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窗
高楼上住着寂寞,只能看晚霞听车跑,雨声听不到,蛐蛐爬不上来,接不着地气,顿觉两手空空,还是下楼奔书店耕稼去,安置自家心灵要紧。
从书店出来,心情明显好。八点的夜色撩着城市,说不上是阴天还是雾霾,看不见月亮星星,并入人流车流,步履散漫亦有被催促之感,忽有新剪的草香隔开迷茫,草香就是我才泡的书香,蛐蛐一声叫,书里的风月即刻走将出来!
万象城的西西弗书店,可以站在架前随意翻书,歇在冷气静谧的咖啡自习室,或者环形沙发上,梯形木阶上,一泡一下午,干脆慵懒到九点打烊,书一本接着一本翻,也可复习带来的课本,看完书找不到原书架,搁桌上走人,自有店员来收拾,店员都是青年男女,轻声说话,面上透着水嘟嘟的书卷气。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阅读就是这样惬意。
下午人太多,书桌是喝咖啡模式,我见了空位坐下,对面放着双肩包,一个女孩过来说这桌都有人,我迟疑下,见拐角恰好空出桌位灯光柔亮,离开了。过会儿一女生寻到我对面,我欣然示意,回头看撵我的那女孩对面一直无人,她窝进沙发跷起二郎腿全然无物,看她那么跋扈心有不爽,但想不过为了清净一隅,不喜人扰,我亦有此私心。人渐渐少了,我挪到深深角落里,蓦然醉卧古藤荫下,蝴蝶翩翩飞,了不知南北。
那么浓厚的商业大厦,因为这个书店通透了,斯文了,那么大的奉天城举目无亲,有一个书店可散步足够了。
如此看,书店的意义就是平衡,把书店赶尽杀绝,就是制造紊乱,把书逼进绝路,就是把文脉断了,把人的气息掐了。但显然书是青青草,瞅不冷子就绿冉冉铺出一轮豪情来。
蛐蛐一叫,马路就是荒野,恍如踏青苔穿丛林,满身都是绿叶子。
抱着新买的书,像抱着一束野花,有泠泠的山泉味。是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第一首《题一部禁书》,读几行就喜欢,好诗不能一阵读完,合上去翻另一本《时间地图》,最新出版的书也不心疼,书店洒脱。再读《恶之花》中的一两首,想拥有了,查网上有各种版本价格也低,但实在喜欢手中这套装帧,小32开素白老月亮,像一首瘦腰的英文诗,疏朗又妩媚,五十块,收了。
人生就是波德莱尔的一行诗,盛夏就是万象城里的西西弗书店。
一本中等书也五六十块,要命。看架子上摆着精美笔记本,要价赶上一本好书了,书除了设计装帧,要费作者多少日夜的思量?
买书竟然还得等待,并不懊恼,女孩们抱着《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大墙上宣传的就是桃花,她们恣意的青春是桃花岛,像我当年两手抡飞刀猛追金庸与琼瑶。看书就是好的,我特别喜悦看着她们叽叽喳喳喜鹊登梅。
想起我任教的临床专业学生,八十人的微信群里,我曾投放一篇自己的读书随笔推荐《查令十字街84号》,特别提示这是一本温暖的书。但是,没有一个人吱声或点击,他们聊自己的海阔天空,各种表情包逗笑,无暇顾及一枚旧时代的老果子,链接很快沉掉,我心冰凉,一小时后退出群。
