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首打油诗

2018-08-13 14:45张七迉
南风 2018年6期

张七迉

那人啊,是我洋洋得意藏心头的一首打油诗。

是我铆足劲才从肺腑里掐挤出了些油墨,在深夜里悄悄写下的,也是我眼看他折叠好自己翻卷着往别人耳朵里奔去的。沿途的风把他的字句吹得再支离破碎,他也不停。

本想着,也不是什么值钱的诗篇。

于是就眼看着他在她耳廓里徘徊了七年,总算找到出口,等到她不嫌格律不齐,愿意将他脱口而出公之于众,就印刷成了我手里握着的这张结婚请柬。

我在地铁拥挤人潮里高举着手机,仰头对着屏幕说恭喜,网络和我的重心同样不稳,于是我在这边摇晃到狰狞模糊,那头一对璧人头挤头脸贴脸地傻笑着,也卡顿成甜蜜的情侣自拍。

半晌听不見声响,索性挂断,把举酸的胳膊垂下揉了揉,也顺手把那张红到俗气的洒着金粉的请柬扔进包里。在下个站挤出去脚刚沾地的一瞬,手机算好时间般嗡地震动一声,陆溢的短信。

“大桨,真的谢谢你,世上这么多人,是你把她牵到我面前。认识你一场真特么值,有了一发小还送一媳妇儿,买一送一的划算。”一个贱兮兮的笑脸。

“嘚瑟样,谢什么啊,当我是上帝还是月老呢,实际些免了我红包才是好的。”手指在屏幕上扒拉几下,沾到的金粉却怎么搓也搓不掉,忍了忍我还是没吐槽新郎官十几年如一日财大气粗金碧辉煌的采购取向。

算了,那么好的日子,全当沾了喜气。

点了发送,盯着屏幕直到黑掉,映出半张失神的脸,我才想起把手机和冻红的右手一起塞回大衣口袋。

“至少我促成你的幸福,即使我没有成为你幸福的一部分。也是好的。”

这不是我说的,是我妈说的,母上大人从小博览群书,尤其对琼瑶阿姨的虐恋小说痴迷不已。前几天在家和她一起吃着薯片看陈德容版的一帘幽梦时,她突然漫不经心似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作模样抽张纸巾蹭了蹭眼角,也不知为何。反正,她向来爱说些乍一听很有人生哲理的话。

想起我小时候,我妈常说,人如其名。

总开我玩笑说,胡桨,胡讲。其实我说的很多话都太真心,只是大家总不信。后来我就干脆不爱说真话了。这似乎又坐实了我妈“预言家”的身份。

但事实证明,她的好些话在我生活中都很不灵验,甚至差之千里。

比如那时她还常说,天道酬勤。

可我每晚做题做到十二点,数学却一直垫底,而瞧瞧楼上的全级第三陆溢——人家每天下课就赖在体育馆打篮球,不到饭点绝不回来,吃完饭就打游戏,一输就砸键盘,正对着解析几何发呆的我总被惊得一个激灵抓起尺子,随即抬头怒瞪天花板——我总把这当作他十七岁生日那天送他那个超贵的键盘的理由。

“送个你不舍得砸的,花钱买个清静。”我梗着脖子这样说完,接着仍然会在某个挑灯夜读的深夜猛地怒瞪天花板,即使楼上那位没发出一点噪声——单纯为了发泄我心中数学四十四郁郁不得志的悲愤。

所以当我见到陈萍的时候,又一次对我妈挂嘴边的这俩真理产生了绝对的质疑。我不只知道了天道也不一定酬勤,人也不一定如名,还知道了这世上有两种东西是强求不来的,一是智慧,二是美貌。

陆溢有智慧,陈萍有美貌,可惜我什么也没有。有时候我真想仰天长叹,多可怕的出厂设定啊。

说回陈萍。多平平无奇的一个名字,根本配不上她的脸。

好看的女孩子很多,或明艳或淡雅,或温婉或张扬,或冷傲或亲切,总有些能够描述的词,或者能把她们归到某一类里。我们那时候,看得最多的电视剧是还珠格格,于是八卦说学校里哪个女孩子长得标致时,总说小燕子那样的,紫薇那样的,金锁那样的——那时的金锁还没有现在那么出名,所以说像的她人也少些。

