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林
《国统区抗战文学钩沉》一书的出版,在重视历史尤其是抗日战争史的今天,有着非常独特的意义。首先这是第一本集中第一手资料汇编而成的中国抗战的“百科全书”,同时又是文学、史学、新闻汇集一炉冶炼出的全文化概念书。如果用一个词概括,就是“中国对日战争时段人类文明学的全记录”。
这部书视野的广阔、资料的逼真、世情的鲜活,在半个多世纪抗战史籍出版中,几欲未见。资料是死的,而情感是活的,该书之妙就在130多篇文字资料中,萦舞着一缕不屈而蓬勃的灵魂,它引领着后代、以致将来无数代中国人,回视公元1937年起的燃烧的中国,感受老大中国的国家意识第一次充分觉醒,让无数华夏裔族在极为广阔的抗战画卷展开之时升起一种崇高的感动,体会到黄河上下、大江南北我们的前辈在战时生活的林林总总。
这部书之所以冠盖同类史籍文本,因为以下几大特点:
作者大多是范长江等人组织的中国青年记者学会成员,或者是左联时期就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们。我们永远铭记的是:李蕤、碧野、臧克家、姚雪垠、张天翼、安娥、靳以等革命文人,他们代表了当时许多作者的境况——既是记者,又是作家,还是战士。他们那时年轻,许多人刚20出头,努力用青春的热血记录着那个血火时代。他们只遵循新闻的真实原则,努力打破新闻当局设置的一些桎梏,也没有后来的种种束缚。更为难得的是,他们许多人本身就是战士,总是逆着难民和伤兵的人流奔向最危险的前线。像著名记者、作家李蕤(原武汉市文联主席),在日军众多精锐部队驱赶中国军队、争夺中原、以期占领武汉时,李蕤跟着我们破衣烂衫、武器原始的部队东躲西藏,饥寒交迫,几欲牺牲。那是中国人最低潮的时候,记者们、作家们,陪伴着这个民族最底层的人们,扶携着、记录着,走在滚滚难民大潮中,脸上都是脏污,肚里全是饥饿,这样的人写出的东西,早已无暇顾及条框枝蔓,全是内心最直接的呼喊记录。
书中还有游击司令、大战区长官秘书、基层指挥官的撰文,他们有的刚刚亲手击毙数人,收起沾血的军刀和冒着硝烟的手枪;有的不得不含泪离开被遗留在马上要被日本人占领的车站上的一群重伤员;还有的刚刚掩埋一直照顾自己的邻家大嫂被炸碎的尸身……你想他们这一刻拿起笔来胸中涌动着的是什么?
还有一点很重要,学者们可能没注意:当时的书写文字是刚从文言文脱出的最初的白话文,还没有后来的表达范式和成熟的现成语句。因此,作家们用语没有束缚和成规,显得个性和原初,描摹起来也更具象和细微,自有一种八股阙如的情趣和物象描摹的真实。
他们已经都不在了,但他们给我们端出了战争原景:那样的抗战,那样的正面战场,其情也悲、其状也烈、其境也难,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说这是世界上最漫长、最激烈的一场现代战争也不为过,中国人的付出超出了过去一切文字的描述……这就是他们遗留给我们的隐藏了80年的真实记录。
《国统区抗战文学钩沉》涵括之丰富、涉及之广阔、顾及之周到,是前书之未有,恐也是后书之所难及。不仅有正面战场的波澜壮阔、敌后根据地生存情景,还有国统区百姓的凄凉、军民的扶助、政府的相帮等方面的描摹。其中也多次涉及到敌战区的情况、日军内部秘闻、中国百姓的惨状,甚至还有日本士兵内心深处的细微变化。笔锋也延伸到日本国内:被战争摧垮的政治、经济、人心,日本百姓从最初的兴奋、忍耐到后来的失望等等。
举凡所知,书中皆备,战争社会,都无遗漏。正如有专家说的,这是“真正的战时中国的百科全书”,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整个大中国的横断面。的确,没有你找不到的,只有你想不到的,比如书中有一篇“偏门”:训练国军军官太太们。这是百岁老人宋映雪当年以“李凝”笔名发表于《阵中日报·军人魂》上的《眷属锻成战士》一文。其价值独特,我看翻遍文史资料,也难找到第二人写过这样的题材。作者作为教官接受任务:“许多我过去熟悉的听说的‘军官太太’的面影、事迹一齐涌现在我的脑际:骄傲、奢侈、粗野、无知,还有一些竟是下流、无赖,我有些战栗了。”“才‘入学’的时候,她们很普遍地有个坏习惯:不喜欢群体。一有空闲,便数她们私生活的蝇头小事。同时怕羞,看不起自己,有诸种不自觉便流露出自卑观念。现在不了,她们喜欢集体的游戏,喜欢集体的歌唱讲话,心胸已经开阔起来,自卑的观念已渐减少得多了。‘女人怎么了,女人不是人吗?’‘我们不能小瞧自己,我们和男人一样能救国,一样有力量!’”这样一个角落都被描写得饶有趣味,也有一种向上的力量,侧面彰显了此书具有怎样的文学价值和社会学价值。
