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诞《梦读渊明诗——兼怀废名先生》赏析

2018-08-13 17:23刘芮琳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18年6期
关键词:诗歌

内容摘要:朱英诞的《梦读渊明诗——兼怀废名先生》中洋溢着浓厚的诗意,构建了诗人生命中的彼岸世界。一方面,他从绝美的幻境中完成了理想人格的建构;另一方面,在理想人格的建构中,实现了精神原乡的返归。而彼岸世界的诗性建构,就审美品格而言,得益于诗人对古典美学的内在追求。

关键词:朱英诞 诗歌 彼岸世界 理想人格

朱英诞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长期被人遗忘了的一位优秀诗人,被废名先生称为现代“南宋的词”。他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创作诗歌,一直延续到80年代,潜心写作诗歌50余年,新诗旧诗总计近千首。他的诗歌“较集中地在大自然的意象世界与梦幻意象世界表达他的体验与情绪,而与传统诗歌意象内涵与呈现方式有了明显不同的现代特质”①。学界对于朱英诞诗歌的研究早期比较零星,在1994年后,随着若干诗集的面世,研究逐步走向细化和系统化。本文选择其诗一首《梦读渊明诗——兼怀废名先生》,进行具体分析,以揭示诗中彼岸世界的构建艺术。

该诗收于诗人朱英诞的新诗集中,其创作时间已不可考证,但根据诗人年谱,大致可推断该诗创作于20世纪70年代。70年代,好友废名远在东北养病,已入暮年的诗人十分思念好友。废名曾用“乐莫乐兮新相知”②(P185)形容自己与朱英诞的关系,可见二人的亲密关系。朱英诞与废名通过林庚相识,两人经常交流诗歌,志同道合。朱英诞家住西单,常在傍晚步行至废名的住处,与他喝茶谈诗,这段经历常被二人在诗歌散文中加以回忆。朱英诞从1972年开始写了很多想念废名的文章,如1972年春的《废名先生所作序论——跋废名先生手稿》,1974年夏日又写了《五四·北京·春天——代新绿集后序兼怀废名先生》。这些诗集序言无一不表达了诗人对废名的思念,而蕴含相似情感的《梦读渊明诗——兼怀废名先生》大约也写于这个时期。

这首诗篇幅较短,分为三节十二行,全文如下:

“死是一杯酒/ 渊明安息吧,长眠者/ 你并不厭世,谁都知道

朝霞是一片罂粟/ 花正半开/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但,你不走远去/ 就在东篱那块儿/ 闲步,看花,并不赋诗。

水?不,驼铃大响/ 这沙漠之舟,它看到了/ 你宅边那块儿几棵杨柳”

这是诗人的一次记梦。醉酒后,他在梦中读到陶渊明的诗。梦醒后,写下梦中所见与所感,也以此来记录废名先生。诗的语言如梦中呓语般支离破碎,内容也是晦涩难懂。废名曾经就这样评论过朱英诞的诗,“不可解,亦不求甚解,彷佛就这样读可以,可以引起许多憧憬似的。”③(P226)朱英诞的诗很难得到准确的解读,但模糊着读也可以引发一些感想。又说,“大凡读者觉得很神秘的诗,作者一定是很具体的。”④(P226)意思是,读来觉得难以理解的诗,在诗人进行创作时,恰好就是一瞬间具体的感悟,这种感悟是私人化的,投向诗人的内心世界,而不是像“外视点文学”那样向外部述说的,诗人在诗中构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心灵世界,他从现实进入幻境,在与陶渊明的对话中,完成了理想人格的建构,同时实现了精神原乡的返归。

一.对绝美幻境的构建与追寻

这首诗中的世界是由诗人酒醉后的“梦”生发出来的,而梦作为一种诗学范畴,它的核心诗性特征是幻象性,在诗中以一种幻象性的存在呈现出来,即诗中的世界与现实生活是不同的,它按照另一些非常理可以解释的逻辑组织起来的,充溢着奇丽的幻想色彩。诗歌以“死是一杯酒”开头,把死亡与酒联系起来,喝醉酒后的混沌状态和死亡的过程比较相似,都会在混沌之中通往神秘莫测的彼岸世界。作者注释说,这句话是在梦中得到的。诗人捕捉梦中一瞬间闪现的灵感,展开幻想,便得来该句。而神秘的彼岸世界是什么样子?诗的后两节展开了描述。

