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思嘉
6月27日,世界杯卫冕冠军德国队不敌韩国队,以小组垫底的成绩出局。德国队教练勒夫对战术的自信,德国汽车行业对内燃机的自信,以及德国总理默克尔在13年执政生涯里应对难民危机时的自信,微妙地生出一团乱麻,塞住了想在世界杯夏日里纵歌欢唱的德国民众的嘴。
德国勃兰登堡门前,数万人热烈地簇拥着,激情迸射的助威声和笑闹声搅动着晴朗的天空,德国与韩国的世界杯一役开始,对必胜的笃定心态让所有人神情放松,做好了随时庆祝的准备。
上半场不急不缓地流走,下半场赛末韩国队出人意料地踢进一球,偌大的场地鸦雀无声,紧接着是暴躁的咒骂声及掩面的哭泣声,待到诺伊尔舍弃守门上前抢球,韩国队再进一球时,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比赛未完,僵直的人群便开始离场,随手扔下之前紧紧攥住的国旗,留下一地的落寞。
赛后,我和几位球迷搭话,有人满脸通红大喊着:“德国队需要向我们这些粉丝道歉。”有人无奈仓皇地说:“这就是足球,这次我们不再是世界冠军了。”也有一位年轻的男士,穿着德国队球衣,披着三色国旗一个人坐在铁栏上,礼貌微笑地拒绝了采访,随即把头扭回直播屏幕上,定定地不肯把目光转开。
看着人群的消散,难以言表的惊讶与难过灌进了我的身体,接着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无言之情充溢思绪。哀悼青春矫健不再的球员与德国队破灭的夏日美妙梦想;亦愤慨于呆板的战略打法与怠慢狂狷的备战态度,这些队员们甚至未在赛前细细观摩对手韩国队的往期比赛视频。
2014年德国夺冠的夏日晚上,酒吧里满是欢乐的笑声,路人唱着歌互相拥抱,默克尔一脸痴笑着与众球员合照,空气里满是喜悦的甜蜜味道,胜利带来的愉悦,使得我们与陌生人通过一个咧开嘴的笑容便能心意相通,确实是一个流淌着欢畅金光的美好夏天。
2018年德国在世界杯打了三场仗,墨西哥之战抑郁惨败后,克罗斯在对阵瑞典时最后的一脚任意球让欢呼声掀翻了整个德国,之后爆冷0-2输给韩国,以小组最后一名的方式出局告别世界杯。散落一地的助威棒,沉默地等待着被丢进垃圾场绞碎的时刻,倒更让3天前的欢呼,变成垂死挣扎前最后一声洪亮的丧钟。
德国是以世界冠军的傲然姿态前往俄罗斯的,此次比赛带着1.8万公斤啤酒、700公斤香肠和300公斤土豆施施然地踏上世界杯之旅。与墨西哥的比赛前,德国《世界报》周日版曾刊登一条广告,诺伊尔站在墙前说:“不好意思墨西哥,今天的比赛我们将建一堵墙(阻止你们进球),不过放心,比赛完后就马上拆除。”
这条广告影射了近日川普建造隔离墙防止墨西哥偷渡的政治事件。且不说这堵墙的广告,直接将墨西哥引以为耻的偷渡事件以嘲諷的方式展示于世界民众面前并不妥当,之后德国0-1输于墨西哥的打脸声更是响彻天际的爽亮。
作为史上最知名的德吹之一,1986年英格兰“足球先生”莱因克尔有一句名言:“足球就是22个人追着球跑90分钟,最后由德国人取得胜利的游戏。”4年间,德国队从阳光又矫健的小伙子变成如今老态龙钟颤巍巍的老头,勒夫责无旁贷。对自己固有的传统型传控战术的绝对自信,希冀所有队伍都停留在2014年的水平只能乖顺地仰望自己,在不准备第二套作战方案的情况下狂热信仰着以往的成功战略。笃定曾经使其取得成功的制度一定为永远的灵药,对改变革新必将带来的阵痛混乱心有戚戚而扭头不看。这些话,除了应用在足球上,亦能施加于德国的政治与经济。
德国队教练勒夫对战术的自信,德国汽车行业对内燃机的自信,以及德国总理默克尔在13年执政生涯里应对难民危机时的自信,微妙地生出一团乱麻,塞住了想在世界杯夏日里纵歌欢唱的德国民众的嘴。
奥利佛·比尔霍夫为前德国国家足球队队长,世界足坛史上最佳德国巨星之一,现任国家队经理。在俄罗斯的训练场地上他说:“对我来说,德国足球队一直是社会的一面镜子,映照着德国社会的整体发展。”
足球是伟大的,尤其在德国,许多人爱之如命,但它的作用亦不能被过分夸大,一国的政治与经济绝不会因足球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反之亦然。但有趣的是德国近几十年的欣荣衰败巧妙地与足球扣在了一起。
3年前陷入排放丑闻的大众集团始终未能从自作孽的泥淖里脱身,6月18日大众旗下奥迪品牌总裁施塔德勒被捕入狱,此外全世界向大众追缴的赔款仍在统计之中。谈起汽车,“日本车系轻便,德国车系稳重”的评价最为常见,但德国汽车康采恩无视电动汽车产业的蓬勃欣荣之势,固执地坚守自己卓越但老矣的内燃机技术,试图与时代发展潮流一搏,令人唏嘘。
