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
早年间,在毗连深山老林的锅盔岭上,曾盘踞着一股绺子,也就是土匪。大当家江湖报号“十里香”,一听便知是个女子。而其手下骨干“四梁”,分别为顶天梁春寒、转角梁夏冰、迎门粱秋霜、狠心梁冬雪,听名字都觉冷飕飕的。还有一众喽啰,亦清一色全是女子,没一号男人。
为啥不收男子入伙?据传原委很简单:“十里香”恨男人。那她又为啥恨男人?个中原因可谓众说纷纭,就连距锅盔岭最近的靠山屯的乡亲也是各说各的。但有一点,屯里的男人们倒异口同声:女绺子也是人,有七情六欲,也需要男人!
那矛盾就来了:一面是恨男人,一面是需要男人,到底该咋样调和?
话说这天黄昏,靠山屯的保长亓守仁吃过晚饭,推开碗筷就往院外走。媳妇秀芝微蹙了下眉,问:“天要黑了,你干啥去?”
“溜达溜达。”亓守仁说。
秀芝动动嘴唇似乎想说啥,最后却变成了一声轻叹和叮嘱:“那你离锅盔岭远点。”
“知道了。”亓守仁随口应着,出门后还是走向了锅盔岭。刚扎进山坳,一眼便瞅见屯里同族的亓猴子正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
“猴子,站住,你在这看啥呢?”亓守仁边问边迎了过去。
亓猴子长得干瘦,尖嘴猴腮,就得了猴子这么个外号。在屯里,亓猴子爱耍钱爱喝酒,名声不太好。亓守仁比他高一辈,又是保长,动不动就训斥他几句。可那日亓猴子又没少喝,酒劲上头口气有些冲:“找媳妇去。”
亓守仁一听,当即沉了脸:“胡闹!回去!”
“少给我摆臭架子。”亓猴子喷出几个熏人酒嗝,掉头就往山沟里钻,“我还打着光棍呢,你咋不管?咸吃萝卜淡操心。”
亓守仁瞧明白了,亓猴子是想让“十里香”给捆进匪巢,尽享艳福逍遥快活去!
当地人多少都有些耳闻,“十里香”是七八年前来到锅盔岭的,来时孤身一人。好像她的老爹也是绺子,绑肉票抢富贾,心狠手辣,最终遭到官兵围剿,落了个横尸山野的不堪下场。“十里香”侥幸大难不死,一路逃到了锅盔岭。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儿子会打洞。她也走了老爹的路数,占山为匪,没两年便聚拢了十余女喽啰。这些手下,要么是遭夫家凌辱虐待的柔弱女子;要么是从窑子里逃脱的不幸女子;还有的是中了人贩子的邪招遭诱拐转卖,被“十里香”拦截救下的。她们落草锅盔岭,除了剪径掠财砸大户外,每隔一段日子还会逮个男人回去。
干啥?你猜。
“你猜”这个回答,是从亓守仁口里说出的。此前,亓守仁被“十里香”绑去过几回,等放下山时都瘦得脱了相。大伙就问他:“亓保长,你咋瘦成这样了?”亓猴子也倍感好奇:“叔,他们是咋折腾你的?”亓守仁哭笑不得,只说了两个字:“你猜。”当然,还有几个丁壮男子被抓去过。等放回,尽管同样被折腾得皮包骨头,却不像亓守仁那般遮遮掩掩含糊其辞,一个个捂着腰龇牙咧嘴地嚷:“她们太生猛了,跟虎狼似的,连饭都不让你吃,觉都不让你睡啊!”