在第二节中,诗人进入深层的幻想境界。早晨,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上,朝霞似罂粟般红艳,阳光的朦胧之感像早上半开的花朵,含蓄而美好。天空仿佛圆顶帐篷,广阔无边,笼罩着四面的原野。在这广阔无垠的天地间,诗人陶渊明并不向远处走去,在东篱那儿闲步,看花,而不赋诗。这个幻境里意象简洁大气,具体可感,绚丽的朝霞、广阔的天地和闲步看花的诗人组合在一起,叠印出一个空旷而超感的幻想空间。“朝霞是一片罂粟”,朝霞与罂粟并置,染上了罂粟艳丽的红色与张扬的生命力,而罂粟自带的神秘色彩更添了空间的迷幻性。“花正半开”,这里的“花”指的是生长在荒漠中,在晨光下初开的花朵?还是隐喻为从大地初升的朝霞呢?诗人并未明确指出具体对象,只是在这种模糊两可的意象中竭力渲染朦胧、幻美的氛围。

同时,这个幻境中出现了两个空间,一个是由荒漠和朝霞组成的浩渺时空,另一个是由诗人陶渊明的生活行迹构成的古典场景。这两个画面不是按时间的线型结构进行排序,而是以空间罗列的形态同时出现。空间并置的方式呈现出了“梦”的特质,梦的时间往往是非线性的、无序的,这种非线性时间可以视为时空意识的重塑。线性时间是历时性的,按逻辑因果律把事件安排成有内在因果关系的连续体,从而线性时间呈现的事件往往有发生、发展、结局依次进行的过程。而诗中的共时性时间观则大为不同,它是时间结构的空间化,在画面的重组中,事件不再按线性序列排列,而是遵循于梦的逻辑,从而具备了带有诗人主观色彩的心理性质。这两个空间不仅是形式上的并置,还有内容上的关联。第一个空间广阔无垠,浩渺时空赋予诗人精神不朽的寓意,而第二个空间中诗人及其行动让浩渺时空有了实在可感的内容。在漫漫历史长河和广阔的空间中,诗人陶渊明独守自己的精神家园,尽管躯体渺小,但精神永恒。

第三节展开的是类似于所谓通感的“音画”世界:荒漠之中的驼铃声、宅边的杨柳树,声音与视觉融为一体,使这一梦的场景带有层次丰富的美感。“水?”这既是酒后想喝水的生理需求,对水源的渴望,又何尝不是精神上的需求?在荒漠般的精神世界中,水就是希望之源,能拯救人们干涸的心灵。“不,驼铃大响”这里突然转折,充满戏剧性。没有水,但是听到驼铃的声音。诗的维度从视觉转换到听觉,让人仿佛听见了驼铃大响。这里的转折十分巧妙,既有叙述上的转折,又有维度的转换。“这沙漠之舟,它看到了”这句话从听觉又转回到视觉,用了两处代词,“沙漠之舟”和“它”都指的是骆驼,骆驼在沙漠上跋涉,耐饥耐渴,它坚忍不拔的品性常常受到人们赞赏。朱英诞十分喜爱骆驼这种动物,也经常使用到这个意象,在70年代他就把自己的两个文集命名为《驼柳集》和《驼铃集》。“你宅边那块儿几棵杨柳”,这句诗的指向又回到陶渊明身上,“宅边的杨柳”绿色青葱,是无边无际荒漠中的一抹亮色,寓意着水源与生机。在荒漠中的骆驼尽管没有遇见水源,但寻到了与水源一样象征生命的杨柳。

诗人在诗中创造了两处幻境,或拓展到天地之间,或聚焦到隐居之处,或色彩绚丽,或声音悦耳。在大小之间、声色交织中呈现出美好而神秘的境界。“朝霞”与“罂粟”并置,“东篱”与荒漠同在,在幻境中,万物原本的分界线不再存在,物与物、物与人之间的阻隔被神奇的想象力打通,中心人物“渊明”便诗意地栖居在这绝美的幻境里。

二.对理想生命的倾心表达

诗中出现了两种生命形式:一是与诗人人生经历密切相关的师友——废名和陶渊明,一是在众多诗歌中反复出现的动物——“沙漠之舟”骆驼。这三者尽管出现地方不同,但都是诗人个人情绪的载体,在精神世界的漫游中,他借助它们构建了内心深处的理想生命模式。

陶渊明是朱英诞于家学中习得的第一人。他自小熟读陶渊明诗,多次评价陶渊明回归自然之心,回到了生命本身,达到了“天真”与“认真”的统一:“固然有‘无乐自欣愉之句,写出了天真本身”,陶诗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也是朱英诞向往的圆熟境界。⑤因此,朱英诞先生是将陶渊明引为知己的,他在饮了“死”这“一杯酒”之后,去彼岸世界寻找这位朋友。

