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川 白翎 钟一
在网络技术颠覆一切的时代,传统的大学教育系统面临一场巨大的挑战,由于治理结构都已固化,阻力很大,老牌大学实践探索的步子迈得都很小。西交利物浦则如同一张白纸,可以在上面绘制一个新的世界。从某种意义上说,作为西交利物浦大学的校长,席酉民是无比幸运的,因为他有机会“点亮”未来教育的灯塔。
见到席酉民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他大多数时间都在飞机上度过,下了飞机,马不停蹄地奔赴各种论坛发表演讲,他的演讲涉及的领域也极为广泛,管理学、教育理念、企业家精神,也包括人生的态度。与其他学者风格不同的是,他更接地气,更具实战意义。
“一个人背着包,满世界跑。”平时出差,席酉民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不愿意麻烦他人,也不喜欢前呼后拥,相比之下,席酉民更喜欢自由自在,2018年春节,他回长安老家依然喜欢与老乡和过去的“乡党”“谝闲传”,如同一个普通的農民一样,和大家讨论粮食的收成,蔬菜的价格,日常的生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可能是国内活得最为洒脱的大学校长,“我的价值观是对社会产生尽可能大的积极影响,写文章也好作演讲也好,都会产生影响。去演讲会很辛苦,但还是会跑一趟,主要也是实施这种理想吧。”
席酉民的确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们人生的价值是什么?价值是你对这个世界的影响,你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力波及越广、越深,你生存的意义也就越大。”“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追求,有的人选中仕途,有的人喜欢做生意,我的价值观有所不同,我认为,作为一个人,存在的最大意义是对世界的积极影响力。那么,你就会寻求能够帮你实现积极影响力的道路。”席酉民说,当初选择并不被看好的西交利物浦,就是基于这种价值观的判断。
在讲述席酉民的职业生涯时,似乎总绕不开他的多重身份:大学校长、企业家、管理学家,现在又增加了一个教育家,这些身份都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在席酉民看来,这几者并不冲突,而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教育和管理是有某种天然的联系。因为管理是想要改进人们生存的效率和质量,而教育恰恰是提供这种素质和能力,帮助人拥有这样一种幸福生活和成功事业的管理能力和素养。而企业家精神更是让这两者放大的东西。企业家精神就是通过创新突破去形成一种新的价值创造。”
或许正是因为席酉民身上的天然属性——他并非一个纯粹的体制中人,也不是一个彻底的反叛者。所以,当西交利物浦大学这个中外合作办学项目,需要找一个中间人时,席酉民无疑是不二人选。更为重要的是,他对未来教育的理念与办学构想,无不让听者为之鼓舞与激动。
“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呢?要在中国土地上办一所国际化大学,为全球教育重塑、特别是人工智能和机器人时代的世界教育提供一种方案。这种方案从教育、大学概念、校园形态、教育管理以及社会互动形成一套完整体系,为未来的教育至少提供一个西交利物浦的方案。”席酉民说,他希望西交利物浦成为未来世界的一所国际化大学。
2017年席酉民在毕业典礼上
逆俗生存
假如席酉民要做一份求职简历的话,那将是一张超级华丽的履历表。27岁获得西安交大管理(系统)工程硕士学位,30岁成为中国第一个管理工程博士,31岁破格晋升为副教授,33岁进入“世界突出学术领导名人录”,35岁破格晋升为教授,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36岁又成为中国管理工程领域最年轻的博士生导师,遍访美英加澳等五大洲名校,40岁出任西安交大副校长。
