结束了,路就可以铺了;路铺好了,这片土地上的人就可以正式起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