青年记录者们,为读者描述了一个悲惨、勇敢、温情的中国,让人蓦然发现中华的美和纯情,许多夏花秋叶被蹂踏,许多人永久归去是明知不可为而为,许多20岁的从未见过人生繁华的农人子弟,为了不认识的我们甘愿献出生命……
几乎所有文章都充满了传统就有的“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的英雄情结,几乎每一篇都是记者作家亲淋战血、伏在阵地上记录的。给我印象比较深的有《忆哈尔滨》、《劫后枣阳》、《敌军惨败日记》、《拂晓歼敌》、《长沙外围战的追述》等。
如作家弃疾写的《潼关炮战》,出现了一个悲壮的历史定格:日军最高目的是占领重庆,压服中国,各路军团都要通过一个关口才能占领大西北进而攻占重庆,这个关口就是潼关。从1937年潼关第一次被炸,到1945年日寇投降,潼关顶住了日寇一次次的轰炸、一次次的进攻,成为日寇无法逾越的雄关。结果,当神州别的地方在不断沦陷时,在山西风陵渡的日军却隔着黄河跟中国驻守的陕西潼关,整整对峙了8年。这8年中,有无数故事,有无数牺牲,但中国军人的枪口永远对准黄河北岸蠕动的敌兵不动摇……
在这些篇章中,我尤其不能忘记三次长沙会战的惨烈描述。14年抗战中,中国正面战场组织的22次较大规模的抗日会战,有6次在湖南境内进行,而其中4次便是从新墙河发起的,中日军队在该河沿线不少地方,如草鞋岭、笔架山等地都发生过激烈争夺战。在《长沙外围战的追述》中我们看到:52军195师的营长史恩华,新婚后第三天就上了战场,率部与武器精良、人员数倍于我的日军激战二昼夜后,转至新墙河北岸的最后一道防线笔架山。这时全营官兵已伤亡过半,阻击任务已基本完成,师长在电话中亲自指令撤退。史恩华斩钉截铁地回答:“军人没有不得已的时候,誓与阵地共存亡!”他与全营将士拼杀至最后一弹,500战士全部壮烈牺牲在阻挡日军南进长沙的路途上。
这种牺牲,我们过去不知道,也无从怀念。对草鞋岭,有一首歌《爸爸的草鞋》勾起了我们的记忆:
草鞋是船,爸爸是帆
奶奶的叮咛载满舱
满怀少年十七的梦想
充满希望的起航,起航
船儿行到黄河岸
厚厚的黄土堆上船
夜来停泊青纱帐
天明遥遥山海关
一路跋涉到江南
洞庭湖景无暇看
峨眉山下好荒凉
不堪回首
泪暗弹……
《爸爸的草鞋》的歌者潘安邦,台湾歌星,在凭吊草鞋岭遗址时曾吟唱这首歌,他的父亲潘时骅,正是52军一名守卫草鞋岭的将士。
本书还有许多特点,比如非常注重人物和人性的描写。该书屹立着许多抗日英雄形象,有军官有战士,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这是一个全民的战争,是侵略者对全民族的杀戮,因为谁也不能逃脱,全体中华百姓被搅和在血火之中,许多人物形象悲凉而悲壮,充分体现了大难来时中国人民奋起不屈的壮丽光辉。
从书中,我还看到了战时中国百姓的生活情貌和性格变迁,许多看来纯朴宜人的性情描写,底层百姓的音容笑貌,现在竟然让我们向往羡慕,这反映了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以后,特别是抗日战争启蒙救国教育兴盛以来,在朴实善良的传统性格基础上,人民素养和人本主义的觉醒、提高。此外,许多文章还把人性的探刀触碰到日本侵略者的内心,也让我们看到敌方士兵的各种惶惑、迷茫、恐惧、颓废,在人性塑造上消弥了对他们铁板一块的认识。
总之,这本书让我们看到了正面战场的惨烈悲壮,感受到了民族精神的浩气长存,具有不可多得的政治、文学、历史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