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访九妹
——农村改革大潮中的小故事

2018-08-21 07:28陈大斌北京
党史纵览 2018年8期
关键词:农民改革农村

○陈大斌(北京)

今年是农村改革40周年,作为一名参加了改革全过程新闻报道的记者,回望那些火红的岁月,心中兴奋难已。改革过程中的种种往事,如潮水般涌来眼前。那些对改革大局乃至对国家、民族命运产生影响的重大事件、风云人物的业绩,都已被写入史册;而更多的“凡人小事”,虽难以载入史籍,却深深地印记在每个亲历者的心上,也一样映射出改革历史的光彩。先哲云,一滴水能反射出整个太阳的光辉。此之谓也。

我忘不了这样一件“凡人小事”。故事的主人公张慧芳,在娘家家族里排行老九,大家都叫她九妹,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从上海来到安徽省滁县地区 (今滁州市)来安县农村插队落户的一名女知识青年。在农村改革的过程中,我曾先后三次访问过她。

在农村改革中,安徽省一直走在全国的前列,而滁县地区又走在安徽全省的前头,因此从一开始,这里就成为新华社农村改革新闻报道的重点地区。从1977年冬天开始,我多次来到这里采访。初访时,农村改革尚未全面展开,“包产到户”等涉及农业经营体制深层次的改革,尚未提上日程。经过多年来,尤其是“文化大革命”十年“左”的危害,当地的农业受到严重干扰破坏,农民生计艰难。滁县地区当时的主要工作是落实党在农村的各项经济政策,恢复、建立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探索农村、农业拨乱反正,走出困局的路径。

当地陪同我采访的是时任中共滁县地委政策研究室主任的陆子修。他是在农村工作实践中成长起来的干部,了解农村,对农民有深厚的感情,对落实党的政策工作积极,办事也比较实在。他既让我看落实政策出现的积极成果,也不回避一些落实政策不力,仍然落后、贫困的地方。每次采访都有“访贫问苦”的内容。

1978年春节之前,我们正在滁县地区来安县农村采访。当日工作结束时,老陆对我说,这里有一名从上海来的插队女青年,叫九妹,与当地一个农民结婚成家,生了3个孩子,日子过得很艰难。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们去看看她吧。我欣然接受他的安排,遂有了我们对九妹的第一次访问。

时值寒冬腊月,北风阵阵,天气阴冷。日暮时分,我们赶到该县十二里半公社前营村。进村后,村民指着村边上一间东倒西歪的茅屋对我们说,那就是九妹的家。只见那座泥墙草顶的小屋已经严重倾斜破损,山墙上顶着几根木棒,屋顶上补着几块五颜六色的塑料布。进得屋来,只见墙角门窗都裂着缝,四面透风,屋里冷得像野地里一样。小屋里家徒四壁,一张大木床上铺了张芦席,没有褥子,大小3个孩子坐卧在床,冻得瑟瑟发抖。最小的一个哭喊着要吃的,满脸都是鼻涕眼泪。九妹坐在床沿上,衣衫单薄,身材瘦小,面有菜色。这正是农家做晚饭的时候,她家却没动烟火。入冬以来,她家每天只吃两顿,天一黑就哄孩子上床睡觉。见了我们,尤其听说老陆是地委干部,她禁不住哭诉起来,说:“我是响应国家号召来的,也决心在农村落户当一辈子农民。可生产队里生产一年不如一年,我们夫妻俩不怕苦累,天天出工,上海娘家也尽力给些帮助,可是怎么弄也糊不上这几张嘴!”

九妹的困境让我的心里一阵阵酸楚,老陆也很动情,当即向她承诺,一定设法帮她弄些救济。辞行出门时,夜幕已经降临,深沉的夜色中,我们顶着呼啸的寒风赶路,心情十分沉重。回到地委后,老陆马上就给时任来安县委书记的王业美打电话,请求他一定要设法给九妹家一点救济。不然,他们真的没法过这个年了!

