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影子和葬马头

2018-08-15 00:46李浩
长江文艺 2018年24期
关键词:姨夫小姨表哥

□李浩

1

这是很久以前的旧事了,上面布满了灰尘和斑驳的锈迹。仿佛沉在老屋的旧光线里。在我母亲去世之后,大约只有我还能记得起它来。

我也忘得差不多啦。

现在回想起来,有些环节我没有印象,有些连线是缺损的,它让我犹豫:是否要用想象和编造来补全它?还是,就让它缺着损着,让它呈现出旧事旧物的样子来?

先写下去吧。先写下去吧,如果不写,它的缺损会更多的,甚至会消失掉,完全地。完全消失掉的人和事太多了,甚至每一片树叶上都站满了这样的阴影,它们像一层细细的绒,风一来就散掉,再无法聚拢。

先写下去吧。

2

先说我的小姨。说到她,我先想起的是她哭泣时的情景……这是不对的,这不是头绪。我得先把这段记忆推开。其实我写过她,在另外的小说中,不过那时我叫她“姑姑”。其实不是姑姑,而是姨,在另外的小说中我把她的身份移到了父亲的家族里,姑姑是虚构的,可她的身体和行为则是小姨的。

我也把我移植到奶奶的身边——这也是虚构,我是跟着姥姥姥爷长大的,一直到九岁。母亲说,我跟着姥姥姥爷是因为他们没有儿子,太孤单了。二姨则总是冷笑:撒谎。你们是不想带孩子,你们忙工作忙社交忙着休息,小浩对你们来说是累赘。

不说这个啦,它和我要说的故事无关。

谈及小姨,把她哭泣时的情景放在后面。我想到的依然是没有连线的情节:姥爷追赶着小姨,他手里的扁担有两次差一点就砸在小姨的背上。他们绕着院子里的枣树,小姨跑得脸色苍白。姥姥扑过去,她抱住姥爷……她抱不住他,她只能延缓一下,就这一下,小姨得以摆脱,从大门口一跳一跳,消失得无踪无影。“你就打死我吧。”姥姥抱不住姥爷,但可以拖住他的一条腿。姥爷,一向缩在阴影里,从不敢对姥姥发火的姥爷不知哪来那么大的火气,他回手一扁担,姥姥“啊”了一声倒在地上。

轮到姥爷手足无措了。他又恢复到以前。“你怎么啦?我……我不是……”他说不完整。

墙上,门口上,有那么多好奇的头探着。

不知道为什么,相对于刚才的“战争”,我觉得那些黑压压的头才更让我感觉恐惧。我想躲起来,也想把哭叫着的姥姥拉起来,她的身上已经满是尘土。可我的腿……

3

晚上的时候母亲来了,父亲后来也来了。院子里,有许多阴暗着的声音,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快去医院看看吧。”母亲的眼睛盯着姥姥的额头,那里有一片明显的黑紫色,即使在灯光下,也是明显的。

“别的,都先不说了。我们,我们去医院吧。”父亲朝着外面。姥爷应当在屋外,他和那些阴暗着的声音在一起,我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们都去了医院,而我,跟着父亲去了奶奶家。

有一条漫长的夜路,没有灯,只有从黑暗里吹出的风。我在后面跟着,跟得吃力,可父亲没有停下来等等我的意思。我有那么多的话,它们像一个个滚动的气泡,但这么漫长的一路,我还是把它们一个个吞进自己的肚子里。

“你哭什么?你怎么哭了?”奶奶问我。她眯着眼睛,放下了手里的鞋底。她一问,我就“哇”的一声哭出来,从嗓子到我的肺,有一条口子被撕开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积攒了那么多的委屈。

4

小姨住进了医院,这是我第二天才知道的。在住进医院之前她先跳进了河里,这也是我第二天才知道的。我坐在屋子外面,有些声音会一段一段地飘到我的耳朵里,何况,聋子三舅总是那么大声。他说:“水真是凉咧。”他说:“我跳下去的时候,小琴就沉没影了,我摸了三把才摸到她。”

把他们送走,我母亲关上屋门,她把自己和姥姥关在里面。“你们就是棒打鸳鸯啊。”我听见母亲说,后面的声音小了,即使我注意,那些飘出来的声音也极为缥缈,根本无法分辨。几乎都是,嗡嗡嘤嘤,嘤嘤嗡嗡。我甚至无法分辨,它是由我母亲发出的,还是由姥姥发出的。

我坐在灶膛边上,用一根树枝在灶膛里寻找剩余的火焰,准备把手里的蚂蚱丢上去——我承认它不属于记忆,而是在此时添上去的线头。那天,我在外面做什么已经记不清了,但无意中,从只言片语中,我知道了一些发生的事情,这倒是真的。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是姥姥的声音,她突然大喊起来,“还反了她了!这事儿,不能由着她!”