不过,“十里香”只劫财,很少要命。正因为这个缘故,年过三十仍打着光棍的亓猴子才动了被劫一把的念头。
“猴子,你听我说。唉,咋说呢,就你那干巴体格指定扛不住。”亓守仁道,“想娶媳妇你得先把赌戒了,少喝酒,攒点钱——”
哪料,话声未落,就见几个女人从密密匝匝的蒿草丛里跳了出来。有的操刀,有的拎枪,三下两下便反绑了亓猴子。
那领头的,亓守仁认识,是春寒和秋霜。“春寒姑娘,求你放了他吧。”亓守仁喊。春寒嘴角一挑,回手便扣动了火枪扳机。轰,霰弹削上一棵老松树,树皮顷刻爆裂乱飞。亓守仁见状登时吓得够呛,忙闭紧了嘴巴。
大约三五天后,几个老乡在锅盔岭下的山沟里发现了亓猴子。看得出,亓猴子元气大伤,別说走路,就连站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猴子,听保长说你被‘十里香她们抓去了。见到‘十里香没?她的身子香不香?她和那帮女绺子是咋对待你的?”一个老乡满心好奇,扶起他喋喋不休地问。
亓猴子一咬牙,从牙缝里吐出了一个字:“爽!”
踉踉跄跄回到靠山屯,亓猴子便趴了窝,一天到晚哼哼唧唧,接连半月都没能下来炕。也便是在那段日子,中国东北发生了一件大事:为抢地盘和物产资源,日本和沙皇俄国打了起来,史称“日俄战争”。小日本鬼子野心勃勃,重兵推进,直打得俄国鬼子丢盔弃甲,狼狈撤逃。一天,一队日本兵途经锅盔岭,在靠山屯扎营休整。带队的是个尉官,名叫谷口四郎,一进屯就下了抓捕年轻女子消遣寻乐的命令。万幸亓守仁早一步瞄见了他们的影儿,紧忙通知各家各户,把小媳妇大姑娘全藏进了山林。
没抓到人,谷口恼羞成怒,操着生硬的东北话气急败坏地发了狠:“没女人,那就抓男人,抓几个来杀掉!”
说来也该亓猴子倒霉,头一个就被拎到了谷口跟前。见谷口手中的东洋刀寒芒闪闪,摄人眼目,亓猴子顿觉双腿酸软,“扑通”瘫坐在了地上:“别杀我,别杀我,我知道哪儿有女人。”
“在哪儿?”谷口一遍遍擦拭着刀身,冷不丁一挺,就架上了他的脖颈。
“在、在锅盔岭上的熊牙洞!”
亓猴子有个妹子,年方十七八,也和屯里的女人藏到了一起。如果说出藏身地儿,那妹子也必将遭殃。没辙,只能把锅盔岭的女绺子给卖了。不等他说完“十里香”长得多俊俏多高挑,谷口已心痒难耐,刀尖下移抵住了他的心窝子:“起来,带我去找她。”
亓猴子气力尚未恢复,加上连遭惊吓,腿脚早拧成了麻花,起不来了。他指着亓守仁说:“他是保长,见过好几回‘十里香呢,比我熟,还是让他带路吧。”
谷口突然手腕加力,一刀刺翻亓猴子后又将染血的东洋刀指向了亓守仁:“你的,带路!”
面对杀人不眨眼的谷口,亓守仁倒也听话,甩开大步走往了锅盔岭。谷口一挥手,带领二三十手下跟了上去。
兜兜转转,绕了估摸有半个时辰,亓守仁爬上了一道足有百丈深的山崖。这道山崖是锅盔岭上最为陡险的地段,当地百姓都管它叫“狼掉头”。即便野狼到了此地都要回头,生怕失足跌下,摔个粉身碎骨。
“站住!这儿哪有洞?你别耍花招。”谷口道。
“‘十里香的熊牙洞就藏在这下面。”亓守仁踏到崖前,指着崖下说,“是不是很难找?所以官府围剿了多少回,都没能够抓住她。”
谷口将信将疑,犹豫着往前凑。眼瞅到了近前,亓守仁忽地转身抓向他的胳膊。谷口显然有所提防,顺势一扯,就将跟在身旁的士兵搡到了亓守仁身上。亓守仁快速出手,死死勒住了士兵的喉咙。
在山里转了这么长时间,屯里的乡亲也该跑得藏得差不多了。身为保长,当算尽职了,况且黄泉路上还有个陪行的,也够本了,值了。心念及此,亓守仁哈哈大笑,勒着那个倒霉替死鬼便往陡崖下拖。但就在一脚踏空的刹那,一声震颤山谷的叫喊传了来:
“亓守仁,你就是个混账王八蛋!你想死,怎么不叫上我啊!”