“渊明安息吧,长眠者”从此处开始,诗人与逝世者开始对话,进入只有“我”和“你”的二人之境。“你并不厌世,谁都知道”这句话是说谁都应该知道,“你”并不厌世。在政局混乱的魏晋时期,陶渊明隐居“东篱下”,本质上并不厌世,只是受时代政治的逼迫,不得以而避世。鲁迅就说过,“陶渊明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⑥(P272),他从上层社会的政治斗争中退出来,把精神寄托在农村生活的饮酒、赋诗、耕田上,但他没有后期士大夫归隐之后对人生俗世的空漠之感,反而对生活充满兴致,他笔下的自然景物也充满了生机,饱含情意,不再是一堆死物。不管是“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還是“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都充满着对平淡生活的喜爱,透着真实、可爱的美,这是只有高度精神自觉的人才能写出来的。而这种独立、自由、纯真的生命形态正是朱英诞所倾心歌颂和执著追求的理想,诗人把自己的心灵投射到陶渊明身上,体悟他的精神世界。

诗中第二节陶渊明出现在广漠的荒漠“东篱看花”的空间之中,面临浩大的时空,不慌张不忧虑,从容地闲步、看花、赋诗。“但,你不走远去”意思是你并不向荒漠深处走去。荒漠深处或许是另一块天地,但陶渊明并不羡慕,也不向往。而是独守此地,在东篱隐居,守护自己的精神家园。在短暂的生命历程中,很多人都在不断追寻,寻求新鲜的事物。但陶渊明已经超越了这个人生阶段,他不需要追寻,因为精神家园就在心里。“就在你东篱那块儿”,“东篱”既是陶渊明的隐居之所,也是他的精神家园。诗人不关心这奔波、挣扎的俗世,不承担过多的社会责任,只默默守护自己的精神家园。而这又何尝说的不是朱英诞自己,任时代变迁、政局更换,他都默默耕耘自己的精神家园,静心沉默地写诗五十余年。

“闲步,看花,并不赋诗”,这句话也值得玩味。“闲步看花”是自由自在、轻松闲适地生活。“赋诗”是古代文人志士常做之事,当心中有抑郁不平之气,需要抒发情感时,他们会使用“诗”这一载体来言志。那么“不赋诗”就是不考虑外界的烦恼与负担,不承担社会时代赋予的重担,逃离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这是对文人士大夫主流话语的脱离。朱英诞在这里呈现的是一种淡泊名利、恬淡旷远的人物生命状态,这更是创作主体自身心灵感悟和精神世界的表达。

第三节中出现了一个新的生命形态,“这沙漠之舟,它看到了”中的“沙漠之舟”和“它”都指的是骆驼,骆驼在沙漠上艰苦跋涉,耐饥耐渴,它坚忍不拔的品性常常受到人们赞赏。朱英诞十分喜爱骆驼这种动物,也经常使用到这个意象,在70年代他就把自己的两个文集命名为《驼柳集》和《驼铃集》。“你宅边那块儿几棵杨柳”,这句诗的指向又回到陶渊明身上,“宅边的杨柳”绿色青葱,是无边无际荒漠中的一抹亮色,寓意着水源与生机。在荒漠中的骆驼尽管没有遇见水源,但寻到了与水源一样象征生命的杨柳。全诗在希望与生机中结尾,而句末的“!”也暗示了诗人充满希望的心情,说的是骆驼,其实也是诗人自己,他愿意像骆驼一样在诗境中苦苦跋涉,艰辛探索,对诗的执著追求终生不渝,此岸不渝,死后不渝,彼岸不渝。

因此,该诗中出现的三种生命状态都表达的是诗人的理想追求,不管是在广阔的荒漠中独守东篱的陶渊明、在干涸的沙漠里苦苦跋涉的骆驼,还是远在东北的废名,他们静思、坚韧的品质与诗人形象相互投射,最终达到思想的高度。诗人在幻境中抵达生命的本真,重拾遗失的自然精神,过着独立的生存方式,诗歌人物被投射上了诗人自己的理想人格,绽放出无限的诗意与庄严。

三.对古典美学的内在追求

朱英诞深受中国古典诗词的滋养,废名就曾评价他的新诗就如“南宋的词”,意思是诗风如宋词般内敛、和静,发展了中国古代诗歌传统的神韵之长,含蓄蕴藉,气韵深长,从这首诗就可见一斑。