接下来又是一片嗡嗡嗡嗡,我母亲的声音又骤然地大了一下,“你们还想逼死她吗!没看见……”后面,则又沉到嗡嗡嗡嗡里去了。

“我也不管啦,有你们后悔的。”母亲打开门,她走出门去才意识到我还坐在灶膛边上。“走,跟我走,姥姥顾不上你。”

“不,我不走。”我抱住刚刚走出里屋的姥姥,“我就跟着姥姥。”

姥姥摸摸我的头,“让他跟着吧。”

母亲也没坚持。她驱赶着墙上、大门口露出的脑袋,“走走走,都走,是盐里有你还是醋里有你?三爷爷,你都多大年纪了,还和十来岁的孩子挤,你也真好意思。你也给孩子们做个样子!”

挤着的脑袋一个个少了。

5

我预想的,我母亲预想的,以及我姥姥预想的都没有发生。

小姨出院,一切风平浪静。她接受了结果,她接受的平静甚至让我姥姥都有些惊讶。“你要就是不愿意,你也说出来……”倒是姥姥,哭了。

一切风平浪静,平静得让人心慌,至少我是这样感觉的。我本质上是杞人,我总感觉,这份平静的底下一定埋藏着什么,它也许会突然地地动山摇——唐山大地震,不过是前年的事儿,我记得还算清楚,我记得姥姥把我从摇晃的屋子里拖出来的情景。也许从那时起,我总胆小地感觉,平静下面可能藏有让人心慌的东西,恐惧的东西。小姨的风平浪静也是如此。

可是,没有。

那个后来被称为姨夫的男人出现了,他的个子有点矮。母亲说,他的个子有点矮,小姨嗯了一声,没有别的表情。“就这样啦?”我母亲拉住她的手,她们拥有同一个母亲,却有不同的父亲,正是因为这一点,她们一直都有些隔,有些陌生。

“嗯。”小姨依然没有表情,她把手,从我母亲的手里拉出来。我母亲抬起手,似乎还想再次抓住,但她没有继续。“你自己觉得好,就好。”

后来那个被称为姨夫的人又出现了,这次来的人更多,还有后来被称为姨夫的人的母亲,她是我们公社的副书记,我母亲早就说过。他们走后,炕上多出了两床被面,十双袜子,还有六尺花布。六尺,我母亲已经量过,她当时在村上的供销社上班,对此很有些敏感。她甚至马上说出了这块花布的价格,虽然这样的花布她的供销社里没有。

“你摸摸这布料!你摸摸!”母亲抓住小姨的手,把它放在花布上。

小姨摸着,她的眼圈红了。泪水下来了。

“你看你!”姥姥狠狠地瞪了我母亲两眼,似乎,在她们之间有巨大的仇恨。

6

我是后知后觉。当然这份后知后觉是因为我还太小的缘故。

我其实是应当知道的,可我却总不知道。

若不是那天晚上,我和一群舅舅、表哥们玩得晚了,我可能会继续后知后觉。当他们散去,我只得一个人回家。

我跑着,但又不敢跑得太快,我害怕一路跟过来的“鬼魂”轻易看出我的慌张,那它,就会突然把我截住,把没有反抗力的我抓到地府里去,或者按进水中。我跑着,但又不敢跑得太快。

穿过一条胡同,穿过大街,我跑到了另一条胡同里。跑到头,就是姥姥家。那天,似乎是有月光的,似乎是,有。

所以我才在转到胡同里的时候看到阴影处,站着一个硕大的人影。我的脑袋里发生了爆炸。不能自禁,我叫出声来。

那个硕大的人影一下子分开了,原来是两个人。“小浩。”

是小姨。她从那个人影之中被分了出来,“你怎么在这?”

