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梦》主人公考实与小说意旨发微

2018-08-14 07:12袁世硕
蒲松龄研究 2018年1期
关键词:聊斋蒲松龄聊斋志异

袁世硕

摘要:蒲松龄结撰狐鬼故事,作法多种多样,不拘一格。本文就《狐梦》篇实写友人做梦之时地、因由,处处显示作者之在场,为之编织的与狐女的一段姻缘,近乎一幕游戏性的轻喜剧,析出此篇小说书写的是由友人爱读其小说油然生发的快慰之情,这也成为蒲松龄在毕家坐馆期间继续创作《聊斋志异》的一种动因。

关键词:毕怡庵;狐梦;小说命意

中图分类号:1207.419 文献标识码:A

《聊斋志异》中叙写书生与狐女相爱的篇什甚多,以致成为这部志怪小说集的标志性特征。《狐梦》篇也是写狐女与书生的一场短暂婚姻,却不甚优美缠绵,算不上优秀,令研究者感到兴趣的是篇首一段交代主人公做梦之缘由的文字:

余友毕怡庵,倜傥不群,豪纵自喜。貌丰肥,多髭。士林知名。尝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别业,休憩楼上。传言楼中故多狐。毕每读青凤传,心辄向往,恨不一遇。下面自然是顺理成章地叙写毕怡庵归家后,便似梦非梦地有狐女到来,与之发生了一段短暂的姻缘。这段引言性的文字,有三个关键词——毕怡庵、刺史公、“青凤传”,后两个是实人实物,刺史公是作者馆东毕际有,曾做过江南通州知州;《青凤传》指的是《聊斋志异》的《青凤》篇,读者都是知道的,那么毕怡庵也应该是实有之人,作者不会无中生有地给他敬重的馆东编造出一个不足为门第增光的侄儿来。于是引起了近代研究者对毕怡庵其人究竟是毕际有的哪一个侄子的追询。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曾出现了许多首伪造的蒲松龄的诗,其中一首题作《同毕怡庵绰然堂谈狐,时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夜也》诗,明显是由《狐梦》篇末:“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毕子与余抵足绰然堂,细述其异。余曰:‘有狐若此,则聊斋之笔墨有荣光矣!”附会而出,研究者多不信从。后来又有好事者伪造出蒲松龄写给毕怡庵的一通短札,竟有“余缘渔洋君因事相访,盘桓数日,致未如晋谒”几句甚不合情理的话,却还有研究者信以为真,并由之推断毕怡庵为毕际有堂兄毕际竑之子毕盛育。自然是大可置疑。近年又有研究者据毕氏行辈最适合称毕际有为“叔”而不是“从叔”者,应当是其长兄毕际壮之子毕盛锡。只此一点相合,理由亦嫌不够充分(上述情况,不一一注明出处,可参看邹宗良《(聊斋志异·狐梦)中的毕怡庵与毕氏家族人物关系钩沉》,文载《蒲松龄研究》2013年第4期)。

读小说,特别是志怪类小说,似乎不必追究其主要人物是否实有其人,写的是现实生活中哪个人。但也不能一概而论。《狐梦》篇甚是特殊,上引篇首一段类似引言的文字,虽非小说主体故事,却事关小说命意。作者明白交代做梦者毕怡庵是其友人,还不无用意地点明他是毕际有的侄子,交代出它是在其叔别业“故传多狐”的楼中,“每读《青凤传》,心辄向往,恨不一遇”,“摄想凝思”,便发生了与一位狐女的一段似梦非梦的姻缘。这段姻缘自然是作者虚构出来的,但这段序言性质的文字交代出的人事和虚构故事生成的因由,言之凿凿,便不应视为无中生有。读过全篇还有发现。后面叙出的那段梦境中亦有所呼应,开头这段介绍性的文字不止是说明这篇小说主体故事发生的现实动因,内里还蕴含着深层的意义,甚至可以说这篇小说的真正命意就包蕴在其中。所以说,把毕怡庵视为作者虚构的人物,或者从别的方面认定一位与小说中的毕怡庵不相符合的人物,都无助于理解这篇小说的命意和特别的情趣。