即便如此,他没有选择在世俗眼光的成功道路上狂奔。
“因为我的人生愿景逐步明确,知道什么是成功、我需要什么生活,这样面对各种机会或诱惑时清楚什么是自己追求的,哪些是应该毫不犹豫地放弃的。然而,真正要摆脱诱惑,按自己想要的方式工作和生活,任何人都需要修炼。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真正的人生需要在杂芜多变的世界里修炼。我自认为经过修炼,我不仅知道要做什么,而且可以做到,只是要争取做得更好。”在一篇文章中,席酉民如此解释。
谈及自己为何一直没能当选为院士,席酉民说:“对于院士的头衔,我已做到平静对待,因为我知道我的人生愿景是以自己的研究和人生对更多人和社会产生积极影响,当选院士虽然有助于这个愿景的实现,不能当选并不影响自己愿景的实现,因此不会为此费心劳神,评上不会飘飘然,评不上也不会茫然沮丧,因为清楚这是少数人的游戏,所以早已放弃了申请的愿望。”
而两次拒绝升迁的机会则是出于一种清醒的认识。
2000年,他有机会在陕西一所知名高校担任校长,他拒绝了,六年后,教育部又让他去另外一所规模更大,知名度更高的高校担任校长,更具吸引力的是,这个职务在行政级别上属于副部级,在外界很多人看来,这是一个通往仕途的康庄之路,但席酉民仍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很多人不能理解,其实这种选择是基于我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这个机会和我自己的期待能不能保持一致。如果不一致,我宁愿不做,我还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去做。”在他看来,两所大学的问题类似,充满了传统公立大学的弊病和桎梏,而且受地理位置、周边环境的制约,自身发展缺乏活力,从战略上讲很难扭转其颓势。“我这个人做事时首先有一个战略性的分析,假如我去,的确可以止住它现在的颓势,我相信我自己有这个能力,但是我无法挽救它衰败的命运。”在公立教育系统工作多年,席酉民很清楚这里面存在的问题,以及试图改革所面临的挑战。
“你后悔当初做出的决定吗?”记者问。
“这条道路世俗认为是很荣耀很辉煌的,但它无法成就你本身价值观的实现,所以不存在后悔,没有后悔,从来不后悔也没有羡慕过别人,特别是近七八年更不羡慕了,因为我有了更大的空间。”如同一个信徒,席酉民对某种价值观的万分笃定令他能永远保持初心。
两年后,他毅然选择了挑起领导幼小的西交利物浦大学发展的重任。这是一个可以完全施展他理想与才华的地方。“西交利物浦这个学校当时虽然很小,但是它又是很独特的。国际化的办学方式,拥有国际化的资源和平台,更重要的是,当网络技术颠覆教学方式和传统的教育体系时,全世界都在反思教育,重塑教学,再定义大学,西交利物浦应运而生,就有可能让我们在这个巨变的时代里,站在和世界一流大学同样的起跑线上,做出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学校来。”
我的大学我做主
开放式校园、英式的长廊阶梯,与一群悠闲散步的灰天鹅——这里的确不像中国的大学。
位于中国经济最富活力的长三角地区,坐班车去苏州市中心约需30-45分钟。对这里那些来自海外的老师而言,这是个好去处——便于体会和研究中国正在蓬勃发展的经济,而且,与长三角几个更核心的城市相比,这个被誉为“江南水乡”的城市空气质量良好。
自2008年走马上任以来,陕西人席酉民早已习惯了苏州的温婉与柔美。“刚来时,教师不过100人,学生几百人,大部分人都不看好这个学校,政府也持怀疑态度。到底做到什么程度都不清楚。”在此之前,席酉民在西安交通大学做了10年的副校长。
