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晒布路吹过

◎倪海兰

宋小眉一觉醒来，发现对门搬来了新邻居。

门前那棵桂花树下，被新主人挂满各色衣裳。门大开着，褐黄色的地板上，竖立着一个斑马条纹的行李箱。绿色的垃圾篓斜放在屋檐下，靠墙倚着一个拖把。屋子里走出来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端着盆子，上面搁着几个晾衣挂。正午的阳光正好，透过树影照射到地面，一片斑斑驳驳。宋小眉洗漱完毕，倚着门，隔着防盗门对着院子发呆。这所院子时日久远，经过日晒雨淋的地面，已经有了青苔，绿油油的一片。自家门前的菠萝蜜树，树干高高大大，树下围着一圈绿萝，此时被太阳烤得散发着植物的气息。宋小眉恍了一下神，自己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光。那样的一个正午，她骑着自行车，在乡间的小路上，两边的杨树被风吹得呼啦啦响，周围是正可着劲拔节的麦田，头顶是热辣辣的阳光。那样慵懒散漫的气息，发生在她的少女时代，而那些时光，离她已经很遥远了。

屋里一片凌乱。地板上，是一座搭得歪歪扭扭的积木城堡，有树木，有小屋，还有一个三角形的警示牌。未穿衣服的爱莎公主戴着头巾被丢在沙发一角。此时，城堡的主人可乐还在床上，“妈妈，我头好晕啊！”她叫了一声。宋小眉回过神，穿过城堡，走进卧室，摸了一下可乐的额头，有些烫。老宋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和人谈事。宋小眉帮可乐穿好衣裳，急匆匆朝社康走去。路上，碰到后门的邻居，骑着电动车，后面驮着她刚满周岁的女儿。看到宋小眉，邻居的脸扬了起来，宋小眉的嘴角扯了一下，算是回应。这个邻居，让宋小眉满心不高兴。自家的窗户后面，是一个阳台，正对着邻居的门前。自从这位邻居做了微商，纸箱和杂物便占据了宋小眉的窗户视线。

跟房东讲过多次，老太太先是笑笑，哎呀，这家人也不容易，带着三个孩子，小王也没上班，在朋友圈卖东西，生意好像还不错。宋小眉也笑笑，自从邻居小王做了微商，朋友圈便被占屏，不是保健信息，便是发货信息。刚开始宋小眉还觉得新鲜，隔三差五点个赞。直到有一日，看到邻居发了一个人端着一个如猪大肠的东西，说这是人的小肠，平常不注意保健疏通的后果。宋小眉恶心极了，立马将她屏蔽。却还逃不过噪音，每天晚上十点，必能听到后窗哧哧啦啦胶带打包的声音。每天早上一醒，必收到微商小王的问候短信：亲，早安！今天38度，出门要注意防晒，一定要用化妆品。出于礼貌，宋小眉最初回应几句，耐不过邻居持久如一日的热情，后来有一天，宋小眉删除了这位邻居的微信。

阳光依旧很热。南方多的是榕树，胡须长得铺天遮地。此时小区门口的这棵榕树下，并无甚新鲜，还是那个脸上笑得像一朵菊花的阿姨，十年如一日，卖着最新鲜最好吃的水果。看到宋小眉走过来，阿姨一脸笑眉笑眼：你女儿这么大了，还记得你刚开始怀孕时的样子。宋小眉也绽开笑，阿姨至今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却记得她的样子。从她嫁给老宋，自怀孕时，便在这个阿姨这里买水果。她看着宋小眉结婚，看着她大起肚子，看着孩子出生，从怀里抱着，到手里牵着，即使是自家的父母，也没能做到这一点。有时候，宋小眉从外地出差回来，一走到这个地方，看到这位阿姨，门口小区的这些小贩照旧，心里便多了安生，便有了回到家的感觉。她也看着短短数年时光，阿姨脸上的皱纹，一天比一天多，菊花一天比一天灿烂，她的心便有些酸酸的。再好的人生，也敌不过时光的变迁。

