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丹
就读哈尔滨空军第一飞行学院时,有一段时间是华山最困难的时期。她甚至担心,自己活不到毕业那天。
华山,许世友将军的三女儿。
她给父亲写信,含蓄地把自己受到的各种“折磨”称为“磨炼”。她希望父亲能跟军校打个招呼,让她退学。她宁愿去大别山区做个赤脚医生,也不想再做飞行员了。
过去,父亲多是口授,让秘书李文卿代笔回信。但这次,许世友将军用红蓝铅笔亲自回信,不过信封上署的是李文卿的名字。
信中,每个字都很大,语气和他平时说话一样斩钉截铁:“既然到了军校,就要坚持到底。如果你觉得活不到毕业那一天,那你就要准备死,争取活!”
华山震惊而痛苦。所幸,信封里还有一封李文卿的信,他告诉华山:“你爸爸其实非常想念你,你那张三岁时戴着绒帽、手指花朵的照片,就挂在他的床头,他一睁眼就能看见。傍晚,我陪首长散步时,他常常提起你,说你长这么大,只打过你一次,首长想起那件事,到现在还后悔。”
相比儿子,许世友更喜欢女儿。而从小在他身边长大的三女儿华山,是他最偏爱的。
子女们长大后从外地来看他,许世友一般都难得过问。但只要华山到南京,他一定会派秘书去接。
华山告诉 《中国新闻周刊》,自己和父亲最像,长得像,雷厉果斷的男孩子性格也最像。
南京市山西路人和街11号,是华山出生的地方。从小,她总被父亲带在身边。那时,她的生活单纯快乐,喜欢缠着父亲讲过去的故事。
许世友8岁起,在少林寺学武8年。他很不愿提及那段时光,每次讲到这里,总是沉吟片刻后叹一声:“苦,非常苦!”
在少林寺,每天凌晨4点,他就会被师父拎起来,在冰冷的石地上练倒立。师父把他的双足倒绑在高高的杆子上,让他双手撑地,身体不许有丝毫晃动。继而单手撑地,身体仍然不许晃动。有时候,师父回去睡觉了,让他自己继续练,日出后再起身把他从高杆上放下来。
华山问父亲:“师父不在,没人盯着你,你就不会偷偷放松吗?”许世友嗔目回答:“不能!练功如同做人,怎么可以欺瞒?而且师父厉害,他一眼就能看出你能不能使出真功夫。”
华山回忆,父亲如果凝神控制脚步,走路时就会像猫一样轻。父女俩如果同走一段楼道,她走时楼板会轻轻地咯吱响。但体重重得多的父亲却可以让楼板不发出一丝声响。
让父亲后悔的那件事,发生在她三岁时。许世友时任山东军区司令员,有次带她去威海卫,晚上父女俩睡在一个大木板床上,华山被臭虫咬得直哭,许世友白天太累了,就用扇子在她屁股上拍了两下,问:“哭不哭了?”华山就再也不敢哭了。这也是她唯一一次挨父亲打。
华山从小受到父亲的严格管教。放学后必须按时回家,出门必须请假,讲清楚缘由。她不在房间的时候,父亲喜欢进去翻她的东西,然后把她训一顿:“农民意识,买那么多东西干什么?”
