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胤
(一)
这是一条宽敞的大道。道旁矗立着一座座庙宇,诉说着这里与佛教幽远绵长的联结。
这是一条隐蔽的山路,杂草怪藤层层掩附着泥泞的小路上,直通向云雾中的山顶。
不知为何大道旁那些寺庙中的僧伽一次次地登上崎岖狭窄的山路,几日后又一次次地下来,回到庙中。
(二)
他几乎遍稽一切佛经,怀着无上虔诚来到这条大道上。他走进了一座又一座庙中,一次又一次以他那渊博的学识令庙中的住持目瞪口呆。然而每当他提出拜师的请求时,庙中的住持们却都将他引到了山脚那崎岖的路旁,指着环绕着山峰上层层云雾道:“至上智慧,在山路尽头”。
他望向那条山路,狭窄晦暗的小径通向浩渺云雾中,其尽头竟在日不可及处。“至道必在险远中”,他若有所思地携着行囊登上了这神秘的山路。
那山峰果真高,一路走来,遍地缠绕的荆莽一次次将他绊住。黄昏时,他终于隐约望见山顶上一座小楼浮现。待到走近时,其实乃一破败的寺院,苔痕斑驳,篱墙頹圮,农家的寒舍多犹此。院外杂乱种着两三株梅,亦多凋敝。他缓缓走近门前,敲了敲门,只听得屋内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进来吧。”他缓缓推开了木门,只见破陋的屋内,一位长髯老僧俨然坐着,嘴角微露一丝笑意。他遂俯下身,长跪地上,直道:“素闻先生大名,小辈略悉经卷,闻名而至,还望赐教!”那老僧也不说什么,只是笑着走近,扶起他,点了点头,便引着他走进了一间卧房,倒也不对他做任何考量,就离开了房间。
夜幕降临,他疑虑地望着自己新拜的老师,也不知山下僧侣所言切否,密切地注视着老僧的举止。过了酉时,那老僧突然向他喊道:“明日清晨,著衣持钵,同我下趟山!”说着竟走出了庙,来到门前的院中。他听闻此语,以为将有至道相授,心中大喜。他偷偷向窗外望去,窗外,老僧盘腿席地而坐,但望着那株梅树,也无他举。深邃漆黑的夜中,时而传来秋虫的聒噪和飒飒的风声。老僧一动不动,独坐在这静谧的夜中。他望着老僧这样坐了一夜,只是暗暗称奇。当一线光明渗进天空时,老僧兀地站起,走向屋中。他赶忙坐起,收拾行囊,同老僧一起走下了山路。
(三)
一路上,他注视着老僧的一举一动,希望得以窥出一二端倪。然而那老僧只顾径直在荆棘中走着,时而望望两旁的野草杂树,时而驻足,但不一会儿又迅速向山下走去。
到了山脚,老僧带他来到那山路旁的一处林荫。向地上一看,原来是一口水井。目始及此,他便顿时垂头丧气,思忖了一夜的致道之路竟只是为了汲水而已。
此后数日,老僧又领他下了几回山,时而汲水,时而乞食,回去后老僧也只命他烧水做饭,并无他语。一日,他实在忍不住了,便问向老僧:“弟子不敬,然敢问小子何日可得彼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老僧轻捋白髯,摇了摇头道:“还需待些时日。”
他日夜焦灼地等待,时而也捧着些经典诵读,然而那老僧仿佛始终不为所动。一天夜晚,他壮着胆子走出院门,想看看师父到底在看什么,却给老僧喝了回去。至此以后,他的疑虑愈来愈深重了。
一个白天,他如往常一样随老僧下山汲水时,忽见不远处的大道上,一行人缓慢走着。往近处看,才发现是一列朝圣者,匍匐于地,一步一磕。是日红日高照,金光流溢,竟仿佛添得了一二佛光,他痴痴地望着这神圣的队列,竟动了念,壮着胆子回头向老僧道:“弟子学于师既久矣,然终不敏,不能得师真传。今愿别师行,往求至道。”
老僧竟也不恼,只哈哈一笑道:“君去矣!”随即兀自提上木桶,掉头不顾。
(四)
彼路漫漫,道阻且长。然而自他加入这朝圣的行列后,比在山上时欣喜了许多。一路向西行去,心想着前方的圣地和将受的至道,更是欢喜。他偶尔想起那老僧,只觉其无胆量苦行,亦恐无真至道呢。
走过了不知多少日夜,目见了不知多少次斗转星移。终于,一天,他渺渺地望见了那至圣之地。他的眼眶中涌出了圣洁的泪花。他悲喜交加地倾倒在那巍峨而神圣的建筑物前。然而,在溢着金光的佛像和五彩夺目的琉璃瓦前,他内心的喜悦却一点点地平息。他徘徊在这不寻常又寻常的器物前,等待着,却始终没真正等来他期许已久的升华。
他的眼神逐渐凝固,直到他走近一本并不显眼的经书前。经书上赫然题写着“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
他呆呆地望着、望着,随即悲戚地怪叫一声道:“无上无量智慧,在著衣持钵中!”
(五)
路连着路,一边是富丽的装点,一边是穷厄的至理。大道小道,泾渭分明。
山上,还是那座破败的寺院,以及那位寡言的老僧。這天,忽听得门外敲门声。仍是那声响起:“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走进来的,正是他,苦修归来的弟子。
他蓬头垢面,唯一双眸子清炯,折射着坚定的光辉。
老僧也无一点讶异,笑着引他走进熟悉的卧房,却仍向他笑道:“明天清晨,著衣持钵,同我下趟山。”
第二天那一线光明渗进天空时,他便起身了。
一样的崎岖的山路,这次他却感受老僧的步伐慢了许多。只见老僧停下脚步,微笑着向他指着路的两旁。他顺着方向望去,只见原先那些杂草怪藤,此时在清晨阳光的照映下竟显出斑驳的情调来。他向山下走着,忽而树影绰绰,忽而金光流溢,甚是有趣。走至半山腰时,老僧忽又驻足,向远处指去。只见一条小溪从山坡上冲刷而下,忽遇平地,遂汩汩向前流去。个中胜景,正是“空山无人,水流花开”。
到了傍晚,老僧如往常一样出门枯坐,只是这次他也安然跟了过去。静谧中,老僧忽道:“梅花。”向前望去,果真先前残败的枯枝上飞上冷香,在脉脉余晖中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沁人心脾。却听得老僧又道:“勿扰它!”
他愣了一会儿,紧接着哈哈大笑,转身进了房中。
(六)
第二日清晨,他醒来时,却不见老僧踪影。往顾案上置一卷,其上正写的是释迦苦行九年不得,于菩提下三日夜悟道之事。翻至最后,只见红笔批着:
君我本无意,梅花兀自红。
敢问灵山处,只在此道中。
从那以后,再无人见到这老僧踪迹,而只有这院中的梅花,同这山间的小路,依旧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