我忘了我说过什么,或许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小姨的出现同样让我惊讶,我想不出,她怎么能从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分出来,我不敢想。

“走吧,我们回家。”她拉住我的手,她的手是热的。“我走啦。”她说给那个木木的人,把他剩在了那里。

我和小姨一起回家。我感觉,地动起来了,我站不稳,也走不稳。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晃动。

7

这次的“遇见”我没和任何人提起过,一次也没有,虽然,它本不算什么秘密。可是,我还是坚持,把它封在了我的“琥珀”里。事隔多年,我才将它撬开,已经物是人非。在这次“遇见”之前,我也曾多次遇到那个木木的男人,他曾多次过来串门,但,我没有多想,没有把他和小姨联系在一起。我叫他“果表哥”,是跟他母亲改嫁过来的,他来的第三年那个总阴着脸的七牛舅舅就死了,七牛舅舅死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总阴着脸。”是我姥姥说的,这句话让我印象深刻,我大伯家的哥哥也是这样。她谈起七牛舅舅,我想到的面孔却是这个大哥哥的,一直如此,即使,现在。

他们家很穷。姥姥说。姥姥后来还说,她觉得这个果表哥是个“薄命的人”,没有耳垂。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事隔多年,小姨也早就嫁到高庄,不过一直没有孩子。都是个人的命,姥姥说。

事隔多年,都已经,物是人非。

8

小姨嫁了。院子里一下子冒出很多人,热热闹闹,就连一向沉默的、躲避着的姥爷也换上新衣,蹲在门口。那么多人,赞叹,被面,新衣,漂亮的小姨找了个好人家,吃公家粮的。那么多人拉着小姨的手说话,“可别忘了娘家啊。可别忘了你娘,她可是不容易啊。”

小姨说着,笑着,虽然偶尔地,眼红一下,但就是一下,马上会过去。

鞭炮响起,迎亲的人走进门口,那个果表哥也跟在后面。他跟在后面,很多人的后面。他没有进到里屋,只在院子里。蹲着的姥爷站起来,冲他点点头。他也冲着姥爷点点头,漠然的样子。他没有进到里屋。

小姨出来,她本是拿什么东西。她看到了果表哥,径直朝他走过去,“你来啦。”

院子里突然静下来。那么多的七嘴八舌,竟然让人惊讶而恐惧地一起关闭了。尽管我还小,但我也感觉着……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感受,现在也不能。

“来了。”果表哥说着,他的脸在颤,他的嘴唇在颤。他盯着我的小姨,直直地盯着。

“快快,咱二姑叫你呢。”母亲过来拉住我的小姨,她拉的动作有些夸张,“小孩子淘气,把缝在被子上的枣给偷了……”母亲,没有去看果表哥,更不用说他的表情。

小姨嫁了。走出门去的时候,平静着的小姨突然回过身子,抱住我的姥姥。“娘,我心里苦啊。”没错,她就是这么说的,娘,我心里苦啊。她的声音里有种撕裂。一句话,让我姥姥也跟着大哭起来,她用同样的力道抱住我的小姨,“琴啊,我知道,娘知道。娘知道啊。”

“别说了!”母亲过去掰开小姨的手,“大喜的日子……都别说了。”她也掰开姥姥的手,“娘,你怎么也这样。让人家笑话。”

坐在马车上,小姨已经是个泪人。她朝着所有的脸挥手,朝着姥姥和我的方向挥手,朝着果表哥的方向挥手——他在后面,可小姨还是看到了他,随后,她的手只朝着那个方向挥动。

我的小姨,已经是个泪人。

送走了小姨,人们散了,姥姥和母亲领着我返回——院子里,姥爷已经换下新衣,背上了粪筐。“干什么去?”姥姥问。“拾粪去!”姥爷答得干脆,气哼哼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怒气。

9

谈及小姨,我会从记忆里拎出两条哭泣的影子,一条是小姨的,她坐在马车上。据说她还出现过短暂的晕厥,多年之后,小姨夫的母亲找到我姥姥,当时她们正在为没有孩子的小姨求医问药,当时,她也不再是副书记,据说是受到了某种牵连。“没有,没有过。”姥姥仔细地否认,家族里没有晕厥的遗传病史,真的没有。“她也没有跟我说过有这么回事。”

“那怎么会……”