这首诗歌建构了一个诗性的、迷幻的彼岸世界,就审美品格而言,这种完美建构得益于诗人对古典美学的内在追求。他注重选择古典意象,通过叠加、并置、通感等多种手法营造出诗意的意境,最终在诗中呈现出一个柔美而广阔的意象世界。而意象世界的核心便是“诗的情绪”⑦,意思是日常生活中所获得的诗的情绪的表达,对创作主体而言是自己情感、思想上的积累与客观生活中“象”的相遇。对朱英诞这样一位潜心写诗五十余年的诗人而言,真正的诗并非纯技巧的产物,而是诗人的生存方式,是诗人的生命审美形态。

首先,该诗选用的意象多是从古典诗话中化用出来的,如“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化用自古代南北朝时期的民歌《敕勒歌》,“东篱”则出自陶渊明的《饮酒》“采菊东篱下”,语言清新自然,简练雅致,饱含古典韵味。朱英诞继承了传统美学的“自然”诗学观,欣赏清新自然之美,排斥词藻的刻意雕琢,他曾经说过,“中国现代诗的韵味是排斥快速和新异的,它仍旧是在顺应自然的道路上进展着。”⑧这首诗虽然用了联想、并置、比喻、通感等多种修辞手法,但自然生动,令人几乎察觉不到修辞和技巧的存在。诗人真正关注的是诗歌内在的自然的真质,选用的意象也是源于“诗的情绪”,而非凭空生造。

而从整体来看,这首诗十分奇异,意象与意象的并列组合,似乎进行了几级的思维跳跃,产生陌生化的美感。画面的并置也比较怪异,陶渊明的东篱与苍茫的荒野组接在一起,但这些时空转换和虚实结合展现出诗人内心的精微世界,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局限,组成一个柔美而开阔的彼岸世界。该诗中有些叙述也不符合常规,如陶渊明并不厌世,诗人陶渊明闲步看花却不赋诗。这些叙述不符合世俗的價值判断,与主流思想相悖,但却是诗人独立精神世界的真实表达。在诗人诗性的观照下,陶渊明并非厌世之人,而是独立自由、热爱自然、有着高度人格魅力的理想人格,而陶渊明所做之事也是诗人理想生存状态的投射。同时,这首诗还实现了冷暖色的组合,以及声色对比。无边无际的荒漠呈现出苍白、淡黄的冷色调,给人孤独寂寞之感,而罂粟般的朝霞是热烈的红色,充满生机,宅边的杨柳绿色青青,富有活力。广大冷色中的几抹亮色让画面极具美感,又饱含深意,尽管彼岸世界静谧平和,但其中也蕴含着象征生命和热情的力量。

我们可以发现,诗人在追寻彼岸世界的过程中,古典意象和广阔意境的书写成为诗人返回自然、接近灵魂的有效途径,整首诗的“诗的情绪”和修辞品格为诗歌注入了静谧平和的美感特征,也由此抵达圆融和谐的精神世界。

在50多年的写诗道路中,朱英诞始终把诗歌作为“家园”虔诚地守护,他把诗作为自己的生存方式,而诗中的彼岸世界和理想人格是他追寻、构建的生命审美形态。正是因为拥有这样独立的精神世界,在外部世界发生多大的变化时,他都能诗意地栖息在自己潜心创造的艺术世界中,创造出上千首充满魅力的诗歌。

参考文献

[1]王泽龙著.中国现代诗歌意象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2]朱英诞.我对现代诗的感受[A].陈均,朱纹编.仙藻集·小园集——朱英诞诗集[C].秀威资讯,2011.

[3]冯文炳.谈新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1984.

[4]废名,朱英诞著.新诗讲稿[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注 释

①王泽龙.中国现代诗歌意象论[D].华中师范大学,2004.

②冯文炳.谈新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1984年2月版,第185页.

③④孔范今主编;秦艳华编选.中国现代新人文文学书系 文论卷[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第226页.

⑤朱英诞.手稿《陶诗小识——〈夜窗集〉代序》.

⑥鲁迅著.鲁迅杂文全集 上[M].北京:群言出版社,2016.第272页.

⑦彭金山,刘振华.“美丽的沉默”与时代的错位——论现代诗人朱英诞的诗歌艺术成就[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9(02):183-194.

⑧朱英诞.我对现代诗的感受[A].陈均,朱纹编.仙藻集·小园集——朱英诞诗集[C].秀威资讯.2011.

(作者介绍:刘芮琳,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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