一个人私享读书乐趣没大意义,能影响身边人一起求知才是真,我并不气馁。
我讲医学课程,常常以生动的文学语言融进枯燥的内容,联系各种诗书,比如讲化学毒剂“路易士气”,提到二战时期的毒气战,推荐阅读《第三帝国的兴亡》。他们聆听也有探索欲望,但要去圖书馆借书读,断断不肯。我查看学生桌上摆的书,一旦发现有借阅图书就鼓励赞赏,不听课偷着翻书也宽容。但实际是多数同学来校一两年没去过图书馆,几十万册书都晾成水泥了。
有一年上课,教室是独立小院,顶着细雨弯进深巷,粗壮老槐树下,瓦屋木窗,黑鸦咕叫,晨歌嚯嚯唱,是梅巢旧馆老学堂的味道,油然生出欢喜心。偏有个瘦弱男生应景,抱着厚厚的大16开本书读,读完一本再来一本,读得青山隐隐绿水萧萧,看去是《鬼吹灯》之类。随他读。
整个暑假我都在沈阳陪女儿读书,来时拿什么书颇费心思,书沉,带少了又不过瘾,最后挑了两块砖头《二十四史精华》和《明清小品》,早起晚睡补补课。
晨起在小区跑步,谁也不认识,可以素面朝天不管跑相,像一首不太规矩的诗印在毛边书上,颇自在。而后躲在树下看《明清小品》,高兴了念上几段,高树如天井挡住浮躁,偶尔有人闯进来又走掉,仍是我的天下。
小品算小酌,诗歌算插画,读出心动就放下,内心还想着有一顿大餐翻着跟头嚼。这才想起可以继续当当网买书,于是挑了新出版的《清明上河图密码》,亦是厚厚四大本,吹得玄乎,加上那张图的魅力,满心欢喜指着它消夏。结果宠幸两页放下了,概因近日尝惯小品文的精致,舌头养刁了,嫌这套书语言啰嗦,煞有介事,失落。可见文笔功夫,须得先过关。
高楼上住着寂寞,只能看晚霞听车跑,雨声听不到,蛐蛐爬不上来,接不着地气,顿觉两手空空,还是下楼奔书店耕稼去,安置自家心灵要紧。
喜欢那况味,但能逢着一套彻夜想读的书也难,之前读九本的《明朝那些事儿》,小四号字加上图一天就翻一本,挺来劲。寻寻觅觅,见一本夏多布里昂的《墓中回忆录》,读一段喜欢,查网知有三大本,上中下叫《墓畔回忆录》,够浩瀚,比得上天杀的似水年华,喜滋滋当当网搜去。名画插图又是爱,只是小五号字每本六百多页三本近两千页,考验眼睛的耐力了。不烦,文笔好!
《墓畔回忆录》强大,通篇诗性、思辨的语言咬住你的眼睛,热血沸腾跟进,那个四十三岁的男人缓慢而睿智地讲述故事,出身贵族,当军官,赶上法国大革命,战争、流亡、写作,先与拿破仑牵手,后投奔波旁王朝,驻英大使,外交大臣,达人生政治顶峰,王朝失败后买片山野种树养花,踏实地为文著述,他说着说着就黄昏了,就叶落了,就老了,八十岁的墓园打开门了。
那文字萃了三昧真火的,一段烟尘砸进一段旧影,八十年风霜雨雪抽出几根肋骨就是苍山凛凛,气血充沛。笔底自然辽阔纵横,百年粮囤微微那么一倾,五谷杂陈粒粒金贵,只管捡。又是郎中的百眼柜子,一匣是一匣装载着七侠五义,君臣替换并无孰重孰轻,由着大先生走一罐,揪着肉拉过去扯过来,疼着忍着紫黑淋漓,你郁积多日的情感也随之发泄,通体舒泰。
夏多布里昂也说,文笔是上天的恩赐,不是国际的,有它的故乡,有它的太阳和月亮。这真是高人语,否则万千黄土垄中谷穗堆成山谁来啄食?波德莱尔也怀着崇敬之情:“最不容置疑、非凡卓绝的语言和文笔大师。”遇之我幸。
又去书店了,有艳遇吗?