谈及小姨,我会从记忆里拎出两条哭泣的影子,另一条,则属于那个缺乏耳垂、缺乏好命运的果表哥。我看见过他哭泣时的情景……我看到过他哭泣,在河滩上,他哭得那么悲切,痛苦,我看到他的母亲过来拉他,他竟然,把自己的母亲给推倒了。我从供销社回来,母亲领着我,她偷偷塞给我三枚大枣,告诉我说装起来,回家再吃。我看见了果表哥哭泣时的情景,我的母亲也应当看见了。她说:“你果表哥喝多了。”但我的三叔给予了否认:“瞎说,他没喝酒,他家哪来的酒。”三叔对我母亲说:“嫂子,你去劝劝他吧,也许你能劝得了他。这样下去……”三叔和果表哥是同学,是要好的朋友。

“和我有什么关系?”母亲斜起眼,使用着多出的眼白。三叔并不在意,他说:“他为什么这样,你清楚,我也清楚。我劝不了他。这样下去,他就是谢四。”

谢四,是村子里的疯子。十一岁的时候疯的,至于原因,大人们一直语焉不详。反正,他疯掉了,时好时坏,总是冲着人傻笑,只要人一抬手,哪怕抬手的人是个三五岁的孩子,他也会吓得捂起脸,求人们饶命。三叔说,他又一次说:“再这样下去,他就是谢四。又一个谢四。”

“和我有什么关系。”母亲还这样说着,但,她答应我三叔,她去劝劝他。“等她回来吧。我也和他小姨商量一下。”

10

按照习俗,三天回门,小姨本应回来的,可她叫人送来了信,说她先不回娘家了,这些天不舒服,好点了再说。五天,七天,姥姥找人去问,姨夫的母亲亲自登门,她骑着一辆黑色的自行车。她拉着姥姥,老嫂子长老嫂子短,亲切得像是真的姐妹。“孩子在我那里,你有什么不放心?我们这样的人家,能给她亏吃不成,能给她气受不成?”

“不能,不能。我知道。”姥姥说着,脖子却伸向外面,仿佛绕过这个“奶奶”的肩膀就能看到我的小姨。“孩子的体质有点弱。老嫂子,你放心,咱家里有条件,我保证给你养得胖胖的!”她笑得咯咯咯咯,让我想起电影里银环的娘。

说了一会儿,她就要走了,临走,她对送出门来的姥姥说:“对了,她大姐转正的事……我记着呢,公社马上研究,马上研究!”她拍拍姥姥的手,头却转向我,“小社员,马上要吃商品粮啦。”她再次咯咯咯咯地笑起来。

不过,她自行车的气却被人放掉了。“是谁做的?”姥姥问,“你看到了吗?”我说没有,没有,我刚才在锁舅家玩,才回来。“没事没事,老嫂子,我推回去就行,没事啦。”

“是谁放的气?”那个“奶奶”走了,姥姥把我又叫到跟前。我摇着头,心跳得厉害。“你真没有看见?刚才,我看见你果表哥了,他没进咱院吧?”我还是摇头。“奇怪了。那是谁呢?”

其实是我。车胎里的气是我放掉的。时间有些太久,我想不起自己是出于怎样的动机。那是我唯一的一次。不过,它已经几次出现在我的小说里:我给父亲的自行车放过气,杨傻子的,村长的,民兵连长的,以及……它们都是完全的虚构。这样的事,我只做过一次,向所有的神灵和领导保证。

一次次虚构,是因为它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之后几年的时间,姥姥都坚定地认为,这事是果表哥干的,只有他才能干得出来。

姥姥每次提起,我的心都会紧一下,颤一下。我觉得自己的身上一下子多出了太多的黑斑点,我不得不将它们藏在袖子里。

11

不是果表哥干的,但错过了时机,我也不能再作纠正。不过是和不是,又有多大的关系?

在小姨出嫁之后,果表哥依然会来,他进到院子里,看着我姥爷晒草,铡草,看着我姥姥进进出出,或在枣树下缝衣服,编草绳——果表哥进来,什么也不说,姥姥、姥爷看到他也同样什么都不说,仿佛他是空气和影子,仿佛他并不存在。

没有人理他。他也不理别人,无论是我的姥姥、姥爷,还是我。站在院子里的果表哥已经不是原来的果表哥了,他变了模样,也不再给我写什么空心的“福禄寿喜”。他站一会儿,把自己站得鼻子酸了,眼圈红了,就一声不哼地走出去,过几日再来。

“这孩子……”一次,姥姥望着果表哥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哎,你和他说说,让他别再来啦。”她一直叫我姥爷为“哎”,而之前的姥爷,我母亲和大姨的父亲,则是“死鬼”。“这孩子,也真是,可怜。你和他说说。”

“你怎么不说!”姥爷在小姨嫁走之后,一直有火药桶的性质,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自己的心里积攒了些什么。“要说你自己说,反正我不说!”