总之,我本以为美人可以描述,可以点评,可以归类,直到遇到陈萍,她谁也不像,谁也不像她那么美,比画上的人好看,比电视上的人好看,她的美是独成一派的。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体育馆背后的小竹林,她坐在石凳上看书,明明躲在阴凉处,却像是所有的光都违背物理定律,自顾自地绕过所有障碍来到了她身上,拥抱她。她有什么不同呢?校服,马尾,手里捧着的历史必修一,全都那么普通,可她像一朵清瘦而永不会显枯形的花。每一阵风过,都有野心拖拽着她走,盘旋过后却又不忍用力,于是只有她的衣摆被牵扯了一下,她的背脊和脖颈依然挺直。你看着她,就会觉得她会永远是这样含苞待放,通透的,干净的,冰凉的……直到她抬起眼来。

她抬起眼来……那双眼睛大概不知晓自己是那么惊艳和魅惑所以才显得无辜,带着询问望着我,却被我呆滞的神情逗乐,先是眉眼舒展开,扬了扬,然后慢慢弯成了两瓣牙儿,那双缝里荡漾出的光是柔和的,遮掩了本来由于过于美艳而略显张扬的侵略性。

我总觉得她闭上眼和睁开眼是两个人,甚至也许骨子里装有两个灵魂。而无论是她的哪张皮相夹杂着哪个灵魂,都足够让人刹那沉沦。

我第一次见她尚且如此。何况别人。

其实我想说的是,何况陆溢。

前面说了,可怕的出厂设定让我不得不向自己不开窍的脑袋瓜妥协。转向更有希望的场外求助,而根据就近原则和熟人定律,要我选择的话,第一个求助机会自然是给陆溢的。

而我第一次张口拜托的时候,也自然,是被拒绝了。

“大桨,我的建议是,”他一边左手单手上篮得分,一边冲场外的我喊,“要么换张卷子,要么换个脑子。”

隔壁班的三狗一跃而上在篮下接住那个该死的篮球,也欠揍地转头接话,“是哇,不过鉴于她的小脑袋瓜子返厂维修的可能性太小,还不如叫赵姨妈单独为她出份初中数学卷子来得实在。”

我想象赵姨妈在数学课上念分数的神情,不禁一个冷颤。侮辱,赤裸裸的侮辱!我堂堂一高二生只有做初中数学卷子才能及格?我咬牙切齿,跺着脚从旁边被装得满满当当的推车里抱出一个篮球猛地朝三狗的后脑勺扔过去。

哟,触板得分!

三狗吃痛哀嚎一声,委屈大叫:“胡大桨你重色轻友!明明是陆溢先起头的,你不砸他光砸我!”

我听他这满嘴胡话,砸得更凶,推车都快被我掏空了,三狗不甘示弱,边躲边捡起球来和我对砸,场面一度非常混乱,我用余光瞟了瞟三狗背后自顾自练三分的陆溢,他的嘴角紧抿,右手垂在身侧,左手在胸前托着球,眼神集中不涣散,丝毫没有受我们这场“混战”的影响。一、二、三,我在心里默数着,目光随那个不争气的球在篮筐边转了几圈然后掉了出来落在地板上。

他垂下的那只手颤了颤,我的心也颤了颤。

“哎!躲开啊!”三狗大叫一声,我转头,却眼看一个不断放大的球状物高速旋转着将我击中。我捂着鼻子缓缓蹲下身,黏糊糊的液体从指缝滴下砸到地上。

“行啊你三狗!够狠,搞偷袭,三分得分啊。”远处传来陆溢的声音,接著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我跑来。

来人将我扶起来,把我头猛地一推向后仰着,差点把我的脖子闪断造成二次伤害。

“轻点啊陆溢,我没被三狗砸死倒是要被你当街斩首示众了!”我一阵大喊。

面前人的动作停了一瞬,然后继续手忙脚乱地掏出了一团纸巾,搓成条,双手举起塞进我还在冒血的两个鼻孔,像个大蛮蛮的工程师用水泥堵好了漏水的堤坝。

“嗨你这纸干不干净啊陆……”我喊到一半忽然停下了,等等,刚刚凑到我眼前的是一双手?

