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成一棵树

宋妍

佛说：人生只有三世——前世、今生、来世。我问：前世是啥，今生何求，来世去哪，如何才能永恒？佛说：身之发肤受之父母，来自天地之间的阳光、空气、水分、五谷。人立天地间，身处时空经纬里，渺如尘埃。用生命诠释生命才能得到永恒，去做一棵树吧。

我来到一片树林叩访一棵古树，聆听树的禅语。那是一棵千年古树，粗壮的腰身，沟壑的皮肤，树根滋生着青绿的苔痕，曾经披盔戴甲的雄姿已经被时光凝固剥蚀，盘旋的虬枝缠绕着岁月的皱纹，伸展着悲怆的造型，显得老态龙钟。但它却在黑枯的枝干顶端猛地一下涌出那么多鲜活的绿叶红花，矫情而又透明。生命就是这么平常生动，充满神秘。我仿佛回到了生命的原点，回到了天地最初的混沌里——那是一粒微尘落在大地的子宫，经日韶月华、风浸雨润后生根发芽，伸展出细密的神经，有了心跳和呼吸，沿着树状的筋脉生长，经电闪雷鸣般的阵痛，分娩而出一个全新的自我、一个全新的世界。那是一棵树的生长，是人类生命的原初，每个人的前世都是一棵树。

我立在那棵古树前，站成一棵树的模样，与之久久凝视并虔诚对话。我深信它就是我前世寄养的根、灵魂的源。它的记忆里有风雨的疏密、日月的稠稀，人情的冷暖；它的语言里有幽谷溅起的声声鸟鸣，树缝跌落的片片阳光，地表潮起的烟云雾峦；它眼神明净，一片叶一朵花都筋络分明，纹理透亮；它思想高远，向着阳光生长，又把阴凉向下，悲悯地俯视着芸芸众生；它阅尽世间风云，淡泊仁厚睿智，是生命高贵的根源。

林间藤蔓缠绕，败叶满地似时间的重叠，三两簇野花点缀其间，摇曳生姿。一棵棵枝繁叶茂的古树巍峨挺拔，树冠相叠，枝柯交错，浓绿如云，给整个山林平添了神秘深幽。时光凝固在一片树叶上，藤无言，花含默。古木萧萧，形态各异，或如虎踞龙蟠，或如剑戟探月，或如莲花拱顶，或如贵妃出浴，或如老人抱孙，或如爱侣携手……一棵树就是一个生命，一片树林就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浑厚庄重，令人敬畏。苍山逶迤，云天染翠的生动一直延续到地面的青石和溪流。面朝树林，有风起微澜的温润，似在听一位慈祥老人讲述古今。树是历史的记忆，树的记忆里贮藏着生命密码，舞动着生命永无止境的浪花。

每一个人都是一棵行走的树，行走在生命的长河里。从扎根那一刻起就享受着阳光般呵护的温暖，也经历过风雨无情的摧残。四季就是我们的喜怒哀乐，我们读懂了树的沧桑，感悟了树的内涵，拥有了树的情怀。正如庄子之言“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己”，人生短暂，仿佛一瞬，渺如尘埃。在这苦短渺小的生命时空，我们却一直在行走，在永不止息地运动，酒肉只是一时之醉，名利也不过心累一场。多少虚妄只留下荒冢一堆，而那些唐槐宋柏、明杨清柳却千年长青，树是人类真正的图腾，人生在世不能总是低头觅食，总要仰望点什么，总要向着高远支撑起生命的灵魂。要像一棵树一样仰望蓝天白云，要用一种昂扬的姿态让生命激情四射。仰望就是追寻，是追寻“静随芳草去，闲逐野云归”的洒脱。

我站成一棵树，沐浴着春风传来的渺渺禅音，让心灵皈依本真。我学会了坦然面对生老病死以及有关自己或别人的陨落。在静静的深夜，我淡定地设计来世与一棵树的晤面。我们设计不了完美的出生，但可以设计随心的谢幕。不要搭建排场的灵堂，不要痛苦悲悯的泪水，不要有字或无字的墓碑。厚养薄葬才是真的孝道，生时惊天动地，走时坦然回归，只让一棵树作为引魂幡，让灵魂熟悉回家的路。

我化身为树，回归树林，那里没有孤独，日月相伴，鸟儿清唱，可以与风雨畅谈，可以与花草私语。没有忧伤，天高云淡，世界沉淀出泉水般的明净透彻。我让灵魂站成一棵树，以一种安静的姿势、一种高贵的姿态，守望在四季轮回里，春天抽芽，夏天蔽日，秋天生果，冬天把根扎在厚厚的泥土，期待来年新生。我就这样以回归自然的方式，生生不息地延续本已消亡的生命。

我化身为树，无论身处荒漠野地，还是道旁園林。也许我成不了一道风景，但只要有绿色就会散发一树芬芳、吐纳一树清爽。我以大地为墓，以蓝天为坟，以风为挽，以雨为歌，活成一棵树，营造一片绿荫，因为生命的尽头是绿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