为人写梦,投其所好,让他做了一场美梦,就是给他一份精神大餐,多半是俗语说的凑趣,彼此开开心,属游戏之作。蒲松龄以前曾写过一首《为友人写梦八十韵》诗,那是在宝应县做幕期间,迎合做知县的友人孙蕙喜声色之好,颇费心思地做出的。诗中大肆铺张金粉繁华声色之情状,王士稹评之曰:“缠绵艳丽,如登临春、结绮,非复人间闺闼。”临春、结绮是南朝陈后主宫中楼阁。唐刘禹锡《台城》诗云:“台城六朝竟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由于形容太过分,“非复人间闺闼”,诗题只能作《为友人写梦》,如果直接写出了孙蕙的姓名,那便甚不得体,贻笑大方。颇费心思地写了八十韵的长诗,也就显示出了游戏炫才之意。

这篇为友人毕怡庵写梦的小说写得比较随意,似乎无意精心结撰,为毕怡庵编造的这场梦实在粗俗简陋,竟至惜墨没有给狐女起个美丽的名字,没有绘出其丽姿娇态,也没有写其与“恨不一遇”者的缱绻深情。她与毕怡庵做爱,不无调侃味道地嗔怪“痴重”,身体肥重,笨手笨脚,缺少风情。小说重点写了狐女姊妹“贺新郎”的嬉笑场面,新郎官的体肥、“多髭”(满脸胡茬子),成了狐女大姊嘲谑话头,乃至让他喝了“鞋杯”(把酒杯放进女人绣鞋)酒。“鞋杯”,也称金莲杯,是古时候市井文人无行的一种行酒方式。《金瓶梅》第六回里写到:西门庆脱下潘金莲“一只绣花鞋儿,擎在手上,放一小酒杯在内,吃鞋杯耍子”。这便更俗不可耐了。闺房中夫妇对弈,毕怡庵棋艺很差劲,经狐女调教,方才略有长进,雅事亦甚无趣。毕怡庵的这场春梦,实在不够艳丽缠绵,反倒是像进入了一场被调侃嘲谑的闹剧中,对其妄生艳遇之思不无反讽的意味。

依照《狐梦》显示出的毕怡庵的身影情状,他绝不会是毕盛育。毕盛育是明末官至佥都御史巡抚辽东的毕自肃之冢孙,是名宦大诗人王士禛的妹夫,虽未入仕,却广有田产,有别墅,过着富贵闲人的生活。其时,即《狐梦》篇末明示的康熙二十一年(1682),毕盛育已年逾半百,年长蒲松龄八岁;儿子毕世持前数年已乡试中举,与蒲松龄相交甚好。蒲松龄与毕盛育的身份、年纪都有差距,没有深交往,难称之为友。毕盛育不会戏言“每读《青凤传》,心辄向往,恨不一遇”,蒲松龄更不能如此轻薄地戏谑之。毕盛锡是毕際有长兄毕际壮的儿子,是亲侄,但从蒲松龄诗文中不见两人有较多的交往,其时,他也年近半百,也不该动毕怡庵那种艳遇之思了。

毕际有的群从侄中,与小说中显示的毕怡庵的行状最相符合的是毕际有的六叔毕自寅一支的毕盛统、字子帅,一位像蒲松龄一样屡应乡试未中举的落拓秀才,小一、二岁,两人同病相怜,气味相投,早年便结为金兰之交。蒲松龄入毕家坐馆,两人不住在一个村庄,却频繁往来,有时毕盛统不免留宿蒲松龄的馆屋中。蒲松龄《留别毕子帅》诗云:“相违五日便相思,每到相逢未忍离。”蒲松龄年长,其时又已是文名藉藉,受到当地缙绅文学名家乃至多位县官的垂顾、称扬,作为馆东的毕氏家族的头号人物毕际有都甚敬重,对交往亲密、不拘形迹的小友毕盛统时而开点玩笑,是很自然的事情。二十年后,两人原约定了再次相聚的日子,蒲松龄突然接到毕盛统的死讯,立即前往哭吊,挽诗题目甚长——《久不晤子帅,三月十七日相过,流连日暮,分手日:别矣,五月四日可再晤耳,至念九日,讣音忽至,而窀穸之期,适是所订再晤之辰。悲哉奇矣》,诗极沉痛,只是追思这位“论交四十年”的“金兰友”,“胸中无宿物,胜志老尤坚”,“壮心宁觉老,伟抱恥言贫”,意味着毕盛统落拓终生,别无所长,没有可称道的,与小说开头说毕怡庵“倜傥不群,豪纵自喜”,篇中说他“为人坦直,胸无宿物”,正相一致,便可将两者叠合为一了。