一双手。那便不是陆溢了。

我把脖子猛地一挺,有些发晕,模糊中看见眼前惊慌失措的三狗,和在他身后慢慢走来的陆溢。

“笨死了。”他笑着走近,似乎又被我满下巴的血迹吓到,皱眉往后仰了一下。我忙背过身,抹了一把脸,看着满手的红,觉得很想哭。

其实没那么疼了,也没那么生气了,但就是一想到我这么个血淋淋,邋邋遢遢的样子被陆溢看到了,就莫名地想哭。想着想着,鼻子就真的酸起来,我嘴一撇,想着干脆就哭一场吧,刚吸了一大口气做准备,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的篮球馆大门传来:“这是你们的球吗?滚出去了刚才,我路过就给你们捡进来了。”

有生人?还是女生?那就更不能被看见了,不要吓到人家,多丢人啊,正想着,就发现陆溢的视线不知何时已经定格在了我身后的位置,良久,他的嘴角弯起来,眼尾也挑起,他把他的右手轻轻往身后挪了挪,然后耍帅地左手平地拍起刚才砸中我的那个球,一步步走了过去,他擦过我的肩膀,带了一阵汗味的风。

“是的,是我们的球。”陆溢的声音,“我们刚才在,嗯……对不起,啊……谢谢你,对不起,你,那个……”

陆溢结巴了。

“没关系,不客气,”女生的声音带笑,“你们练习得满馆都是球啊。”

“嗯……哈哈哈哈。”第一次听到陆溢笑得像一个机器人。

“那你们慢慢练习吧。”女生向他告辞,我舒了一口气。

“你,你是哪个班的啊?”陆溢的声音很大,在空旷的篮球馆里回荡,简单的一个问句被他喊得颇有我们班拉拉队主力王晓梦的风范,余音绕梁,字正腔圆。

过了几秒,我听到了这个名字。

“陈萍,高一三班,陈萍。”

你听听这个名字,不怪我,当时的我怎么会把她和那个不久前在小竹林里巧遇的女生联系到一起呢?

“太巧了!我是高二三班的,陆溢,是你直系师哥了,哈哈哈哈。”机器人笑声。

我不敢回头,只是一直盯着面前的三狗,什么话都不说。三狗和我对视着,甚至没分心去八卦馆口的那两人,我也就无法从他的神情中分析那两人是否有要挥手告别的势头。

“唉,你……你别一直盯着我啊,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一脸血还塞了两纸团的样子瞪着我怪吓人的。”三狗被我盯怕了,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这话正正点了我这串红炮仗的引线。

“是的,我就是吓人!你你你你个三狗,是你用球砸的我,是你让我变得那么吓人的,呜哇哇……”我鬼哭狼嚎,“你砸得那么重……痛死了……”

三狗被我哭得蒙了,“你你你个大桨,有话好好话啊,别哭啊,本来不丑的,哭了……”他识相地收了口,随即在我身旁抓耳挠腮地踱来踱去,终于站定,“你要实在气不过,打我吧,我绝对不还手。”

“你说真的?”

三狗犹豫了一下,然后把脸往前凑了些,“来,不就是一拳吗?冲着我鼻子,我绝对不躲。”说着闭上了眼睛。

三狗的眼睛闭得很紧,睫毛因为眼周肌肉的抽搐而带着颤抖。

我想了想,狠狠地将手握成拳,指关节故意在他耳边按得咔咔响,看着他紧闭的眼,绷紧的腮帮子,我的拳头带风,猛地朝他面上挥过去,却在半路一收,开成掌,盖章似地往他脸上印上去。

一个红色的巴掌印。

我乐不可支。

“你开心啦,”三狗无奈地苦笑,睁开眼睛时往门口望了望,“……那女生走了,长得是挺好看的。”

“可是这样的女生,陆溢……你了解他,他的手那样了,他不会去追的,认识,也就到此为止了。”三狗接着说,“所以,你放心。”