“我说就我说!”

真是我姥姥说的。我母亲也不肯,姥姥只好自己出面。她说得足够委婉,但意思,果表哥很快明白了。“二奶奶,我知道。我不来了。”果表哥的眼圈又红起来,“我就是想,再看看小琴。我就是想,再看看她。”

我不知道果表哥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姥姥还和他说了些什么,它同样是记忆缺少掉了的环,似乎他是突然消失的,似乎他还带走了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当我的记忆再次粘贴过来时,已经是很深的夜晚。

没有点灯,姥姥也没像往常一样做活儿,她就是在墙柜的边上靠着,一直靠到黑暗吞没了她和她的呼吸。“睡觉吧,早点儿睡吧。”她对我说。过了很久,她叹了口气,“睡觉吧,早点儿睡吧。”我不知道她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自己。

12

大约半个月的时间,小姨才返回,她瘦多了,她给出的原因是,她吃不惯婆家的饭,自己又不会做。“大鱼大肉还真吃不了。不是我的命。”她斜着眼,看着我的小姨夫,“攀个高枝,可不容易呢。”

小姨夫笑着,他和我父亲聊得火热,“你吸烟不?”很快,两个人就离开屋子走到了院子,又走出了大门,直到我母亲喊吃饭啦吃饭啦新姑爷进来吃饭啦他们才重新回到院子,父亲把半盒大重九塞进自己的上衣兜里。

“琴啊,过得怎么样?他们,他们家……”姥姥小声地问。她,把我小姨截在堂屋。

“一样。都一样吧。”小姨回答,“就是他们家做菜太难吃,真吃不惯。我做的他们也吃不惯。”

“那,你们……”姥姥指指里屋,小姨当然明白。“就那样吧。都那样。娘,不用担心我。”小姨从姥姥的身侧挤进里屋,“姐夫,别让他多喝,他喝多了,一肚子傻气。”

拧着身子,那个被称为姨夫的人咯咯咯咯地笑起来,他拉住小姨的手,“还是你疼我。没事儿,我喝不多,我怎么会喝多呢,姐夫也会让着我的!”

“让着让着,我当然不会让你喝多。”我父亲也盯着小姨,“妹妹,你真是好福气。”

这句话,竟然让小姨变了脸色。“喝,你们喝!”她抽出手来,“有本事你们,你们……”

13

一场不欢而散的酒局。后面的事我并不知道,我被我母亲早早赶出了门,傍晚的时候才回到姥姥家。看他们的脸色、表情,我能猜测到,中午的回门宴,一定是一场不欢而散的酒局。

小姨还在。我也没问小姨夫的去向,现在想起来,他的去向可能有两个:一个是回家,回到高庄去了;而另一个则是,他喝醉了,被我父亲拉到奶奶家去过夜。我不关心这个问题,我关心的是,我能睡在哪里——姥姥的炕上,已经多出了小姨和我的母亲。

“你和我一起睡。”小姨说。

“别啦,还是和我睡吧。他的脚臭。”

“不,我就和小姨睡。”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篡改了记忆,我记得是和小姨一起睡的,但再想,又觉得不是。反正,我挤在她们说话的嗡嗡声里,很快就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小姨呢?小姨呢?我急忙从炕上跳下来。“她出去啦。和你妈。”姥姥跑进来给我穿上鞋子,“这孩子,醒了不找姥姥也不找你妈,非找你小姨。”

“她们去哪啦?”

“谁知道。”

14

之后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小姨。当然包括那个个子有些矮的小姨夫。她有了自己的生活,她的生活轨道已经从我的村庄、我的记忆和我的生活里岔了出去,有了另外的延伸。刚开始,我还真是想念小姨,不过孩子的想念会很快被别的什么填满,当然,有些则被丢落在外面。

果表哥不再来我们家,不再来我们的院子,听人们说他好了,又开始卖力地干活,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四叔偶尔会去找他。“小果真是好酒量!就是喝不醉。那天,我们四个人,就他一个是清醒的。”几年后,小姨回来,向我打听果表哥的事儿,我把我听四叔说的这段告诉她,她似乎有些失望。“就这些?”就这些。小姨再问,“听说,他结婚了,有了孩子,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因为,姥姥和果表哥谈过之后,有关他的消息基本上就再没传进我的耳朵。“你妈也没有说过?算啦。”小姨拍拍我的头,“她怎么和你说。过来,给小姨编辫子。小浩的手最巧啦。”