父亲要求她每天读6个小时书。他开的书单里包括了《东周列国志》 《封神演义》 《三国演义》等自己感兴趣的书,但华山兴味索然,她喜欢莫泊桑、巴尔扎克,爱看格林童话和侦探小说。父亲在家时,她一目十行地读那些指定书籍;父亲一走,她马上换成自己喜欢的西方小说。
一次她看巴尔扎克的 《人间喜剧》,被走路不出声的父亲奇袭缴获,拿走翻了20分钟后,竟一言不发地还给了她。另一次,她读安徒生的 《青蛙王子》 被抓到,父亲同样拿走翻了20分钟,回来训斥她:“没出息,净看些谈情说爱的东西,把思想看坏了!”逼着她拿到楼下锅炉房烧掉。
许世友尤其不喜欢 《红楼梦》,认为是“吊膀子”的书。毛泽东批评他:“你这种观点不对,读《红楼梦》 只有读五遍才有发言权。”毛泽东和周恩来都送了他 《红楼梦》,他开始读不下去,不过退休后真的看了五遍。他喜欢看 《鲁迅全集》,华山有点不解:“鲁迅的书那么尖刻,他还喜欢看。”
她的课余时间和同学们不大一样,总要和父亲下乡。她很少和父亲同坐一辆车,因为她路过集市总爱下车逛逛,还经常需要下车找厕所。她的车因此总掉队,一掉队就会被秘书训斥,工作人员很不喜欢和她同行。
许世友平日里不爱出去串门,却很爱带着华山去格尼哥柯将军家做客。格尼哥柯中将是苏联驻南京军区顾问,50年代中期在南京住了几年,是许世友的好友。他的胡子很特别,往上翘,大家都叫他“胡子顾问”,华山叫他“胡子叔叔”。
华山在胡子叔叔家里第一次见到黄油,学会了吃西餐。胡子叔叔经常给她讲二战故事,她也因此对二战史和中国革命史产生了兴趣。
1963年,华山进入南京师范大学附中读书。她聪明有悟性,学东西很快,歌也唱得好,音色漂亮。
她的同桌高友铭多年后还记得,华山下楼不是用走的。她苗条的身体往楼梯扶手上一靠,单腿一跨,哧溜一下就滑到一楼,脚蹬扶手停住。
从小生长的环境让华山的观念很前卫。她注重健身,经常做踢腿运动,吃橘子连核嚼碎吃下,因为按照中医理论,这样对肠胃有好处。许世友总是告诫她,说话做事要留有余地。华山很早熟,很早就懂得要善于和人搞好关系,做人要善于保护自己。她独立得早,总是骑着自行车帮母亲做事。
一次,高友铭说了华山几句,她受不了,回家告诉父亲。父亲说:“我们这些人高官厚禄,总有人阿谀奉承。在这种情况下,能批评你的人反而可以结交,这种人在困难时不会离开你。”
她把许世友的话告诉了高友铭,两人在日后几十年中都是亲密的好友。
从小到大,形象出众、气质独特的华山一直都是校花一般的人物,但没人敢追这位高傲的公主。
华山还记得一次相亲经历。她二十几岁时,曾经有过一次闪婚,许世友气炸了,称之为“巴巴罗萨闪电战”。一次军区会议之后,二十七军军长阎川野在许家共进晚餐,席间,许世友说华山处理个人问题太轻率。阎川野说,部队里有的是优秀青年干部,可以帮助挑一个。
没过多久,华山回家,就在客厅里见到了一位高大英俊的军人。青年军人紧张得不停地擦汗,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华山问他有什么爱好,他头也没抬地说:“我什么爱好都没有。”阎川野不高兴地说:“你不是篮球打得不错嘛?”相亲最终以失败告终。
华山简单快乐的生活,在“文革”开始后被彻底打破。
1967年的“二月逆流”后,许世友被扣上“镇压造反派的罪魁祸首”“华东走资派的黑后台”等罪名,被抄家两次。
他住进二十七军在无锡的军部小招待所里,每天心急火燎,心绞痛、神经性呕吐也犯了。造反派去二十七军揪斗他,他给毛泽东和军委发电,获准去大别山的后方医院休息养病。
那时,学校已经停课。华山带上高友铭,和父亲一起住进了大别山。那段时间,她经常听到父亲说:“自古以来都是有忠无奸不成戏啊!”
