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辉光
走进堤角菜场,便听见张强叫卖甲鱼的声音:“哎!活的活的……”那声音又脆又嫩,独树一帜。
听见这声音,我便不向鱼摊走去,宁可食无鱼。若是别的学生,我会走过去说“行行出状元”之类勉励的话,可张强不行,对他说什么都不合适。
张强是我的学生,两年前初中没读完便不读了。只差一学期毕业,他连一学期也坚持不下来。他不想学习,上课不是睡觉便是说话,不交作业,做作业也是鬼画符。
对这样的学生,我自然没好颜色。张强办公室没少站,检讨没少写。但本着对他负责的精神,我还是劝他把初中读完,拿个文凭。
你猜他咋说?他说初中文凭也叫文凭?一分钱不值,有个屁用。家里也管不了他,就这样,张强辍学下海了。
据说他发了,银行存款已达五位数,是他自己透露的。具体多少他没说,一万和九万都是五位数。
人有了钱便笑没钱的,笑谁?笑我这老师。他故意冲着你大声喊:“老师!来买甲鱼吃,不贵!98块钱一斤。”
旁边的人望着我笑,弄得我好尴尬。
我躲着张强,不愿见他那财大气粗的样子。可这天他老远向你招手,老师老师地叫,亲切得不得了。我以为又要奚落我,哪知他往我篮子里丢一只又肥又大乱抓乱爬的甲鱼,说送给老师吃,感谢老师的栽培。
我说:“这怎么行!”我当然不要。
他说:“不要便是瞧不起学生,哪有老师瞧不起学生呢!”
旁边看着的人羡慕不已,无不为我们深厚的师生情谊所感动。我不愿当着众人和他打架似的推来推去,只好暂时把甲鱼收下,以后再给他钱。
回到家里,老伴将甲鱼装进一个塑料袋里,拿弹簧秤称一下,足足三斤重。98块钱一斤,三八二十四,三九二十七——294块钱。
老伴说:“看你怎么吃这甲鱼,张强有求于你了。”
我说:“我一无权二无钱三无门路,有什么他求?”
老伴说:“瞧着吧,张强马上就来。”
果然,第二天晚上张强来了。猴眉猴眼,长发盖耳,穿件皱巴巴的白衬衫,牛仔裤两膝盖处都有破洞,露出红黑红黑的膝盖肉。据说裤子一买回来便往石头上磨,穿破裤子是一种时尚。
我和老伴正在吃饭,问他吃了吗?他说吃过了,随即在墙边沙发上坐下。老伴起身要给他倒水,他不让,说他不喝水。
来了客,我匆匆吃完饭,挪凳子和他交谈,问他生意情况。他说:“赚钱!赚钱!一天到晚数钱。不过不想干了,想去当兵。”
老伴也已吃完,正在收拾,说:“钱赚得好好的为什么又想去当兵?”
张强说:“光数钱没意思。”
老伴听后反问道:“数钱没意思什么有意思?”
其实不难理解,生龙活虎丰富多彩的军营生活,自然比卖甲鱼吸引人。街上一批批同龄人参军,去不了几天回来,人长高了,变精神了,还帅气了。一身军装雄赳赳,走个路也大甩臂迈正步,威武得不得了,使得那些女孩子眼睛直发亮。
这年龄是能守住那几只甲鱼的么?这年龄心长翅膀,想满天飞,拽也拽不住。世界很大,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张强赚钱早了,属于反季节。反季节的东西都不正常,大棚番茄就不好吃。
张强急于参军,不是要奔赴战场,敌人还不晓得在哪里呢。要说他思想如何好,未免有点拔高。说是卖甲鱼赚多少多少,钱是那么好赚的么?要好赚便用不着扯着嗓子不停地喊“哎!活的活的”了,说明生意不行。
谁天天吃甲鱼?贵得离谱,那玩艺哪来的销量,没销量哪来钱赚?要多少钱才一天到晚数?数钱没意思,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鬼话。我还不了解他张强,对他的话要打八至五折。
我说:“那你就去当兵吧,那是很好的锻炼。”
他一下神情沮丧:“当兵起码得初中毕业,我没文凭。想请老师帮忙,给弄个文凭。”
老伴在扫地,和我对望一下,幸亏那甲鱼还没杀,在厨房里养着。
我说:“你没毕业哪来的文凭?我劝你把初中读完,你硬是不听,后悔了不是?这忙我帮不了,谁也帮不了。”
可张强不相信帮不了,现如今只要有钱,没什么帮不了。他说他想直接找马校长,重重给老马一拳(送礼),将老马打懵。我这又是第一次听说送礼是给一拳,这种形象语言来自民间,非常生动,且十分贴切,只有一拳将对方打懵才上你的当。
我劝他说:“你别胡来,你那一拳能有多重,能将谁打懵?学校不比别的地方,要闹出笑话的。”
他说:“那能不能这样,我花几毛钱去文具店买张毕业证书填好,学校给盖个章?费用说多少就多少。”
我说:“那不是弄虚作假,谁干这种事?”