小姨的消息是确切的:果表哥已经结婚,并且,有了一个孩子,刚刚满月。

“我要看看去。”小姨咬着自己的嘴唇。

“不能去。”姥姥拦住她,“你去,是哪一出啊?你去干什么?好不容易人家才平复了下来,你到底想什么?琴,娘别的事都答应你,唯独这件事,不行。”

“我不管。你不用管我。”小姨面色苍白,她的眼神有些异样,“你一直管我,一直管我,我不用你管啦,你别管我啦。”

姥姥抱着她,“傻孩子,傻孩子……”她只有这么一句。

“妹妹,妹妹,你听我说……”我母亲也加入进来,混乱中,她把手里的鱼直接摔在了地上,“你听姐姐的,姐姐知道你……”

“姐,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看看他家的,孩子。”

“看看孩子,行,你去也行。可孩子还没有满月,人家不让进……”

“三十七天了。你不用骗我,我知道。”小姨拉着我母亲的手,眼睛却是盯着姥爷的那屋,“我不闹,我就是看看孩子。姐,我看完了孩子,就回来,我就想看看孩子。”

好说歹说,小姨一直劝不住。母亲朝姥姥使了个眼色,姥姥出去,不多久,一条腿瘸的瘸子成舅跟着姥姥进到屋里,背着他的药箱,“妹妹咋的啦?发烧不?”

……也许是打了针,也许是吃了药,反正,小姨安静下来。她睡着了。我回来的时候小姨还在睡,姥姥说不要吵醒她,“今天都早睡。”

我是被一阵混乱惊醒的,锁舅、柱舅和黄义、曹全表哥都在。“二婶,你去吧,小琴……”“小琴怎么啦?”“小琴被人家抓住了。人家说,她想偷孩子。黄队长也到了,他说要送公社里去。”

“姥姥,姥姥!”我在里屋喊。姥姥返进屋里,“别闹。你睡你的觉。姥姥有事,你自己睡。”

我睡不着。窗外,风声呼号,用力吹着窗纸上的破洞。我觉得,有些让人恐怖的东西,已经从那里钻入了房间,它们越聚越多。

我不会战胜,不可能会战胜。我把自己想象成杨子荣、高传宝,但,他们总不附体,我一个人在的时候召唤不到他们。

15

关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一家人都讳莫如深,他们甚至隐藏了我的小姨,让她没有再次出现。她消失了,连同她所携带着的一切。她消失了,我的姥姥、姥爷也陷到冷战中去,它,有些旷日持久,比以往要旷日持久得多。

姥爷,甚至拒绝和我们一起坐在桌前吃饭。姥姥几次妥协,他还是不肯,不肯说一句话。他把自己隔绝起来。

二姨有信来,我不知道具体的内容,姥姥得到的是十块钱和二十斤全国粮票。“她的心里还有这个家啊,我都觉得白养她。”话虽这么说,但姥姥还是收下了钱和粮票,她对姥爷说:“哎,小二来信了,十块钱,二十斤粮票。”姥爷停顿半秒,依旧头也不回地返回到自己的屋里。

“这个人。”姥姥望着他的背影,叹出一口粗粗的气。

小姨夫的母亲又一次登门,她和姥姥共同回避了小姨上次的“回娘家”,谈论的是孩子的问题——小姨他们都已结婚这么长时间,可一直没有怀孕。“她之前是不是着过凉?是不是……”接着,小姨夫的母亲有了指责,说小姨太犟,总爱由着自己的性子,小姨的眼里没有别人,小姨……姥姥说着好话,可她的脸色也在变。

傍晚。母亲听了姥姥的叙述,说:“娘,不是这样。小琴第一次回来,她就和我说过,那时我劝她,一遍遍地劝她——我也没有告诉过你。不想让你们知道,你知道又有什么用?除了生气着急,还能做什么?你不知道,她受的委屈……”

母亲朝我扬起手,“小孩子听这些干什么!你出去玩吧!找你锁舅他们去吧。天又不冷。”