此时可乐向她身边躲了躲，触到孩子的小手，宋小眉又慌了一下，赶紧跟阿姨说，孩子生病了，到社康看看。社康的几排椅子上，坐满挂吊水的病人。常给可乐看病的医生今天休假，只能找另一位医生看。等到吸鼻涕咳着嗽吐着痰喘着气的大叔阿妈看完，终于轮到可乐。这个医生胖胖的，给可乐搭了一下脉，说是肠胃炎，最好是输液。听到输液，可乐就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宋小眉说不是建议孩子最好不要输液吗？先开点药吧！胖医生看了宋小眉一眼，说肠胃炎最容易反复，吃药也可以，就看孩子的抵抗力了。宋小眉没好气地应了一声。

药房里，还是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护士倒是换了一茬又一荐。在这里住了几年，宋小眉看着中年男人的头，是怎样一天天秃起来的。他以后的人生，大概都要在这个柜台后面度过了。此时宋小眉看着药单，叫了一声，一盒施保利通片50.3元，这么小的孩子给开这么好的药？那些便宜疗效又好的药为什么不开？中年男人说，这个要问医生。宋小眉说，你们这里就那个贺医生最好，都是良心啊！宋小眉叹着气，拉着可乐快步走出社康。

街上还是一片热浪。几个行人在红绿灯前，干巴巴地等着。马路对面，新开了一家牛肉火锅。外面热浪滚滚，此刻店里也是热气腾腾。几位穿黑T恤的店员，正在里面忙碌。这里最初是一家超市，生意冷清，被一对客家夫妇接手，开了一家饭店，人气寥寥。经过高人指点，客家夫妇把饭店大肆装修，成了带有黑色风格的茶市餐厅，但无济于事。直到这家牛肉火锅，才算真把熊市变牛市了。能够证明自己变老的标志，便是对周围的事物，如数家珍的时候。天气热得让宋小眉来不及感慨，只想快步回家。经过牛肉火锅时，猛然想起，今天不正是和老宋结婚七周年的日子吗？

老宋还没回来。回到家，宋小眉侍候可乐吃完药，打发上床。正待休息，便被外面一阵呼啦啦声音惊起。宋小眉赶紧推开门，地面一阵潮湿，屋檐下的水珠犹自滴答。抬起头，晴空万里，而面前这夹杂着米粒和尘屑的阵雨正来自楼上。宋小眉气不打一处来，冒着被水淋到头的危险，两步跨出家门，站到院子里，叫了起来：上面的人你们有没有良心，知不知道下面住着人啊！未等她把话说完，一阵更大的水又泼了下来。宋小眉气得深身发抖，跳了起来，直到管理处的人赶来，这事才算平息。

宋小眉关上门，拿出手机把老宋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怪他太穷，至今没有能力换房子，而自己当初为啥要嫁给一穷二白的他。宋小眉悲从中来，大哭一场，自言自语，这都是命啊！看着镜子里发黄的脸，想起刚才在社康的秤上增加的体重，宋小眉觉得深深的悲哀。这就是她过的日子。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日益烦躁，每天都想发脾气，看所有的事物都觉得不顺眼。都说中年的女人最美，而她的美却是日益臃肿的体形，和下垂的眼睑。更糟糕的是，她和老宋的关系。

刚开始认识老宋时，都是因为梦想。那时侯，老宋刚来深圳，意气风发，一心要做深圳最好的地产大师。然后炒房失败，连自己的房子也赔了进去，租住在晒布路。那时候，宋小眉还年轻，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和老宋一天天变老，所有的事物都在变化，他们的经济却没有好转。不止一次，宋小眉跟无所事事的老宋哭诉：我们只会变老，体力越来越差，不趁着这几年存一点钱，将来老了怎么办，怎么养孩子养自己啊！老宋目无表情，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有时候会点点头：我知道的，我也在想办法。老宋的办法想了很久，却还只能是一句话，不能变成钞票。宋小眉又哭了起来：我们回老家吧，不在这里了，我感觉在这座城市，自己就像一个民工。我们本来就是农民工，老宋嗤了一声。我们回老家买房吧！宋小眉热切地看着他。老宋说，回老家干啥？种地？宋小眉眼巴巴地看着他。吓，种地还不把你饿死，你会种？老宋又嗤了一声。宋小眉沉默了。她的确不会种地，自从不到十六岁出门打工那天起，她就注定和土地无缘。然而眼下的日子让她绝望，她回不去老家的土地，又看不到城市的未来。老宋明白她的绝望，却不能给她希望。宋小眉就只能越来越沉默下去，时日久了，她和老宋就像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可乐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宋小眉摸她的头，感觉不那么热了，心放下一点点。天黑的时候，老宋回来了。不等宋小眉说话，可乐就扑过去：“爸爸，爸爸，我生病了，还扎针了。”可乐把扎针的手指给老宋看，老宋心疼得不得了：“来，让爸爸看看。”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小情人，这话一点也不假。看着眼前一幅父女融洽的画面，宋小眉觉得离自己很远。她走到卧室，打开电脑。这已经是家庭常态了，父女俩坐在客厅看电视，说笑，做游戏。这个时候，宋小眉通常是坐在电脑前。她融不进他们的世界，他们也融不进她的世界。有时候，宋小眉想起前世今生，便会在电脑前哭成泪人，外面的俩人也无动于衷。只有可乐有时候会跑过来，怯怯问一句：妈妈，你怎么了？妈妈，你是哭还是笑啊？宋小眉揉揉眼睛，告诉可乐，自己是因为眼睛不舒服。