王业美是个山东大汉,不久前才从部队转业到来安县担任县委书记。他虽还不太熟悉农村工作,但有深入实际、密切联系群众的好作风,是个敢于从实际出发、勇于承担责任的实干家。来到来安后,他走遍全县农村,所见所闻让他震惊:地处长江边上的来安,农民竟是这样贫穷!还没进腊月,最穷的几个公社,一批农民已经绝粮断炊。一些走投无路的农民,向县社干部恳求:放放手把田分到每家每户种吧!

在来安,王业美听到农民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包产到户”。这些朴实、厚道的庄稼人,吃苦耐劳,从不轻易开口求人。这是在经历多年挨饿、走投无路后,为了自己和家人吃饱肚子才提出来的,是一个人生存下去最原始、最起码的需求。

“包产到户”政策在来安也同全国农村一样,已经几起几落。集体化以来,这里农业没有得到很好发展,“大跃进”和连年的自然灾害,又带来一场大饥荒。1962年,安徽省委在全省实行名曰“责任田”的“包产到户”,当年农村就迅速走出饥饿,人们吃上了饱饭。虽然“责任田”很快就被“纠正”,但两种情况对比鲜明,农民自然忘不了责任田的恩情,称之为“救命田”。“文化大革命”以来,农村的情况一直没有得到改善,农民们强烈要求实行“包产到户”,就势在必然了。

然而,来安县社各级干部的态度又有所不同,他们都知道“包产到户”的好处,同时又都有过惨痛的教训,不少人为实行“包产到户”屡受批判迫害,心里余悸难除。不少人视“包产到户”如瘟疫猛兽,不是反对,就是害怕。有些人张口就大讲什么“方向”“道路”,对农民的困境视而不见。还有一些好心人,一次一次向这位新来的县委书记发出“善意警告”:“包产到户”是农村工作的一道红线、高压线,万万碰不得!王业美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这正是我们初访九妹的时候。

几天后,我在来安县委见到了王业美,前天他亲自去前营看望了九妹,并带去了救济粮款。王业美满怀感慨向我们说起了前天他去看九妹的情况。那天,九妹接到救济后,先说了声:“谢谢书记!”接着就大哭起来,对王业美恳求道:“领导要是真心关怀我,就放我带着孩子回上海去‘混穷’。要不,吃完了这点救济怎么办?现在离收小麦还有好几个月,我们怎么活下去?回上海哪怕沿街讨吃,总还有个讨处,也算有条活路。”

1981年12月4日,时任来安县委书记的王业美(右二)到农户家中祝贺丰收。

听了九妹的哭诉,王业美深受刺激,他问九妹,难道此地真的就没有一点活路吗?九妹只是哭,不说话。

王业美陷入了深思。几个月来他一直思索这个问题,便问生产队长:“咱们这是长江边上,好田好地,怎么就弄得没有活路了?”生产队长说,这怨不得天,也怨不着地。这么多年的“大锅饭”,把众人的手脚全捆死了,人心全搞灰了,村里没人相信集体能种好田,没人肯费心下力干集体的活了!

王业美又问,不吃“大锅饭”,你们说那该怎么干?九妹看着生产队长,队长低头看地,最后猛一跺脚,似乎鼓足了勇气,可还是只说出了半句话:办法倒是有,就是上级不让干……

王业美恳切地说:“今天我们上门来,就是想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你们有话不妨直说。”生产队长这才把心里那句话完全说出来:“把田包给每家每户种。”

又是“包产包户”!这些天来,王业美满耳都是这句话。听得多了,他自然明白“包产到户”是农民发自内心的要求。他拉过生产队长,问道:真的把田包下去,你能保证把田种好,多打粮食吗?生产队长“腾”地一下跳起来,激动地举起拳头发誓说:“我敢向领导担保,只要把田包到户,人人都会自觉苦干,舍上命也要种好田,多打粮食,做到家家户户有饭吃,队里向国家多交公粮!”九妹也激动起来,说只要把田包到户,别看我们劳力弱,也一定能把田种好,不再靠救济。

王业美听到这里坐不住了,说:“好!今天我就豁出去,批准你们生产队把田包到户!算是县里的试点吧。”

两天过去了,王业美还处在兴奋状态中。他对我说,坐在机关里,从早到晚听到的都是“方向”“道路”那些话。越听胆子越小,办法越来越少,什么也不敢干,什么也干不成!可到了群众中去,看看实际情况,听听农民的呼声,胆子就大起来了。什么是“方向正确”?还有比让种粮的人吃饱肚子更正确的方向吗?农民为啥要搞“包产到户”?是集体养活不了他们,他们为了活命才要这么干的。以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这算什么“资本主义道路”!

