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风雨前
非常懊恼的是,这几年胃口忽然不灵光了,觉得好胃口比好食物难得。年轻时为了吃口正宗的水煮鱼,组织人冒着夜雪赶往七圣路的红京鱼餐馆,从北京的各城区出发,不乏边远郊区。我手机快打成一颗焦炭:统筹调度有车的接没车的,安排离得近的先跑去占座,为打折七拐八弯找关系套近乎,用尽了毕生智慧。最终大伙儿克服千辛万苦在店里聚齐,相拥相看,幸福激动到几乎流泪,与易北河会师好有一比。此刻只一人不肯入戏,是那先跑来占座的,他押着店伙把油烟腾腾的鱼锅上桌,随即大叫道:“瞧哥们儿这点儿掐的!”——掐得精湛,现在想起来都要喝彩。
年轻时,真的,为了口好吃的,什么干不出来。现在说起美味,往往是沉浸在回忆里。沉浸得久了,一些根本算不上珍馐美馔、既不出名也不出奇,只能称之为“吃的”的吃的,也显露出鲜味,这绝不是我主观上添油加醋把它们硬说成美味,而是人到中年,终于懂点事了,才意识到它们本就是生活的美味。
它们是三碗面,是1988年成都市提督街上的一碗素椒杂酱面,1995年北京市白石桥路居民区里的一碗打卤面,1999年上海市闵行区罗阳一村汪先生家的一碗乳腐排骨面。
我们成都的面,名堂多。上世纪80年代名堂更多,因为高档一点的川菜馆毕竟少,寻常也吃不起,所以满街争奇斗艳的都是面馆。然而我也只有看着的份儿,家里不许我“在街上乱吃东西”。我家掌勺的一个我爸一个我外公,他们是上海人和江苏人,平常烹饪无非清炒红烧,我以为世间滋味不过咸甜而已。直到初中快毕业时,情形突变,我开始怀疑他们的权威,不耐烦他们的劝导,进入了叛逆期。其中最强烈的叛逆的形式,就是我竟跑去提督街“乱吃东西”。
那是1988年初春的一个星期六,我和最要好的同学约了下午去春熙路逛书摊。我们骑着车,淋着绵绵细雨,在街上晃荡。青黑屋瓦上腾着袅袅烟气,悬铃木的绒球在枝梢轻摇。提督街上人很多,很热闹,但热闹只有一人高,到半空就凄冷了。不知怎么就坐进一家面馆,面上来了我才想起家规,却哪里顾得上。素椒杂酱面,同学替我点的。
店是哪家店,同学说了些啥我统统不记得了,只有一帧画面仍然清清楚楚——面。
这是一碗英挺健硕的面,因为全体起立着,而且不依不靠,傲然居中。我是吃海派汤面长大的,我家的面年迈无力,都仰卧在汤汁中,如果不是碗盏限制,不知要坍塌流淌到何处,要它们起身则需筷子反复搀扶纠缠,一路上断的、溜的、逃回汤里的不计其数。相比之下,素椒杂酱面可谓青春峭拔,筷子一去便踊跃跟上,途中也绝不拖泥带水,没有一根畏缩打退堂鼓的。
我刚猴急要进嘴,同学说你得先拌开啊,我才明白要将表层的芽菜肉末打压下去,同时将碗底的红油麻酱提拔上来。不得了,裹了油酱沾着肉末,这面简直好吃得叫人发傻,我至今记得那一刻仿佛耳也聋了眼也瞎了。
现在回忆,好吃虽然首先是味道,但背后的支持者还是质感。素椒杂酱面最出色的是面体的干湿度,因为味道不仰仗汤汁,须由面体一力承担,所以讲究干里透湿,似湿而干,面到味儿到。上品的表现是吃完之后碗底只有残油,要有汤汁就露怯了。
现在细想想忽然惊觉,到底是先起叛逆之心再故意违拗他们跑去“乱吃东西”,还是某日意外“乱吃东西”之后才陡生叛逆之心?——不敢说,然而世上本没有什么意外,花椒油海椒油流进我的血管,那是命里注定的,我今生叛逆,大概恰恰始于一碗素椒杂酱面。
总觉得上世纪90年代是北京最美的辰光,我甚至不太记得那些年凛冽的朔风,拮据的生计,只觉得那时长年都是春末,惠风和畅,我的生活像杨树叶子一样波光粼粼。
唯有一个尴尬的愁怨,总饿。
刚毕业那会儿一直没有像样的收入供自己嚼吃好的,即使那时物价并不很高,大概还是与中低档餐館气味不投,高档的那些我又不得入内。早先尤其吃不了北京的面,既不明白打卤的选材,鸡蛋、木耳、黄花、肉丁,为什么会是它们,也不明白它们四位怎么能成为一个共同体,酱油勾芡提供的逻辑并不坚挺。
但后来竟然爱吃了,一举推翻了之前的不以为然。
那是1995年初夏,我即将毕业。有天去拜访我爸的一个朋友,他刚刚兴办了一家影视传媒公司,这位叔叔据说已经“腾”地发起来了。我到时已近中午,叔叔虽然热情,但推说抽不开身带我去吃饭,特意叫来他的财务,是个小伙子,叫他带我去吃饭,指着我跟他说:“这就是。”又向我挤眼道,“小邢是我这儿的青年才俊,北京男孩儿,你们好好谈谈。”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家里打发我过来看望叔叔了,原来是个相亲的局。只见叔叔掏出钱包,抽出一大叠钱,半转过去用身子略挡一挡,塞到小邢手里。小邢万般推辞不得只好接了。“去新世纪,龙虾……东星斑……”叔叔低声叮嘱,管得很细。嘿嘿,龙虾、东星斑。我想。