宋小眉倚在床头，打开微信浏览。这是她临睡前的习惯。一个陌生人发来好友信息，宋小眉不假思索就点了拒绝。朋友圈里，晒娃的，晒玩乐的，晒心灵鸡汤的，都在疲倦地晒着生活。也许展示出来的人生，才是我们理想的人生。而私底下的鸡飞狗跳，又有谁能看得到。疲乏袭来，宋小眉想睡了。偏偏这时候可乐刚洗完澡上床，抱着爱莎公主说悄悄话。宋小眉觉得聒噪，忍不住训斥可乐。不料可乐哭了起来，推她：“你出去，让爸爸进来陪我睡。”自从可乐出生后，一直是宋小眉陪着她睡，老宋睡客厅。此时宋小眉好容易培养出来的睡意，被可乐打断，怒上心头，拍打可乐。一阵鸡飞狗跳，一阵哭喊交加，好容易可乐睡着了，宋小眉却没了睡意。

公司这段时间正忙，宋小眉手上几个项目都到了关键阶段。第二天的早会只有半个小时，宋小眉却如坐针毡，惦念着时间一分分流逝，而她还有多少事情要处理，微信上的消息嘀嘀哒哒传过来，好在她关了静音。早会终于结束了，宋小眉赶紧回到电脑前，刚打开一个文件，部门经理雷佳音过来了。看着宋小眉，她微微一笑。望着那张脸，宋小眉有些发呆，想起昨晚看的一个韩国电视剧。其实现在很少看电视剧，最主要是没有大段时间。昨晚的电视上，一个小女人正哀哀哭着，旁边跪着一个梳头宫女。她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两年电视上的女主越来越小，一脸稚气，看着像十五六岁的年纪。又恍悟，自己已经年近四十，这正是年纪流逝衰老的标志。此时雷佳音微微笑着，九零后的女孩，满满一脸胶原蛋白，再熬夜第二天也照样粉白水嫩。宋小眉想起自己发黄的脸，晚上一休息不好，第二天的脸便像上了浆。宋小眉僵着脸，听雷佳音温言软语：“宋姐，世纪康城的这份策划案里，有几个地方还要改一下。”宋小眉打开策划案，雷佳音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指出要修改的地方。宋小眉努力做出注意听讲的样子，频频点头。在她看来，这都是吹毛求疵的事情，部门人手不够，一个人负责好几个策划案，赶出来就很不错了，又遇到一个处女控的上司。但雷佳音说的明明都在理啊，要么就不做，要做就做得完美。宋小眉附和着她的意见，坐在电脑前，雷佳音的声音在她耳边越来越大，宋小眉觉得自己快要晕了过去，内心像点了炸药，随时都要爆炸。不知什么时候，宋小眉开始惧怕各种声音。可乐的哭闹声，老宋的唠叨声，上司的教导声，马路上的喇叭声，邻居打包的胶带声，这些声音让宋小眉绝望，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到康宁医院去。