16

小姨那次回来,其实携带了弥漫的硝烟,只是,果表哥家的孩子像一团吹起的飓风,把她带回的硝烟暂时地吹散了。那时,她正在闹离婚。

闹离婚,是我姥姥说的,在饭桌上,她说给姥爷听。姥爷不说一句话,不只是不说话,他还把自己的脸扣进了碗里,仿佛是在难看地吞咽着什么。他飞快地离开了饭桌,飞快地背起筐,抓过镰刀,然后飞快地推门而去。“真是个废物。”望着背影,姥姥的声音里包裹着明显的不屑。

或许是到果表哥家“那一闹”的缘故,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小姨的婚没有离成,只是沸沸扬扬了一下。据家里有亲戚在高庄的人说,小姨她闹得很厉害,“几乎水火不容”,然而随后突然就……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母亲坐在长凳上,望着缩在灯影下穿针引线的姥姥,“你不知道都怎么传的。真丢不起那个人。”

针,扎进姥姥的手指里。她跳了一下,“别和我说话!”

17

很长时间再没小姨的消息,她过了河,住在河对岸的高庄,我们轻易地不跨过河去。很长时间再没小姨的消息,或许有,只是姥姥和我母亲交流,我没有听到。孩子们常去河边,那是一个快乐的去处,那里有丰富得不能再丰富的宝藏:大片大片的芦苇,昆虫和鸟,鱼和虾,传说,泥泞,蛤和蚌。我们躲藏起来,我们追逐那些有羽毛的和没羽毛的翅膀,我们在战斗,为上甘岭,为高家庄,为共产主义事业。高家庄不是高庄,它是高老忠和高传宝他们的,不是我小姨的——但不知不觉,我会把两个村庄混在一起。我会望向对岸的远处,猜测一下,小姨在做什么。她会不会挖出一条地道来,这条地道,一直通到我们辛集?

这条河,是个阻碍。那时候,我觉得这条河就是条界河,河的这边是我们村庄,而另一端,则是陌生而遥远的所在,在那里,消息总是被什么给吞噬掉,它传不过来,即使传过来,也是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我记得这个感觉,即使多年之后,即使在我写作这篇文字的时候。

我开始上学。一年级,我们学习“我爱北京天安门”,学习“敌人一天天坏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我有了一个同岁新朋友,杨方涛,他父亲在县文化馆上班,“是个作家”。我们一起做作业,在他家,他家与果表哥家是邻居。

偶尔会遇见。果表哥还有亲热,但他母亲的脸却一直阴着,挂着一层薄薄的冰。一次,只有果表哥,他在门口招呼我,“小浩,过来。最近,见到你小姨没有?她回来过吗?”我摇头。的确,我没有见到小姨,也没有她的消息。“哦。”果表哥点点头,他的儿子,蹒跚着朝他奔过来,伸展着两只手。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笑着把孩子抱起来的时候,我的心猛地疼了一下。大约是,我觉得我的小姨和他之间,将再无交集——我有些怅然,尽管那时我还小,不太懂这个词。

是它——怅然。我感觉空落起来,连同那个下午。

18

他们确实再无交集,生活不是小说,充满了片断、空白和只有线头的有始无终,有些深切的、感觉天塌地陷走到了崖边的事故经历时间的磨砺,它们竟会成为细流,直到干涸。他们再无交集,小姨在经历漫长的分分合合,她的离婚旷日持久,任何一件绿豆大小的小事都可能成为导火的线,“我的这辈子,算是毁了。我也不能让他好过。”母亲说,不好过的小姨夫本质上是个花花公子,“你小姨就是一个幌子。”二姨说得更绝,她甚至给我的小姨夫还写过一封措词严厉的信,之后十几年的时间再无往来——包括和我小姨。

直到小姨患上了重病。那时候,她们还是疏远的,在心理上,也许她们一向如此,我母亲和她的两个妹妹也大致如此。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果表哥家的孩子渐渐长大,三岁,五岁。他们的日子也小有好转,果表哥准备盖新房——他把房子盖在果园边上,至少准备如此。这是一个开始也是结束,这是一个有着美好象征的开始也是一个惨烈故事的结束……我应该如何来描述它呢?