那天王业美从九妹家回到县城后,横下心来,做出决定。他召开县委常委会,力排众议,促使县委批准本县最困难的十二里半、武集等公社十几个大队实行“包产到户”。这是滁县地区各县中最早实行“包产到户”的地方,比凤阳县的一些生产队还早了几个月。可惜,在当时的形势下,王业美与来安县委的改革行动,不能公开报道,致使至今也少有人知。在农村改革过程中,还有很多王业美这样坚持从实际出发,与农民共命运,甘冒风险的改革实干家,他们的贡献40年来隐而未彰,我为之叹息。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辟了改革的道路,滁县地区的改革几经曲折终于结束了逆水行舟的局面。20世纪80年代初,“包产到户”在滁县地区普遍实行,显示出神奇的效力,农业生产迅速恢复、发展,滁县地区农村很快出现了一批“万元户”和年售几万斤粮食的“种粮状元”。农民开始挣脱贫困,实现温饱。这时,我又一次来到了滁县地区采访。陆子修此时升任地委副书记,他心里还惦记着九妹。在采访中,他再次约我去看她。我们又一起来到了九妹家,远远地她就迎了出来,脸上布满了笑容,再没有往日的悲苦。人也似乎长胖了高了一些。我跟她开了个玩笑,说,几年没见,九妹人长大了,个儿也高了不少。她哈哈笑道:“人没长高,是腰杆挺直了!”她说,包了田头一季庄稼收下来,全家就吃饱了饭。3年下来,房子也翻盖起来了,再也不吃国家救济了。我们问她,这两年回上海没有?这一问让她有些激动,说:“过去现在都回去过。可现在回娘家,情况、心境都与以往不同了!过去回去,有的亲友害怕见我们。现在不用怕了。我们再不向他们伸手要这要那,而是把花生、麻油、新鲜蔬菜、蛋、鱼、活鸡、特色粮豆,大包小篓地往回背,亲友们高兴着呢,再没人对我们翻白眼说二话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哽咽起来,说:“如今我们总算能挺起腰杆见人,活出个人样来了!”

陆子修与杜润生、孟宪德、朱厚泽等在安徽农村考察。

农村改革给九妹、给亿万农民带来做人的尊严。

1998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20周年,安徽省和滁州市在滁州召开庆祝大会,我应邀与会。陆子修已升任安徽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离滁多年,这次也回滁州参加庆祝。会后,老陆问我,是否有兴趣故地重游,再去看看九妹?我说:“当然要去!这些年我一直挂念着她呢。”我俩再一次来到来安县九妹住的小镇上。十几年未见,九妹已进入中年,脸上添了岁月的沧桑,却满是笑容,身上穿得整齐、精神爽朗。说起家庭生活,她笑得合不拢嘴,话也说得巧了:现在我们可真的是“鸟枪换炮”了!孩子都已长大成人,都有了工作,老三还在上海找到了活干。我自己前几年成了供销合作社职工。现在一家5口,有5份收入,在当地已是中上等生活水平,快奔上小康了。

我问她,现在还想迁回上海吗?九妹说:“老家、亲人总归是忘不了的。可如今安徽农村真的好起来了,我在这里也扎下了根,有家有业有好日子过,哪里不是家呢?”

九妹的一番话说得我老泪盈眶。我与九妹的三次相见,见证了她的命运变迁。而九妹的故事正是农村改革给中国亿万农民的命运带来巨大变化的一个缩影。虽然农村改革只有短短几年,在历史上只是一瞬,然而对九妹与众多的中国农民来说,却是换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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