老板对雷佳音很信任，每次来办公室都和颜悦色，但对宋小眉她们，便严肃得板着一张老人脸。宋小眉觉得很悲哀，自己年轻时，至少在二十多岁的年纪时，也是老板面前的红人，老板对她言听计从。自生了孩子后，一心远离职场，本以为跟着老宋，便会衣食无忧，至少不为前途发愁。没想到年近四十，还要回到职场，为生计打拚，在一个九零后的女孩面前唯唯诺诺。宋小眉恨不得嚎啕大哭，但作为一个中年人，成熟的标志之一便是情绪稳定。宋小眉优雅地微笑着，按照雷佳音的指示，修改着策划案。

终于捱到下班，宋小眉浑身无力地走出公司。正值黄昏，太阳还在树梢，将光线斜斜照射过来。好在能看得到今天的太阳，以往都是头顶星星。宋小眉坐上公交车。一车子的人都沉默着，上车，下车。车子穿过彩虹桥，桥下是洪湖公园。远远望去，湖面上一片绿荷，绿莹莹地生长着，一片花骨朵正含苞待放。我打彩虹桥上过，桥下是一片莲花。宋小眉心头冒出这句话。她心头有一片净土，然而被现实糟践得无处可盛。

过了彩虹桥，便是康宁医院。每次经过这里，宋小眉都会不由念叨：总有一天，我也会走进康宁医院。她坐在公交车里，隔着窗户，仰看上面的窗户。走廊里没有铁丝护杆，跟平常人家一样的栏杆，万一有病人从上面跳下来怎么办？宋小眉这样想着，车子已过了康宁医院。

小区里早已是万家灯火。有人家飘来辣椒炒肉的味道，呛得宋小眉肚子咕咕叫。进了门，老宋和可乐正在吃饭。可乐叫了一声妈妈。宋小眉应着，弯下腰换鞋。没人叫她吃饭，也没人做她的饭，她已经晚上不吃饭很多天了，只为减掉步入中年以来在腰间和肚腹增加的赘肉。宋小眉洗手时，发现一个中年男人进了对门邻居的门，隔着防盗门，可以看到一个高个子的男生，正站起来。这应该是一家三口。宋小眉所住的地方，临近深圳中学，每到换学时节，这里的房子便俏得很，都是拖儿带女的住家户。等到几年过去，孩子考上学，住客们便换了一茬又一茬，这已经是规律了。此时中年男子探出头来，伸出手关门。就着灯光，宋小眉只瞧得到他短短的发。

宋小眉在办公室养了一盆绿萝。每隔一段时间，便抱它去洗手池，用水洗着一片片叶子。同事走过来，笑，宋姐，你在给绿萝洗澡呀！是呀！宋小眉也笑着，内心充满欢欣。抬头看到那袅袅婷婷富有生气的腰身，宋小眉笑不出来了，她们的人生还有无限可能，而自己的后半生，再无更新的可能了。宋小眉再一次感到绝望，也失去刚才的欢欣。回到办公室，将绿萝放在电脑前，顺手打开微信，发现通讯录多了一个人：隔壁老王。呵，还真有隔壁老王。宋小眉暗自笑了一下。刚洗过的绿萝叶片晶莹可爱，几片新叶正在探头探脑，宛如刚出生的婴儿。宋小眉选了一个角度，拍了几张照片，传到朋友圈。

午休时，宋小眉才发现朋友圈的评论：绿萝，遇水即活，其顽强的生命力，被称为“生命之花”，因为容易满足，所以连喝水也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希望你能发现幸福，并能守望幸福。是隔壁老王留的。宋小眉觉得诧异，随手翻了他的朋友圈，最后一条时间还停留在去年。百度了一下，绿萝的花语正是“守望幸福”。

几个项目告一段落，宋小眉多了闲暇。想着这个隔壁老王，便忍不住发了个“HI”！这一“HI”，便嗨出故事。

对方很快回应过来：

你好！

你是谁啊？

隔壁老王。

哈哈，别逗了。

真的。

好吧！

你从哪知道我的微信？

微信上搜索附近的人。

呃。

嗯。

这时雷佳音走过来，宋小眉赶忙关了电脑上的微信。宋姐，刚才客户王总打来电话，福田的那个项目要我们下个月去看场地。好，我知道了。宋小眉扬声答道，开始准备资料。这一忙就是一个下午。等到下班时分，又是黄昏。