当年那个五岁的孩子在村边骑马下到河里的时候,有很多的孩子也在同一条河里游泳。他们头上艳阳高照,他们的身上一丝不挂。他们妒忌地看了一会儿那个骑马下水的孩子,马肚子在被水弄湿以前闪着亮光。

不幸就是在他们奔向河水的时候开始的,像一个暗暗的涡流。那匹不愿意下水的马,在进入到河中间的时候忽然发了狂,它跳起来,将五岁的孩子掀翻下去,然后……然后,用自己的蹄子,将那个孩子踏死了。那一场景没有人观望。

在河边拉沙子的果表哥也没有看到这一幕。当他把沙子装上车后才发现马背上的孩子没有了踪影。他连衣服也没有脱就游向河中。他潜入河底,不久就托着死去的孩子游到岸边,把孩子放到岸上。

然后,果表哥把马从河里牵出来,把它用绳子拴到一棵有很多疤痕的野生苹果树上。他从车上抄起一把斧子向马头砍去,树上那些又小又歪的苹果纷纷坠落……我承认我在说谎,它不属于记忆,它属于一本我读过的书。我在读到那本书的时候,书里的故事和我记忆中的故事发生了重叠,我甚至以为,我记忆里的故事本是如此。它就是这样发生的。

我是在河边游泳的孩子,不过我一直没能学会,只能在河流的浅处。后来有人过来,冲着我们大喊:“杨果家的孩子死啦!杨果家的孩子死啦!让马给踩死啦!”

许多人,一丝不挂的孩子们冲出河流,胡乱地穿着衣服,跟在那个呼喊的声音后面。我没有那样的迅速,我不会游泳,只得深深浅浅地一步一步走到岸上去。小我一岁的柱舅是迅速的,他就像一缕湿漉漉的烟尘,那两年里,他目睹过人们把被果园里线枪打死的春银舅舅从果园里运出的情景,目睹过人们把已经淹死的建国哥哥放到牛背上时的情景,目睹过喝了农药的环婶婶在地上挣扎的情景,目睹过……而我总是被落在后面。

和书里写的一致,果表哥家的孩子是被马踏死的,不同的是他没有死在河里,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个孩子竟然把马弄惊了。和书里写的一致,果表哥把马拴在了有很多疤痕的树上,不同的是那并不是一株果树,上面只结榆钱不结苹果。和书里写的一致,果表哥真的拿起了一把斧子——直到倒下之前,那匹马一直在斧子多次砍动的间歇过程中死死地盯着他看。马倒地之后,果表哥仍旧不停地往马脑袋上砍,直到马脑袋崩开。他欲罢不能,直到他的震惊通过一阵乱砍得到宣泄,此后而来的悲痛才让他住了手。

它也不存在于我的记忆里,是书上的,我知道的是,果表哥把马砍死了,他砍掉了马的脑袋。在姥爷的描述、母亲的描述、姥姥的描述、柱舅的描述中没有差别,他们才不会像书里那么渲染,他们粗糙的心也不懂得。

19

这是一个流传很久的事件。邻村的人也知道了,河对岸的人也知道了,高庄的人也知道了。小姨回来过,她比以往更清瘦,甚至有了高颧骨。她给姥姥姥爷送来了粽子和小米。

“你别出去。”姥姥说,“你别出去。让人看见,不好。”

小姨没有坚持。吃过午饭,她就离开了辛集,出门的时候甚至用纱巾蒙住了半张脸。姥姥送出了很远,关于果表哥没有耳垂聚不了福的话就是回来后说的。“你果表嫂……都傻啦,都不知道哭。”

第二天晚上,我们大大小小的孩子聚在一起,我们商量了另一个冒险——果表哥砍死了马,砍掉马头,三爷爷将马头葬在果园南的树下,这是许多人都看到的——“我们把它挖出来,放到河里去,让它把河里的鱼都引过来。”

这个计划确实让人兴奋,仿佛我们已经收获了不少的鱼。“我知道它埋在了哪里。你们都跟我走。”锁舅叉起腰,一副将领的样子,“胆小鬼们别跟过来。愿意接受考验的,跟上我。”

没有一个人掉队,尽管,夜晚的风声还是挺森然的。路上,光亮显得实在缺少,只有一条窄窄的月牙,它还时不时会躲进云层里。我们费了很长时间才到达。“就是这里,没错儿,看看这些新土。”

是的,新土。我们很快就把它挖开了。

奇怪的是,新土的下面,并没有我们要找的马头。

“是这儿,我白天的时候看过。”锁舅又到另外的树旁看了看,他确定,就是这个位置,不会有错。

“那,是谁偷走了马头?”

选自《作家》201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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