他叫我放心,我听了一愣。

怪我那时心事太浅,对陆溢的喜欢在其中又太晃眼,你看,随便有人沿我心边一过,拿灯一照便瞧见了。

陆溢的手,有一只是废的。

我从小就知道,也习惯了他用一只左手吃饭,写字,打游戏,甚至打篮球,好些别人觉得一只手怎么可能干得了的事,他都不动声色地暗自练习千万遍,再佯装轻松做给旁人看。他倔强又敏感,在与世人目光抗衡的这些年,成长得很出色。在这个拥挤嘈杂,又毫无规则可言的赛场上,他总能不卑不亢地单手上篮得分,有时旁观的人们甚至会误以为他用单手是一种挑衅和炫耀。

也有人在知道实情后暗地里嗤笑,说他陆溢不管如何努力,也只是一个卓绝的废人。陆溢偶尔听到,人前面不改色,回家的路上走在我身侧,他左手握拳,右手会缩在身后颤抖,晚上楼上时不时传来砸键盘的声音,想来他可能输了好几把游戏。

我和三狗从小到大瞒着他打过不少架,说是一起为他出头,我一小丫头片子,也仅仅只是在三狗旁边胡乱踹人罢了,挂彩的总是三狗。而后来想想,三狗和我自诩是陆溢自尊忠实的卫士,却也是我们小瞧了他。

更小瞧了陈萍对他致命的吸引力。

烈日当空,坪东大道十字路口来往车辆川流不息,突然,从一辆急速行驶的重型摩托上,一个白衣女子颤巍巍地扶着驾驶人的肩膀站了起来,我顺着陆溢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当那辆摩托贴着路边行驶时,那个女生身子一偏,硬生生将自己从车上甩了下来,砸在离我们十来米的绿化带上滚了好几个圈,然后不动了。

我被眼前这一幕吓愣了,动不了腿,身边的陆溢把左手提着的东西一扔,喊着什么往那边跑去。他的声音在我耳边盘旋了好久,我才把他散落的音节拼接起来,“陈萍!”

等我跑过去的时候,看到陆溢满脸的汗水,左手环住女生的腰想把她托起来却不能够,他嘴里不断喊着女生的名字,“陈萍,没,没事吧?能说话吗?”

女生缓了缓才抬起头说出话来:“我的背好痛……”我看见了她的脸,那张在小竹林让我惊艳了的脸,如今被擦出了一道道的血痕,原来她就是陈萍,我突然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医院,麻烦你……”陈萍的声音很弱,她的双手轻微地抬起,朝向陆溢。

我看到陆溢的右臂努力地尝试着抬起去环住她的腘窝,却始终没能借上力,他的脸涨得通红,两颊的肌肉和他的右臂一起颤抖。陈萍似乎很不解的样子,她抬手碰了下陆溢的手指。

“胡桨!你在那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忙?”陆溢突然转头朝我大喊,瞪大了眼,青筋突起,是我见过最不冷静的陆溢,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知道是在生我的气,还是在生他自己的气。

来不及多想,我上前蹲下,憋足了劲缓缓把陈萍抱了起来,我的双脚在打着颤,她的脸上一道道血痕和泪痕交织,竟还是好看的。

“陆溢你倒是去拦辆车啊,我总不能这样一路跑去医院吧!”陆溢这才回过神。

等到了医院,我接到三狗的电话:“靠!你俩怎么买个蛋糕用那么久,我在你家门口站了快两小时了,都快给大爷我等融化了。”

“我们在市医院。”我靠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事没事,你不用过来,就是助人为乐来着。”

“蛋糕?”我苦笑了一下,“哪管得了那么多,估计还在大马路上躺着呢……你也别怪他,就一着急就扔了嘛,小学妹的安危自然比吃的重要多了嘛,谁都像你,吃货!”