坐在公交车上，才发现隔壁老王的信息：你养的绿萝很漂亮。那当然，宋小眉回了一个哈哈的表情。她喜欢养绿萝，不止是因为那抹绿色，更重要的，也许就像隔壁老王说的，因为绿萝旺盛的生命力吧，给点水就灿烂。宋小眉默默想着，车子已经过了彩虹桥。盛夏时节，桥下那池荷花已经盛开，叶片粉如腮红，白如玉莲。岸边有风，远远望去，仿若一群仙子在绿池翩翩起舞。夕阳下，三三两两的游人，正在岸边闲坐。

日子一天天过着，波澜不惊。每到上午，隔壁老王便发来问候。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宋小眉突然觉得日子有意思多了。不管任何时侯，总能收到回应，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也许她要的，只不过就是一个能随时随地跟她说话的人，最关键的是，能相互不生厌。宋小眉的绿萝又长新叶了，她拍了一张发到朋友圈。

隔壁老王：你的绿萝长新叶子了。

哈哈！是呀！

瓶子上怎么有两块膏药啊！

哈哈，我是用罐头瓶养的绿萝，那两片标志怎么也抠不下来。

对方发来一个捂着嘴的表情。宋小眉喜欢吃罐头，自童年开始。那时候，人们走亲戚，通常都是带一个糖包子，或者加两瓶罐头，里面装着蜜桔、苹果、切得大块的梨，总把宋小眉引得垂涎欲滴。亲戚刚走，她便迫不及待找来工具，撬开罐头瓶，把里面的东西连果肉带汁吃得一干二净。还记得有一年夏季，那年大哥刚在县城参加工作，还未成家，也请假回来割小麦。妈妈看着大汗淋漓的大哥，心疼坏了，赶忙拿出一瓶桔子罐头，让他吃。大哥看着趴在灶台上的宋小眉，笑了，舀出最大的那块，送到她的嘴里。原来我也有幸福的时刻。宋小眉在微信上敲出这一大段话，跟对面的人分享。

现在也幸福呀！

哪有呀，苦逼得很。

呵呵，那是你体会不到而已。

看着这句话，宋小眉呆了一下。这天在回去的公交车上，宋小眉一直在问自己：我真的幸福吗？不，一点也不，她被城市的高房价和日益增长的物价，还有随之而来的衰老，紧紧包围着，整天焦虑，一刻也不得闲。她每天都在与时间赛跑，算计着柴米油盐，哪有幸福可言，没有时间幸福，也没有可能存在幸福。这时候，车子已经过了康宁医院。

宋小眉匆匆下了车。回到小区，要经过一段小路。宋小眉埋头走着，快到小区时，对面开过来一辆车，车灯正打在她的身上。一个男人走下来，从他身边经过时，宋小眉闻到淡淡的香水味道。正是菠萝蜜成熟时节，眼前“叭”的一声，一个菠萝蜜掉到地上，把宋小眉吓了一跳。进了家门，宋小眉一回头，发现刚才跟着自己的男人进了对门。隔着灯光，可以看到一个女人正站在厨房里炒菜。正是她渴望的日常。

直到周末，宋小眉才看到对门男人的样貌。穿着一件白色条纹T恤，站在门前望着桂花树沉思。一个念头升上来，把正在刷牙的宋小眉怔了一下，眼前的男人，会不会就是隔壁老王。哧，她又笑起来。可乐跑过来，妈妈，你怎么满嘴白沫呀！他怎么可能就是微信上的那个人，太逗了！

老宋出去买面包回来了。闺女，咱们今天早上吃三明治。他离老远就叫可乐。不爱吃穿，只一心牵挂可乐，不嫖又不赌，能准时回家，让帮忙取个快递，跑得比兔子还快，只可惜，太穷了，连个房子都买不起，还不浪漫，连情话也不跟她讲。宋小眉继续刷牙，在心里又把老宋评判一番，打了死刑。

又是煎蛋夹面包。宋小眉嘟囔着，还是这种绿色的面包，甜不甜，咸不咸，难吃死了。但肚子很饿，自己又懒得做饭，宋小眉拿着一份早餐坐到电脑前。

日子突然有意思多了。宋小眉跟隔壁老王在网络世界里，海天胡地聊着，分享生活里的点点滴滴。她谈起往事，谈起父亲在世时对她的宠爱，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生活里，真有过幸福这个东西。只不过它们都过去了。