在大别山,许世友亲自教警卫班练习少林武术。他身材不高但壮实,舞起长条板凳,步法灵活矫健,双手敏捷地挥舞着板凳围着身体旋转,有种刀枪不入的感觉。一教武术,他的心情就会很好。
两个月后,华山回到南京,无家可归的她借住在机关秘书家里。尽管之前一直高度保密,许世友住在大别山的大字报还是在南京贴出来了。她经常在一种漫画上看到父亲与其他将帅的姓名被颠倒着写成血红大字。还有大字报说她是许世友的“小特务”,上街时有人在后面往她身上砸东西。
华山和父亲通了一次電话。许世友说:“你没事吧?你不能出事啊。”她说没事,让他也要保重身体。通完电话,她哭了很久。不久后,她离开了南京,去上海投奔母亲。
1967年8月17日上午,许世友接到了代总参谋长杨成武的电话:“许司令,我正陪‘客人在上海,‘客人要见你。”许世友知道,“客人”就是毛泽东。在上海,毛泽东和许世友的谈话从下午两点多持续到下午五点多。毛泽东明确说:“南京军区党委是可以信任的!你回去同他们讲这话,就说是我说的。”
这年冬,受周恩来亲自电请,许世友带上华山飞往北京。在中南海住的40多天里,他多次受毛泽东接见谈话。
许世友在中南海受到毛泽东特殊关照的消息不胫而走。他一回到南京,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群夹道欢迎。每到一处,人们为了看他一眼,经常挤得连公交车都开不动,尤以军营和工厂为甚。
许世友曾亲口告诉华山:“毛主席两次救了我的命。”第一次是1933年中央批判张国焘期间,第二次就是这次。
华山曾听给父亲做过四任参谋长的贾若愚说:“你们不要以为许司令是个粗人,他是倚粗卖粗,粗中有细,特别精明。他的精明,别人不容易看透。很多干部都很精明,在对待具体人、具体事上精明。跟他比起来,比不了,不在一个档次上。”
她听后觉得,在“文革”那样变化多端和错综复杂的政治环境中,父亲倚粗卖粗,确实在政治上成功保护了自己。
1968年春天,华山入读哈尔滨空军第一飞行学院。她想,部队里不搞“四大”,总归可以学一样技术,挺好的。父亲也支持她去部队锻炼,但要她做好吃苦的准备。
这果然是一段对她来说极其“锻炼人”的日子。紧急集合哨经常在凌晨四五点钟吹响,10分钟之内要穿好衣服,打好背包,到操场集合,背着背包跑3000米。她经常跟不上队伍,背包也来不及打好,只匆匆打个“十字架”就跑出去了。没跑多远,“十字架”散开,背包散落一地。每次回来,她都会受批评。和其他女生不同,华山怎么被批评都不会哭。她觉得是因为经受过动乱的历练,所以这些事都可以当成小菜一碟。
不久,又祸起庐山。“九一三”事件后,林彪住处的三封密信曝光,许世友被牵连其中。
最困难的那段时间,华山觉得自己已经被贬到“开除人籍”的地步,甚至感觉已经活不下去了。
有人会在她不在宿舍时偷她的钥匙,去开她的箱子搜查“资产阶级”的东西。母亲田普送她的毛背心、上海买的毛衣毛裤,都作为“修正主义的苗子,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证据被拿到台上。
1972年春天,华山从航校毕业,觉得自己终于“出狱”了。
她被分配到空军三十四师当飞行员。在部队里,她谨言慎行,很注意和其他人搞好关系。
1973年5月,中央召开“批林整风”会。毛泽东说要把许世友的检讨发到中央委员会。许世友说:“请主席尊便,我无非官复原职。”毛泽东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许世友说:“我过去放牛,再回去放牛。”毛泽东听后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这段话,许世友回南京后告诉了华山。他还要华山抓紧时间学点医,准备好到他家乡去插队。那段时间,华山觉得“在劫难逃”了。
但没想到,毛泽东又一次原谅了许世友。
入世益深、年岁渐长之后,常有友人私下问华山一个问题:为什么毛主席始终信任甚至容忍不是出自中央红军、而是出自红四方面军的你爸?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华山坦率地说,友人们讲的是实情。“至于原因,我也不解。天意自古高难问,毛主席的境界,不是我辈能够窥探得到的。”
1979年的对越战事结束后,当时担任广州军区司令员的许世友以身体不好为由,向中央提出不再工作。他不适应广州的潮湿气候,也不想进北京,要求回南京休息,写回忆录。中央批复同意。
华山觉得,无论历史对父亲作出什么样的评价,不得不承认,他一生中最后一次主动作出的政治选择,是睿智的。他名正言顺地远离了中国的政治中心北京,在南京当起了新时期的“寓公”“老员外”。从此深居简出,很少与人来往。
不久后,32岁的华山申请从三十四师102团飞行中队长任上调到了民航。相比在三十四师,民航的工作相对轻松。每次她回南京探亲,许世友都特别开心,经常带她去看自己养的几十只兔子和腌的大缸菜。
那段赋闲时光里,许世友除了写回忆录,还养了1000多只鸽子、20来只猫。那时还讲“除四害”,许世友有时会到郊外打点儿麻雀,一回来就扔给哄抢的小猫。每天他在院子里散步,有些猫也跟着他,给他孤独寂寞的时光带来了不少乐趣。
许世友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经常回忆过去,尤其常忆起周恩来。他还梦见和周恩来一起喝酒的日子,一人一瓶,干光为止。
一位老干部曾经做过比较,说许世友在毛泽东面前像个晚辈,不拘束,什么话都敢讲;待周恩来则像待兄长,在他面前比较随便,有什么说什么。
周恩来去世时,许世友非常痛苦,一个星期没有出房间。他对华山说:“周总理这么好的人都走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啊!”