再说政治与足球之间的奇妙姻亲关系。1954年德国在落后两球之下连追3球,3-2爆冷反胜当时被视为站在足球巅峰的国家匈牙利,赢得首个世界杯冠军。此场决赛被人称为“伯尔尼奇迹”,而“足球是圆的”这句如今常用的足球术语亦是由当时的西德教练赫尔贝格说出。1954年,德国社会开始逐渐从二战及东西德分裂的泥淖里挣扎着爬进空气清甜的公民社会里。1990年,在柏林墙倒两德统一的欢愉中,德国队热闹地第三次成为世界冠军。
2006年德国世界杯期间,德国惜获季军,但这丝毫不影响“德国,一个夏天的童话”轻歌曼舞地奔向全世界,而德国在2004年时仍被称为“欧洲病夫”,每天蜂拥至柏林的不是游客,而是布鲁塞尔的催债信。2005年后,经由默克尔主导的经济改革逐渐使得德国成为“欧洲经济火车头”,欧洲的政治经济重心渐渐转移至德国。2014年,勒夫领导下的德国队成为世界冠军;2015年,默克尔当选《时代周刊》年度风云人物,可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4年前远赴巴西的默克尔今年并没有亲赴现场直击这一场失望,她正面对德国或许重新大选的危机。2015年爆发的难民危机直接导致默克尔与内政部长泽霍费尔所在政党基社盟(CSU)发生激烈矛盾,泽霍费尔坚持要将所有已在欧盟其他国家登记,但仍滞留于德国的难民立刻遣送出境,而默克尔则表明要欧盟各国共同合作,在难民危机上寻求一条共同的出路。
泽霍费尔一边在开会时唠叨“无法再与这个女人一起工作”,一边通牒默克尔,基社盟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若默克尔坚持己见,基社盟与基民盟的分家未来便清晰可见。默克尔此次当选已是摇摇欲坠,经过半年的协商,勉力通过三党联合(社民盟SPD、基民盟CDU与基社盟CSU)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回到了总理府。而一旦泽霍费尔的威胁成真,两党分家,执政政府所在党派选民支持率未过半,重新大选亦成为唯一出路。
陷于无休止协商以期组阁的默克尔曾哀伤但直言不讳地对媒体说:“当中美俄在磋商谋事争夺世界舞台之时,我却只能坐在逼仄的办公室进行无休止的组阁讨论。”如今,为了避免两党分裂重新大选,默克尔只能进行循环往复的欧盟国家访问,以经济利益作为交换条件,希冀她主导的难民政策能被他国接受。
勒夫與默克尔都是曾给德国带来无限荣光的人,一位造就了奔跑在球场上欢呼雀跃的世界第一足球队,另一位在13年的任期中推着德国走向欧洲经济第一强国,且在国际舞台上为德国谋取着更为重要的政治地位。
但人总会老去。默克尔已任18年基民盟党魁和13年德国总理,这期间她经历了4位法国总统及3位美国总统的更迭,亦已为两位前德国总理科尔与施密特的葬礼致哀悼词。当她参加加拿大G7峰会时,她的任期几乎相当于其他6位国家领导人的总长。
默克尔并不如晚年的科尔般恋栈,她本可以功成身退。在2013年,她一人拿下41.5%的选票,正是她最为辉煌的时刻。但突发事件频发——欧债危机、特朗普当选、陷入丑闻的德国汽车产业,对她来说,似乎永远没有一个恰当的时刻能够松口气,安心放开手将担子交给下个人。抱着忧心与一身疲惫,还没有想好诱人的新政治主张,默克尔于2016年又匆匆竞选上任。但她已忍不住在议会时打个盹,头一低垂突然惊醒,紧接着又睡了过去。德媒的10万+爆文的关键字已经渐渐抛弃了她,记者们转身写了一篇又一篇《谁能得到默克尔的遗产》《默克尔何时主动卸任?》之类的文章。德国的默克尔时代气喘着擦去脸上的汗水,一步一挪地被时代推动着,拧着头渐渐退到舞台后方,而挤着她的身子迫不及待登场,野心勃勃地想成为欧洲领导者的是十分年轻的法国总统马克龙。
相对于默克尔,勒夫是幸运的,至少他的命运不如默克尔一般紧攥在另一个党派的手里,在世界杯开赛之前他已与德国足协续签至2022年,面对失利他则需要自己抉择留还是走。
首次小组赛出局的惨淡成绩,因奉行战术疲于奔命的队员们,让人沉思这究竟是真实画面转播还是一场慢动作的比赛回放,最后一场比赛时坚韧的诺伊尔拖着巨大的身躯跑到球场中心救场,穆勒、罗伊斯沉默地低着头流泪。这些场景或许会迫使勒夫重新思考一场“不破不立”革新的必要性。
足球与政治经济的联系自然无法用前因后果来做恶趣味的简单链接,不过一场足球赛事导致的悲惨经济后果已经出现,许多赞助商在德国小组出局时的心情是天崩地裂的,扔了那么多钱进去,还有那么多球衣没有卖出去,还有那么多可乐罐子上印着队员们的头像,轻奢超市ALDI里的打折球衣上满是赞助商留下的悔恨泪水。
这个夏天对于默克尔政府也好,勒夫的足球也好,大众的汽车也罢,甚至是赞助商们,都是一段丧气疲惫的时光。曾经坚固的东西,例如卓越的球队,领先世界的汽车科技,独当一面的德国政治,在固守自我不肯革新下,风一吹就能轻飘飘地烟消云散,这恐怕是所有经历过狂喜狂悲的球迷都能明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