这天快下班时，宋小眉收到一个定位信息，是隔壁老王的。

在那里干吗呢？

上班呀！

那里可是个好地啊！国企啊！

一般吧！什么时候过来喝咖啡？隔壁老王淡淡应着。

过段时间我要去附近考察项目，到时再说吧！宋小眉一边看文件，一边在微信上飞快敲出这句话。

好呀，到时我请你喝咖啡。

不，我喜欢喝啤酒，冰镇的，我们去吃火锅。她调皮的笑着，眉眼生动，宛如恋爱中的少女。这个念头可把宋小眉吓着了，难道她喜欢上了隔壁老王。哈哈，网络这么大，见一面也无所谓。她这样安慰自己。

真到了那日，却也平常。宋小眉见到甲方，处理完工作。拒绝了客户邀请吃饭，在朋友圈发了自己的动态，特意链接上所在位置。但隔壁老王迟迟未见动静。

一个下午过去了，一个晚上过去了，宋小眉心神不定地过着。隔壁老王仿佛网络蒸发，再看他的朋友圈，仍然一片冷清，时间还是停留在去年那条朋友圈。

生活又恢复常态，宋小眉渐渐习惯了没有隔壁老王的日子。在这段时间里，那颗始终被高房价和物价包围而焦虑的心，竟然渐趋平静。隔壁老王的出现，让她看清自己的心。她要的，始终不过是一份生活中的呵护，柴米油盐，一日三餐，回去的家中有灯光，她心头有人惦记，也被人惦记。而这，也许正是“守望幸福”的真正含义。又一个工作日，她坐着的那辆公交车，走过彩虹桥。桥下的荷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凋谢了，此时正是一池碧青。这个夏季快要过去了，该瞅个时间到洪湖公园走走了。

走进小区，已是夕阳西下，风从晒布路吹过，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宋小眉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七月和安生》里说，踩着自己影子的人，便会一生相随。宋小眉正在努力踩自己的影子，不料被一双小脚踩上。一抬头，可乐正冲着她笑，旁边是牵着她小手的老宋。可乐扔下爸爸，扑进妈妈怀里：“妈妈，今天我们到洪湖公园玩了。”可乐已经到她的胸口那么高了，宋小眉低下头，在那张仰起的小脸上亲了一下。

宋小眉牵着可乐和老宋往家走。路上接到房东的电话，老太太明天要过来收房租，老宋说，他会想办法。小区门口，那颗榕树还在，胡须依然铺天遮地，在风中微微荡漾。卖水果的阿姨还在，修鞋的阿伯也在，卖杂货的小店门口支了一个摊，坐着几个打麻将的人。邻居小王骑着电动车，后边驮着她的女儿，老远就抛过来一个热烈的笑脸，宋小眉回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对门走出来一个人，正是以前的邻居房东大伯。看到宋小眉，大伯呵呵地笑，拿出几个芒果要给可乐，说这是自家种的有机食品。芒果透着青，被可乐欢快地接过，乖巧地谢了一声爷爷。宋小眉探头看了一眼，屋内一片狼藉。“咦，原来的住客呢？”

“呵，搬走了，都搬走了。”大伯摆摆手。

“他们不是才住了半年吗？”宋小眉惊奇地问道，按照惯例，至少要等孩子上满三年高中。

“别提了，本来签的三年合同，听说这家女主人跟别人跑了，孩子受不了，到澳大利亚留学去了。”

想起以往一家三口的温馨情形，宋小眉真有些不敢相信。她拿出钥匙，开自家的门，又像想起什么，回头不经意地问道：“大伯，这家人姓什么呀？”

“姓王吧！”

“原来是隔壁老王呀！”一直背着手，笑眯眯听他们谈话的老宋，突然开口说道。

“是呀，是隔壁老王，怎么了？”宋小眉白了他一眼，心突突跳了一下。

可乐已经进了屋，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屏幕上，光头强正被一对熊欢乐地追赶着。见妈妈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拿出一瓶罐头，可乐跳了起来：“妈妈，你又买罐头了。”

“等你吃完，妈妈再种一瓶绿萝。”宋小眉弯腰打开罐头，看到里面清甜圆润的果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