这种情形在华山记忆中只有两次。另一次是1969年8月17日,许世友突然接到毛泽东指示,要南京军区抽调一个军到华北,以应对紧张的中苏局势。许世友经过考虑决定把二十七军调去。这支部队是他的最爱,一直在他的带领下建功立业。他到火车站送行回家后,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很长时间。
1985年春节后,许世友被诊断为肝癌晚期,已不可救治。华山赶回南京探望。许世友一见她就微微笑了:“孩子,爸爸有情况了,爸爸快死了。”华山忍着悲痛说:“他们会救好爸爸的!”“这次与以往不一样,爸爸很快要去见马克思了,爸爸知道。”
这一年,华山离开民航,准备去美国学习。她征求父亲的意见,许世友开始想不通,觉得去异国他乡要很有勇气,怀疑华山到底有没有这么坚强,但最后还是同意了,觉得可以出去闯一闯,学点东西。
不久后,他的病情加重住院。有一天,医护人员突然从他的病房沙发底下搜出半瓶酒,遂加强了对他的“监护”。几天后,又发现卫生间里挂着一件可疑的军大衣,一搜,口袋里藏着一瓶酒,而且已经开瓶喝过了。
许世友病重的消息传出后,老战友络绎不绝赶来探望,但都只能隔着玻璃远远看一眼。他已无力睁眼,但华山分明看见父亲的手指在被单下轻轻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以前,他见到多日不见的老友,总喜欢用力握手,经常把很多将军握得大叫。后来很多人见到他不敢再握手,只是笑着抱拳作揖:“师父,免礼免礼!”
习仲勋专程来看望他。习仲勋曾任广东省委第一书记,兼广州军区第一政委,许世友时任广州军区司令员。他看见习仲勋,
掙扎着想起身,含糊不清地说:“我要完蛋了……”习仲勋上前按住他,在他耳边说话,安慰着他。
1985年10月22日16时57分,许世友逝世,时年80岁。这时,华山的出国手续还没办完,父亲在半昏迷中留给了她最后一句话:“你好好学习,好好工作。”
遗体告别仪式从下午3点持续到晚上,南京军区机关大礼堂的吊唁大厅里人来人去,远远超出了当时规定的3000人规模。华山想起父亲在政治上受的挫折,没有掉一滴眼泪。
2015年的一天晚上,已在美国定居30年的华山应邀到美国联合航空公司副总裁迈克尔·维特克家做客。那天来的客人中,不少人的父辈都是二战老兵,那个晚上,这些老兵的故事成了聊天的主题。也是在这一天,华山决定在父亲去世30周年之际,写写父亲。
2015年,她花了半年多时间,全凭记忆,用铅笔手写完了初稿。随后,又花了两年多时间,采访、搜集资料,最后完稿。
2018年1月,《父亲》 由中信出版集团出版。
华山用朱可夫元帅回忆录中的一段话做了结尾:人民需要我,而我永远有负于人民。如果考虑到人生的意义,这是最主要的。
许世友生前非常喜欢这段话,还用红蓝铅笔的红笔写在了一张半纸上。因为字写得很大,所以需要一张半。
(选自《中国新闻周刊》2018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