“嗯,刚刚陆溢陪她做完检查,没事了,幸好没伤到骨头,但要住院观察几天,可能磕到了头。”我头一偏,就看到病房里口若悬河逗乐女生的陆溢,他的声音向来沉稳,这时却抑扬顿挫,故作夸张地讲着段子。

“是陈萍?”三狗一猜一个准。

“……你,怎么知道?”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半晌,道:“大桨,之前在篮球馆我叫你放心,可现在你别信我,我都不信了。”

那天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老式的筒子楼,声控灯又坏了,我和陆溢走在漆黑的楼梯间,我一直在等他说点什么,而他只是闷着头走,不发一言。

爬到四楼的时候,依稀看到楼上谁家门口有着摇晃着的光,再走近些,就看见了三狗,盘腿坐在我家门口,一脸憨笑地捧着一个刚点了蜡烛的蛋糕,上面的奶油都融得掉了下来。

“大桨,生日快乐。”

“啊,”陆溢一拍脑袋,才想起来似地,“蛋糕被我扔马路上了,大桨,对不……”

三狗笑着打断他:“没关系,你弄丢的,我重新给大桨一个,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说是不是,胡桨。”三狗看向我,眼睛里闪耀着跳跃的烛光。

那之后的一个星期,我们仨放学后就往医院跑。

“不是,我说三狗,我和大桨来这是因为是我俩送人来医院的,你说你跟着来干嘛?”

“屁咧,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小学妹。”三狗挤眉弄眼。

陆溢见赶不走他,干脆不再和他斗嘴,转头问陈萍:“你确定不用联系你的家人吗?”

陈萍不答。

陆溢没看出她的躲避,接着问,“那天为什么要跳下车呢?多危险啊。”

她的笑容慢慢收敛,然后别过脸去。这时,再迟钝的陆溢都意识到了尴尬。本来被陆溢和三狗的斗嘴装得满满当当的热闹瞬时冷却下来,我打发他俩去买点水果,然后说:“抱歉,你不愿说就算了。”

一阵沉默。

“我以前,见过你的。”她打破尴尬的沉寂。

想起小竹林里那次不礼貌的注视,我不由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啊。”没想到她还记得。

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胡桨,你是那种,让人见了不会轻易忘掉的女生。”这怎么……抢我台词?

“你什么都藏不住,心里想的都显在面上了,即使你不说,别人也能猜到。”她缓缓道,嘴角含了笑,“所以你的脸就生动而有趣,像是童话舞台剧里的精灵,永远抓着人的眼睛。”

我不知这算不算是夸赞,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要是有人偏生看不出我在想什么呢?”

“那若不是他故意不猜出,便是你用布把你自己挡上了。”

我自然没有用布将自己挡住。

“他当时和我说的是,‘你别拖累我,你跳下去。”

“啊?”陈萍突然说的这句,我没听懂。

“他是我喜欢的人,也是抛下我的人,”她自顾自往下说,“当时后面有人在追他,不知又惹了什么事,我妈说得对,他就是个混混。”

我蒙了,不知该如何接话。是顺着她说,“对,那人就是个混混”,还是安慰她说“没准他那样做是为了保护你”。到最后,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给她递了一张又一张纸巾。

女生间的秘密是可以培养成革命友情的,几句话的事抵得上男生们之间打过的数场球,宿醉过的好几场酒。扪心自问,更主要的原因也許是私心想着既然陈萍有了一个很喜欢的人,那么陆溢也许就没什么希望了。

那天以后,我去医院去得更频繁了,陆溢也乐得跟着来,三狗对我的做法十分不解,甚至常常向我使眼色,我全当没看见。

陈萍是一个足够心细的姑娘,这体现在各个方面,这让我不得不喜欢她。

比如,当她说想吃苹果,陆溢一手拿着刀却面露难色的时候,她只笑:“麻烦你帮我随便洗洗就好,我这人奇怪,就爱吃带皮的苹果,觉着口感好。”

再比如,当陆溢和三狗拿着我数学试卷手舞足蹈毫不留情地嘲笑时,她温柔地为我解围:“他们男生就是这样的,仗着自己有理科天赋,天天嘲笑我们数学渣。”

陆溢听了眼睛发亮:“没关系啊,数学我强项啊,我给你补补吧!”说完见陈萍没有立即答应,就赶紧把我扯上,“反正也是顺便的,我这几天正在给大桨补高一的内容,你可以一直听的!”