2002年,中国加入WTO后对外承诺开放教育市场,很快《中外合作办学条例》出台,条例“鼓励在高等教育、职业教育领域开展中外合作辦学”。“英国利物浦大学想搞国际化,西安交通大家希望通过苏州的地理条件,搞一场国际化的教育探索。而苏州也希望西交大以分校或中外合作办学促进工业园区的发展,”三方都有需求点,于是一拍即合。
西交利物浦大学的校长应该是英方推荐,董事会聘任,所以在席酉民来之前,作为西交大方面负责筹办和领导西交利物浦发展的校领导,董事会会议席位上他习惯坐在西安交通大学一侧,2008年8月得到正式任命后,大家开玩笑地说,席酉民现在应该坐到会议桌的另一侧,成为英国利物浦的董事。对这一改变,席酉民说:“首先是要得到利物浦的认可和信任,因为按合同这个岗位是利物浦大学提名和推荐的。我的情况非常特殊,相当于利物浦大学把他的合作伙伴方的人请过来,做他们董事会的成员和执行领导,这在中外合作中比较少见。”在当时的中国,虽然已经有了很多中外合作的高等教育项目,但具有独立法人资格、独立校园、强强合作、以理工管起步的中外合作大学,西交利物浦可以算是第一个。
中外合作开办大学在中国是一个新生事物,完全没有先例可循,但作为一个管理学专家,席酉民充分发挥了他在管理方面的才能,提出了“双重理性”与“和谐领导”的概念。
“所谓‘双重理性,一种是全球普遍接受的一些基本的规则和逻辑,如果你没有这些东西,你在国际上是难以通行的。但在中国情境下,简单按照这些规则常常也是行不通的。因此还有一种情景理性,即你所在国的具体情况,如在中国,你必须是适合中国的法律、制度、文化和社会习惯,然而不应是简单顺从,要做长久的事业,必须有道德底线和原则。只有善于这两者并用的人,才可能在中国目前这种还不成熟甚或局部扭曲的社会运行环境下,做成一份有长远未来的事业。”
简单来说,在全球化的时代,要做一份大的事业,就要既符合中国的情景,也要顺从国际的规则。“更高层面上,我总结提出了‘和谐领导,长期来讲,你先得有清晰的愿景和使命,短期来说,你得有核心的目标和关键任务,然后下来是用‘双重理性行动,然后再是围绕目标“耦合”和调整,以有效践行使命,逼近愿景。”这是‘和谐领导的几个方面,其实是一个围绕愿景、使命和目标的双重理性耦合的动态优化过程。所以,愿景、使命、和谐主题(阶段目标)加上双理性再加上动态优化,这对人生也好,对家庭也好,对办学和国家来讲,都是通用的,所以我们讲“和谐领导”一定是一种未来普世的领导模式。
席酉民介绍了作为一个校长接触到的英国大学管理制度的核心——“组织治理体系”。它的优点是责任权力界定非常清楚。比如董事会重点做的几件事情,一个是战略分析,第二是高管团队的任命,第三是财务的预算。
但该体系长期重视程序规范的完善,同时会造成反应速度和效率很低,缺乏大胆创新精神,这是我们要注意突破的。
“在我们这里,只要战略上有价值、风险可控就可以开始行动。比如我们现在做的好几件事情,如果按照西方或英式观念,需要三五年酝酿,但我们大胆推动,可能一年就干起来了。例如,我们2006年筹办那会儿,我还没到西交利物浦,那时候我是西交大的董事,代表西交大来领导这个学校,在得到教育部的口头批准后,董事会开会研究要不要当年招生,我当时坚决主张当年招生,后来在我的逼迫下西交利物浦当年就招了首批学生。2006年5月底批复,6月份考试,7月份招生,当年招了160个人,到了9月份,我们再开董事会的时候,英国人认为招生非常成功,说:‘席教授你是对的。”
在席酉民看来,英国的体系和习惯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但在中国办学,我们必须关注中国国情,有些是有用的,而有些很多时候是无用的,甚至是需要回避的。“比如说制度体系、质量控制体系是有用的,但是在中国情景下,谁能捕捉住机会则更为重要。”
绘制一个新世界
在西交利物浦,学生和校长的沟通可以通过学校发达的邮件系统,在那个系统里,学生可以找到任何教师的工作信箱,给他们发信——这些信,可能是发给某个教师,对他的讲课方式提出改进建议,也可能发给某个领导,表示对学校某项政策的不赞同。除此之外,微信、一站式服务中心、师生联络委员会、各种委员会中的学生代表等形成了全校非常有效的沟通网络。