是女匪“十里香”!
远处,“十里香”身披红斗篷,如同一团火似的飞奔而来。亓守仁看得心头大恸,热泪纵流:“乔梅,你来干啥?求你别过来,快回去啊——”
鲜有人知,“十里香”的闺名叫乔梅。“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鬼门关,奈河桥,我都心甘情愿跟着你!”乔梅斗篷飘飘,转瞬功夫就奔上了“狼掉头”。几个日本兵叽哩哇啦举枪要射击,却又惊得仓皇后退。
乔梅的身上,腰里,绑着火药呢。
“用刀刺她、刺死她!”谷口当场骇得变了脸色,挥起指挥刀就劈。乔梅压根就没躲没闪,也丝毫没含糊,在胸肋中刀的同时亦撞上谷口,双双摔下陡崖。
“乔梅,等等我——”
亓守仁随之一扑,在空中紧紧握住了乔梅的手。
一起跌落,一起飞,至死都不再分开。
也便是在那日,在亓守仁和“十里香”与鬼子尉官谷口四郎同归于尽后,又有几个女子紧追而至。她们是“十里香”的4个好姐妹:春寒、夏冰、秋霜、冬雪,而且也和大当家“十里香”一样,身上绑满了火药。
“大当家,我们说好的要甘苦同担,生死与共,我们陪你走!”轰响声起,“狼回头”几乎被炸塌大半,那些日本兵亦葬身崖下……
当天,亓守仁的媳妇秀芝含着泪收殓了亓守仁和“十里香”的残尸,并把他们合葬在了一起。
“秀芝,守仁是你的男人,‘十里香是绺子,你不能把他们葬一块儿。”族长说。
“为啥不能?她都肯为他死,他们才是天生的一对冤家呢。”秀芝喃喃。
至此,靠山屯的乡亲才得知,10年前,经营山货生意的亓守仁没少遭绺子打劫,有一次,还被“十里香”的老爹给劫了。困身匪窝,他遇见了乔梅。一来二去,乔梅竟喜欢上了他。乔梅性情爽直,敢爱敢恨,对他说,我要不當绺子,你会娶我吗?亓守仁为了保命,尽快脱厄,自是连连点头。乔梅真够胆大的,打晕看守喽啰,要和亓守仁私奔。可没跑出多远,老爹就带人追了上来。
“你快跑,我去拦住他们。别忘了你发的誓,我会去找你的!”就这样,为了掩护亓守仁逃跑,乔梅被老爹抓了回去。而亓守仁逃回靠山屯后愈想愈后怕,从此放弃了生意。乡亲们见他有头脑有见识,就推举他做了保长。转眼两年过去,又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本分贤惠的邻村女子秀芝成了家。可让他万万没料到,半年后,乔梅还真就找了来!
“对不起,秀芝是个好女人,我不能休她,赶她出门。”那天,亓守仁说,“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拿回去吧。”
“好,那我就杀了你这个负心汉!”乔梅又气又恨,长剑出了鞘。但最终,她没杀他,恨恨地说:“这辈子,我缠定你了,我要折磨你一直到死!”
此后,乔梅成了女匪“十里香”。每当愁苦烦闷得要死,恨得牙痒,“十里香”就让手下去抓亓守仁。她们逼他洗衣服拾掇山洞,饿他渴他,还吊挂起来当人肉沙袋,打他抽他,折腾得他伤痕累累。可他是保长,顾及着三分脸面,只能说“你猜”。后来,“十里香”心疼他了,不抓他了,开始逮别人解闷。男人嘛都这德行:我挨了胖揍加羞辱,你们也别想得好!结果,忽悠得亓猴子差点丢了命。
也算,亓猴子命大,那日在鬼门关转了几圈又活转过来,伤好后做了守坟人,守的是“十里香”手下姐妹的坟。年年拔草培土,天天琢磨这帮小女子为啥不怕死?思来想去,他琢磨出了两个字:
情,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