……明明没有,我翻一个白眼,没戳穿他。

这样,一直到陈萍出院,我们三个人,变成了四个人。上课,打球,看球,补数学,一起回家。有时候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谁也不必独占谁,我们互相拥有——在那个世界再难也不过解析几何的我的少女时代,我天真地以为我们四个人都是这样想的。

陆溢说他和陈萍的这份姻缘要归功于我,这其实不是玩笑话。

毕竟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因为我把球砸了出去刚好让陈萍捡到;他第一次英雄救美,是我把她抱上了去医院的车;他能和她有更多的相处时间,是因为给我补数学;就连他去告白,用的都是我从围墙外偷偷搬进的烟花。

我当时问他,要买什么大小的,几响的,什么个花样?他只傻笑着说,大,响,一直炸不停的那种,越豪华越好。

那年我们高三,学校举行一年一度的篝火晚会,偌大的舞台上接连不断的精彩节目,操场中央是两米高架燃起熊熊簧火,焰高八米,气势恢宏颇为壮观,而陆溢的眼里只有节目间隙上台串讲的陈萍。也是在那天,他不再满足于在我们四人的小圈子里“互相拥有”的友情。

晚会结束后,已经十二点多了,我和三狗在远处,看着陆溢为陈萍点燃了属于她一个人的烟花,在夜空中高调地炸开。引来了半路折返的教导主任,我和三狗跑上前借故拖延,他俩趁机溜走。那晚的篝火太耀眼,烟花太喧嚣,我的头疼了一整个晚上。

那次我没有窥视到结果的告白之后,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直到陈萍的妈妈找来了学校。

班主任站在门口,探了探头,“陆溢,你和我去趟办公室。”来者面色不善,我心里一揪,忍了两分钟实在坐不住,从后门悄悄跟了过去。

办公室里的那个女人,一看就是陈萍的妈妈,那张精雕细琢般完美的面孔,那双开眸合眸两个灵魂的眼睛。她和陈萍唯一不同的地方,只有岁月带给她的,对尘世的不满和带刺的攻击力。

她正高扬着下巴,向陆溢伸出手来,“你好,我是陈萍的妈妈。”她的目光鄙夷地打量着陆溢垂在身侧的右手,“你就是陆溢吧。”

我不相信她不是故意的,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两步向前去握住了她那双纤细的手,“阿姨你好,我是陈萍的朋友,胡桨。”

女人眯着眼看着我,轻轻一笑,然后将手抽出,“胡桨,我也知道你的。”那双眼睛像是要把我盯穿似的,却又在下一秒转移了目标。

她重新向陆溢伸出她尊贵健全的右手,“但我想,你应该是我女儿的朋友中比较特殊的那一个。”她说话时,陈萍也从门口跑进来了。“妈!”她高喊一声,不安地看着一直低着头的陆溢。

就在这时,我骄傲的陆溢,那个从来不在人前暴露情绪的陆溢,他拾起他完美的温暖笑容,自然无比地用左手抓住了右手的手腕,然后将它缓缓抬起来,让它和女人的右手有所触碰,“阿姨好,我就是陆溢。”

那女人却像是碰到了一个什么恶心的东西似的瞬间收回了手,仿佛刚才与她接触的不是一个活物。

陆溢的眼神干净,竟没起一丝波澜。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了,我和陈萍都被各自的班主任带回去上课了,而陆溢也很快回到了班上。

“阿姨也没刁难我,她只是要我……表表决心。”之后他是这样安慰陈萍的,聪明如陈萍,我以为她不会相信,谁知道她竟释然一笑,说,那就好。

他俩都有着什么事瞒着没说,而我,处境尴尬地,竟然连追问的资格也没有。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但我最不能忘的有两件,都与陆溢有关。

高考分数出来后,陆溢说:“你们先去吧,我再留一年。”他的分数于我而言高不可攀,于他自己平常水平来说的确不尽如人意,但也绝没到需要复读的地步,三狗抹了把脸,差点一拳头挥上去,我拦住了,审视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说了让我忘不了的第二件事。

“那天阿姨,就是陈萍她妈找我,和我说的是,‘你不要以为她是因为喜欢你才和你在一起的,我的女儿,多聪明啊,我太了解了,她不过是想用你来激一激我,好让我对成铭那臭小子别那么排斥罢了,毕竟那小子混虽混,但若走正道,上进些,的确比一个残疾人好太多。”