去新世纪酒店出门该往西,我们却往南,小邢领的路,我跟着他进了居民区。
“我带你去吃打卤面,面是现抻的,卤做得也地道,这家老北京特正。”
我想质问龙虾东星斑是你什么人,你凭什么护着不让我吃,终究不敢,恨恨忍下一口气。这小子太阴了,吞他老板的钱。我们顶着烈日走了三幢楼,只见一家家庭式小餐馆门窗紧闭,原来“冷气开放”。我对他印象很坏,气得更饿了,决定撕破脸跟他大吃一顿。
打卤面这东西有个奇趣,一旦你放下成见,放下姿态,决定呼儿嗨哟大吃一顿,就立刻成为美味。鸡蛋和酱油是一对儿,酱油微微渗入鸡蛋时会结合出一种浓香,钝而厚,像一户殷实人家发出的亲善和美的气息;黄花和木耳是一对儿,滋味古朴沉郁,仿佛青梅竹马,从小一起在林子里玩儿,风餐露宿,男狩女织,过着天人合一的生活;肉丁落了单,但它是肉丁啊,吃起来如夜穹星辰一闪一闪亮晶晶。最好的是勾芡,谁说“勾芡提供的逻辑并不坚挺”?芡汁微妙的黏和稠,对面条形成软性的束缚,虽然婆婆妈妈,但果然一片至诚“都是为了你好”。
我才不管,我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巨响,并且要求他追资两元又给我加了一勺儿卤。
我当天晚上就接到了叔叔的电话,一再道歉,说压根不知道小邢在外地有女朋友,小邢一直没敢说。“不过真是好小伙子,”叔叔叹息道,“我给他的两千一分没花全还我了!自己掏钱请你吃的面。”
第三碗面讲出来脸红,因为既不是花钱买的,也不是做客被请的,而是不请自去、赖在人家家不走,赖到饭点儿,赖到人家主人扛不住了,不得不拿出来与我分享的私房面。——这碗嗟来之食好吃死了。
毕业后第二年我入行做纪录片。1999年隆冬在上海出差,拍摄一家国有杂志社改革用工制度的故事。从所谓大锅饭、铁饭碗改为按劳分配的劳动合同制,这对很多职工是一大挑战,办公室里整天都风传着坏消息,有人会降职,有人会降薪,有人会被退回老公司,有人会被开除。那个冬天人人自危。我们拍到一个中年编辑汪先生,老是脱岗,上班时每每神秘失踪,总经理已经打听到他在外面接私活儿,决定就从他下手,炒第一条鱿鱼。
我们拍到了这一切,基本已经算是掌握着决定性的消息,能决定汪先生的命运。但不能告诉他,因为自有严明的纪律。可我实在同情他,我从另外的消息源得知,他太需要钱了,因为太太怀孕期间收入极低,偏偏又有流产先兆,安胎需要营养需要很多物质的保障。他不得不打两份工。我决定在片子里呈现他的处境。
星期天午后我和摄影师搭档一起跑去他在郊区的家,请求他允许拍摄他们真实的生活,以及亲口描述他的困难。但他说:“弗要,像啥呃样子。”死倔。我们也倔,就不走,坐在他家的小板凳上苦劝,嗓子都说劈了。到晚上七点,天早已黑透,我们就那么坐在那儿沉默着。忽然他从厨房出来,端出两个大碗放到茶几上,脸并不朝我,说:“面条,自家弄呃,吃一眼眼伐。”转身回厨房了。我眺望过去,他站在灶台边,就着锅也在吃面,誓死不与我们一同吃。
我们这时也顾不上要脸了,反正下午两点以后就没脸了。摄影师先动,筷子刚进碗,惊喜道:“红排骨!”我算粗略懂一点烹饪,认出这是乳腐的酱汁烧出来的排骨,烧得不深,因为渗透浅薄,排骨只有表层肉是红馥馥的,稍靠里面仍是肉的本色,软骨更雪白莹润。这是很聪慧的烧法,省时省力,门槛只有一个,对火候的把握,毕竟排骨易老,腐汁不留神就過咸,整体失去清甜、轻盈也就是几分钟的大意。得守在那里烧。
面固然是普通的银丝挂面,但并不是直接就用排骨的乳腐汁调味,还加了油盐味精等,大概是怕过淡显出“面腥气”。并没有加香葱,按理阳春面一类是有零星葱末的,但这料应不是疏漏,我想象乳腐汁与葱多少有点“犯冲”,不能加。
我们的碗里还各有一大丛绿叶子菜,上海俗称小棠菜,也就是矮青菜,冬季经霜后泛出甜味,配面吃比菠菜、塌棵菜、黄芽菜都好。
就在我们死皮赖脸枯坐客厅时,他为我们烹制了这样一碗面,精耕细作饱含匠心。
我平常吃面不太积极的,但这一碗我先滗干汤汁喝掉,又剔下骨头嚼了,又面裹着肉,菜裹着面,最后吃净了。
很多年以后,汪先生夫妇到北京出差,约我见面,告诉我他们现在过得很好,开了自己的小公司,生意接不完。另外竟然说,谢谢我们当初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跑去帮忙,虽然好像也没帮上,但他们心里明白的。
聊着聊着我们叫的意面上来了,红彤彤的一大盘。
“哪能?好喫伐啦?”汪先生问。
我笑道:“比乳腐排骨面差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