有,今天射中我的是红酒。平时喝红酒一塌糊涂,正好遇见日本石田博的《你不懂葡萄酒》,坐木阶上研读。
学到新感觉,法国波尔多酒并不代表昂贵,是指酒具备波尔多的独特地方特性,喝的是风土、文化、历史。新名词,酒体丰腴或偏瘦,香气奔放或闭锁,酒要氧化或还原,适当氧化是上了年纪,会出现雪梨香气甚至动物般的香气,还原则是内在的成长,是熟成,有的沉上20年30年还会有年轻的味道,叫陈年潜力。
但只有1%的酒才具备更高的陈年潜力,展现多层次芬芳。那样的酒就是葡萄酒中的大师了,倒是像人。
喜欢上内生长和陈年潜力两个词。酒在木桶如在深山,练习太极八卦,气血运行,几年后才能修成正果,一旦大姑娘桃之夭夭了,赶紧上花轿入洞房美美地享受,否则佳人不在,春去秋来颜色故。所以喝红酒是在提醒你莫负青春,更是怀有一种定力,你要耐心等待它的最美境界,香气打着灯笼袅袅婷婷散步出来。
人的内生长和陈年潜力却是无止境,18岁是身体成熟,而阅历加读书就是内生长最好的养料,即精神成熟,只要不断学习,越老越有智慧和味道。单薄的人不只身段差些,是缺乏内生长这个熟成过程,七老八十老的只是年头,也许内心还离熟成远着呢。
友人立刻发来几瓶红酒让我鉴别,天,一个不认识,继续研读,罢了。
把盛夏扔进书店,把自己扔进珍珠,摸爬滚打,看钻出来能长出新枝叶?
每次去书店照例先把所有书巡视一遍,河山浩渺,星汉灿烂,拿起放不下。吸引的还是书名,有一本书《小提琴家的大拇指》以为诗歌散文,其实是科普DNA技术,用心良苦,鸡汤类书皮与内瓤做得花里胡哨也怪累的。
成人的眼里,好书是沉淀的琥珀,朴拙的木香,深藏的激情,大地上的月光,有挖掘和瞻仰的欲望。它能照见悲伤与泪水,战争与瘟疫,梦想与天堂,历史的隧道和未知的远方。
生活里充斥著生命的呐喊、愤怒、焦虑、狂喜、嘲讽,书里这些都有,关键还有之后的反思与宁静,它们独自静默、蒙尘,你翻开它才亮,照耀你,养护你。
人类的心灵经过千年捶打,早已经四处破损了,书就是软软的肤质,修复那些裂纹。读书的人借助天才的心灵与天地相交,像一棵葵花沐浴太阳,长出理想的花朵和硬骨头,长出千手千眼,珠圆玉润,四照玲珑。
册页繁华,如同满坑满谷的瓜果梨桃,我是喜悦的农妇,听任泉水汩汩滔滔,织成良辰美景,姹紫嫣红开遍。你爱它,它就是好天气,就是粮仓,或者它只是一滴墨,只管点下去,点到山头气韵来。
我是满族人,到沈阳就是回娘家了。我的祖爷爷闯关东奔了热河,那曾是康乾盛世,和合天下之地。而盛京,这里有祖先奔腾的勇气,来自草原强劲的风暴。 我该细细阅读祖先这部大书。
想起前几年隆冬在沈阳故宫独自转,冻得手不能动,话说不出,早霜里的阳光下英雄退隐,宫殿静寂。这些书我翻不动,也刮不开深藏的时光之风。
我带来的《二十四史精华》只讲到张居正,他的五儿允修在崇祯十七年正月绝食而死,书就封底了,而在书外,莽莽原野上奔马的啸叫将踏破尘寰,在我站着的地方英雄曾短暂停留。
再威武的人都是一个点,而接续历史大河的,只能是文化与书籍,让历史现身,你凝视它,它就递过手来。
好城市必有个好书店,好书店就是理想国,布列秘籍与安慰,我希望在这里能获得来自祖先的灵感,供养我,指示我,赋予我拨开迷雾的力量。
时间的汉子撒丫跑得快,也只有书娘子能拦下一会儿,未曾深究几本书,就是秋天的窗户了,内心忽地慌起来。但也可以说,这个盛夏涧户寂无声,书花纷纷开且落,亦算得活色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