“你信吗?”我去广州的那天,压着满腔的苦楚问他。

“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陈萍现在还和我在一起,”陆溢将我们四人的照片打包进我的行李,“她一天没离开我,就多一分好的可能性。”

“从小到大,都是你们照顾着我,大桨,我曾经一直觉得我是没能力照顾别人的,”我想开口却被他拦住了,“你听我说,我陆溢有你和三狗这十几年,是踩了狗屎运了,而我遇到她……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可以去照顾一个人,真的,哪怕一只手也可以。”他兜住了满眶的泪水,一仰头给憋了回去。

他不与人深交,自负里深藏自卑,他不愿有人寻到他的弱点,打量他的不堪,我和三狗都以为他会因此退回他的安全区,没想过他会迈出去,为了陈萍。

我曾自私地感激过他的不完美,这让我稍稍有些喜欢他的自信——唯独他不这么完美,才能讓我觉得能够配得上他。可我忘了,究竟谁能配得上他,不是靠“我以为”来决定的,他满胸腔的喜欢给了他莫大的勇气去陪伴陈萍,那个有可能,在利用他的陈萍。

尚且不论这样的勇气是否是一腔愚勇。

他只说最勇敢的陆溢,才配得上最美好的陈萍。

我得承认,我偷偷找过陈萍。

那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冬天,广州依然很热,艳阳高照,我穿着齐膝的小裙子,刷朋友圈看到北方下了很大的雪,于是买了机票去了北京。

“陈小萍,我在你宿舍楼下。别和陆溢那小子说,我就想见你一个人,一面就走。”

她带着我在她大学操场逛了好几圈,我们手里捧着以前最爱喝的奶茶,路过的男孩子们会偷偷偏头看她,突然间好像回到了几年前,一起拿着单词本互相提问的日子,我有些感慨:“那时候的我们真的刻苦,不像现在,睡着懒觉裸考六级没心没肺的。”

“嗯,过得轻松点好。”她接话。

“那你觉得,你过得轻松吗?”我停住脚步,认真地看着她。

“桨桨啊,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她歪着头温柔地看著我,“说话绕好几个弯,表情却直接说出了自己实际的想法。”

“好,那我直接说了,”我顿了顿,“你很漂亮,也很聪明,你是陆溢这辈子最爱的姑娘,你骗过他吗?”

她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四年前,在我妈来学校找他之前,我没那么爱他,我更爱我自己,我的确想过利用他向家里证明些什么,争取些什么。”

“现在呢?”

“桨桨,我爱他。”

“好可惜,”我抬头看看天上,“我买了最早一班飞机想来你们这看雪,等我来了,雪却停了。不过这样也好,你和陆溢都怕冷,我来看了雪,转头走了你们又得等雪化,多冷啊。”

陈萍送我去机场。

“你和三狗……”她忍不住问。

“他去加拿大了。是你说的,我这个人,什么都在脸上了,骗不了别人。”

那天和陈萍一别,再见便是在她的婚礼上。

真真是一对璧人,她本来就美得让人心惊,一身新娘打扮,更让人移不开眼。

是陆溢在致词,他的左手拉着她,她便替他举起话筒,最后他含泪说:“我最感谢我太太的,就是她一直在我身旁给我支持,我这个人倔,一只手打了上百场篮球赛,什么水平暂且不论,但自从我认识了我太太,我的每一场比赛,她都会我做一块灯牌为我加油。”

拿起酒杯与众人一起朝他俩高举,一干而尽。

想起那时年少,费尽了多少心思想让那人注意,又熬了几多个夜为谁用小LED灯拼了灯牌,却转交他人之手,才让他十足欢喜。

那人啊,是我洋洋得意藏心头的一首打油诗。再格律不齐,也是我铆足劲才从肺腑里掐挤出了些些油墨,在深夜里悄悄写下的。却也是我眼看他折叠好自己翻卷着往别人耳朵里奔去的。沿途的风把他的字句吹得再支离破碎,他也不停。

风那么大,可惜我没他那么勇敢,也没他那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