“席校长,学校能不能给我们提供专项资金,让我们去参加校外的一个极限飞盘比赛?”席酉民带记者参观校园时,被一名学生拦下。席酉民则耐心地询问了事情的原委,最后说:“你们参赛是好事,获得荣誉更好,但学校不会因为可能的荣誉去影响学校正常的学习生活秩序。学校鼓励学生参与各种活动的目的是整合你们所学知识、提升你们的各种能力,如果学校支持你们的参赛费用不足时,你们应该靠自己的能力和智慧筹集资金,如尝试找赞助商,这样对你们也是一种锻炼和提高。”在席酉民看来,学校并不能为了某份荣誉而失去原则甚或破坏正常学习的秩序,鼓励学生主动解决问题,通过自己的努力达成目的,对学生成长和日后实现个人价值更有意义。
“过去,学校一直是教知识的地方,我现在经常告诉学生和家长大学不是简单教知识的地方,而是帮学生成长的地方。学知识只是一个过程,在过程中你如果没有收获成长就是失败的。”西交利物浦以学生为中心,将学生成长真正放在学校各种事务关注的中心,这是西交利物浦教育最为核心的部分。
“过去10年,可以说是西交利物浦教育实践的1.0时代,我们整合美国教育的灵活性、英国教育质量控制体系和中国教育重基础的特点形成了我们自己的国际化教育体系,探索出了一种非常独特的基于网络的大学运行体系和组织架构,构建了一种大学和社会的互动关系,开创开放式校园和社会共生的互动机制。作为教育的实践和传播者,我们成立了领导力与教育前沿研究院来专门传播西交利物浦的影响力。”席酉民介绍西交利物浦教育探索1.0时代所做的事情。
“你担心这些先进的教育理念被其他大学复制么?”记者问道。
“不仅不担心,而且还积极主动通过各种方式传播。那么,别人学了以后你怎么领先?你必须再创新,这就是所谓的企业家精神,就是持续地创新。我们十分清醒,十年以后,如果我们止步于此,西交利物浦目前在教育方面的这种优势就会减弱,发展空间也会相对变小,我们之所以根本不在乎,就在于我们已经更大胆地启动了另一轮创新。”席酉民回答。
席酉民说:“现在,西交利物浦教育实践已经进入2.0版本时代,思考和构建人工智能和机器人时代之后的教育方案。”在他的构想里,除了国际化的专业精英教育,还要探索国际化的行业精英教育,称之为“融合式教育”,按照这个新概念,将投入28亿在太仓建设一个全新的教育基地,尝试未来的新大学。那时,会形成真正的开放校园、终身学习,大学和社会、企业的高度融合,不再是简单的利用大学去加强和企业、社会的合作。另外,未来的社会日益老龄化和社群化,社会治理以及绿色可持续发展问题凸显,大学如何利用自己的知识生态和国际资源网絡促进社会进步和文明?为此,我们将和国家开发银行联合成立“新时代发展研究院”,在有关政府的支持下,做几个落地的社会实验,如支持人类命运共同体探索的“国际共同市场区”实验、支持创新生态探索的“国际创新生态港”实验、支持未来社会治理探索的“现代化绿色社会”实验等。
“比如,除将苏州工业园区作为创新生态和现代化社会治理样本外,我们在西安正在筹划建设一个实验区,新时代发展研究院及其战略合作伙伴‘国际企业与金融联盟通过市场机制,在高新区将建设‘汇湖国际创新生态港。”席酉民希望,未来十年,西交利物浦将在继续深化专业精英教育模式的基础上,大胆探索行业精英教育和大学新概念,还将通过大学的研究和资源网络,扮演一种“酵素”作用,去撬动社会资源,通过市场机制进行几场大的社会实验。
尽管在不少人看来,席酉民的教育理念与构想有点像“痴人说梦”,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但在席酉民看来,他从事的是一项伟大的事业。在一个网络技术和人工智能颠覆一切的时代,传统的大学教育系统面临一场巨大的挑战,“哈佛大学Christensen教授(2014)就说,未来十五年以内,如果美国大学不变革,有一半会面临破产。”然而,老牌大学实践探索的步子迈得都很小,因为治理结构都已经固化,阻力很大,而西交利物浦则如同一张白纸,可以在上面绘制一个新的世界,而且经历十年经营,已初步令世界惊奇。从某种意义上说,作为西交利物浦大学的校长,席酉民是无比幸运的,因为他有机会“点亮”未来教育的灯塔。
摘自《时代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