有趣的是作者又将自己作《青凤传》事扯进了毕怡庵似梦非梦的情节中。毕怡庵“为人坦直,胸无宿物”,将狐女的事泄露了出去,成为这场隐秘姻缘要终结的原因。狐女临去时,向毕怡庵提出:“聊斋与君文字交,请烦作小传,未必千载下无爱忆如君者。”这自然是顺承小说开头毕怡庵“每读《青凤传》,心辄向往,恨不一遇”之语而发,意思是如若作《青凤》篇的聊斋先生为我作传,那么千百年后也会有人像你毕怡庵读《青凤传》生爱慕青凤之思一样爱慕我的。作者自编自导,让这位狐女要借助作者的传神文笔流芳百世,实际上就是借狐女十分天真的诉求,自赞其小说形象生动,启人遐思,传神文笔足千秋,表达的是自得自赏的心情。小说最后更情不自禁地直接出面欢呼:“有狐若此,则聊斋笔墨有光荣矣!”借狐女的口吻自誉,自然是不无自我调侃味道的戏说,但却掩盖不住个中包藏的文学家由其作品为人爱读,读其作品动心动情而产生的快慰得意心情,而这也应当是作者创作这篇小说的心理动因。

令读者甚感意外,莫名其妙,作者让狐女还向毕怡庵透露出小说中没有讲到的另一个人的事情:“曩有姊行,与君家叔兄,临别已产二女,今尚未醮。”就小说结构说,纯属节外生枝,而且含糊其辞,莫明其意。青柯亭刻本便索l生删掉了这几句话。然而,作者既经写出,也应该是有所用意。称其为毕怡庵之“叔兄”,可以肯定指的是毕际有之子,作者的少东家毕盛钜、字韦仲。他与作者年纪仿佛,相处得甚是友好融洽。作者有一首和他开玩笑的词,题作《少年游·戏赠韦仲》,中云:“终朝三醉,闲调双鹆,大是酒禽荒。”画出其嗜酒喜玩鸟的性情。他应该是作者进入毕家坐馆初期喜欢读《聊斋志异》的粉丝。作者在戏说毕盛统遇狐女之“梦”行将结束时,顺便捎带几句,戏说这位少东家也曾有过这种事,给他开点小玩笑,也就是把他拉进来凑凑趣,让他们读后都很开心一笑。这便意味着作者作这篇狐女小说,首先是就馆东家青年人读《聊斋》,談《聊斋》的事而发,是写给那些粉丝们看的,也就无怪乎作者在其所虚构的书生与狐女相爱故事的里里外外,竟然煞有介事地写到有关自己的毕家的实人实地了。

解析至此,作者写这篇小说的心态意趣也就显现出来了。作者早就热衷作谈鬼说狐的小说,曾被周围的人视为不务正业,受到过友好的劝告和不友好的讥讽,深以缺少知音为憾。在初次结集成册时作《聊斋自志》文末感叹:“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入毕家坐馆,意外地引起了这个大家族多位读书人的兴趣,连馆东毕际有都颇称赏。这自然使他感到快慰,心情舒畅起来。这个小读者群不免时而闲聊《聊斋》故事,随意发点议论。豪放不拘的毕盛统,可能就故作天真地说了:“每读《青凤传》,心辄向往。”作者也不会完全当真,但也颇为得意,遂就其所说所思,给他编了这样一个半是调侃性的狐女交婚之“梦”,实则又是笔走偏锋,随处显示自己的在场,半是得意地释放出自美自赏其文笔生动感人的得意情怀。这后者才是作者作这篇小说的意旨之所在。这也成为作者作小说的心情由阴转晴的一种征兆,预示着他还会继续作谈鬼说狐的小说。事实正是这样:蒲松龄身后传世的一部《聊斋志异》大部分篇章都是此后写出来的。

(责任编辑:陈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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