他着急了:“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说:“一点办法也没有。”
见文凭无望,张强坐了会儿,失望地走了。老伴给他甲鱼钱,他坚决不要。
走进菜场,照例听见“哎!活的活的”叫卖声,说明张强没弄到文凭,没当成兵,我白吃他一只甲鱼。可张强仍然老远向我招手,老师老师地叫。
老伴告诉我:“说明他还有求于你,他只有找你。”
老伴料事如神,果然晚上張强又来了,手里提着一只甲鱼,搁地上到处爬,险些咬了我的脚。老伴用个小塑料盆将甲鱼扣住,等会儿要他拎回去。我和老伴刚吃完饭,正靠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正播解放军特种部队魔鬼训练,一群战士背着枪,在泥水里滚爬前进,个个成黑人,十分震撼。
这镜头立即把张强给吸引住,兴奋地坐我旁边跟着看,这比卖甲鱼不知刺激多少倍。当然,他也可以一个人在泥水里滚爬,但那只能是疯子。必须是真战士,背着真家伙,真训练,才刺激,才过瘾。看完了魔鬼训练,老伴关上电视,让我们交谈。
我问:“有什么事?”
张强说:“我妈妈单位油库内招经济警察,我报了名。”
我好奇地问:“什么是经济警察?”
他说:“就是油库保安。”
他不说保安而说经济警察,说明还想当兵。保安也有制服,也有大盖帽,也有电棍,也是很威武的。他说要经过考试,不过只考一篇作文。他妈妈已通过内部关系晓得作文题是《开卷都有益吗?》,想请老师帮忙写篇作文,他照着抄。
这怎么行呢?又给我出难题。
他说:“油库内部子女很多,已有二十多人报名,只收五个,竞争激烈。老师若不帮忙,我肯定考不上。”
老伴吃了红烧甲鱼,觉得亏欠张强,要我帮他写篇作文,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正色说:“你懂什么?这是代考,哪有老师给学生代考?我一向教育他们要诚实做人。”
张强又失望了,蔫蔫的没了精神。见他可怜的样子,我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写。”他又活了,眉毛一挑:“谢谢老师!”
我问:“开卷是不是都有益呢?”
他说:“没益,开卷害死人。”当年每次考试他都偷看书,别人闭卷他开卷,从没好好学习。他把开卷理解为开卷考试了。
我说:“开卷便是打开书,也就是读书,不是开卷考试的开卷,你认为读书是不是都有益呢?”
他说:“有益有益,当然都有益啦!哪有读书沒益的。”
我提醒道:“要读的是坏书呢?”
他眨眨眼睛,顿悟地“哦”了一声,开窍了。
我说:“你就写开卷不一定都有益,要看开的是什么卷,开好卷才有益,开坏卷不但无益,反而有害。最后写要看好书,不看坏书。”
他又“哦”了一声,说:“懂了懂了,谢谢老师!”张强高兴地走了,认为他会写作文了。
可我又担心他写的不是作文,而是问答题,寥寥数语成了标准答案。但没办法,我这已经是帮他舞弊了。拗不过老伴,张强走时拎着那只甲鱼。
意料之中,张强没考上经济警察,没当上保安。菜场“哎!活的活的”叫卖声依旧,只是不那么高亢,不那么有力了。
我问:“作文是怎么写的?”
他说:“就照老师您说的写了。”
我问:“写多长?”
他说:“有点儿长,纸快写满了。”
这说明没写成问答题,只是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东西了。
忽然一连几天菜场没了“哎!活的活的”叫卖声。打听得知,张强进去了,因赌博。我和老伴心里都很沉重,他要能参军或当保安,便不会走这条路。
老伴怪我没帮他忙:“要帮他写了作文,他能考不上保安吗?这年头代写篇作文算个啥?你就是迂,就是古板,不合潮流。”
后来知道,张强的作文写得不错。第一,他的论点正确。不少人一上来便说开卷都有益,论点错了,后面写再好也不管用了。他还以自己曾看坏书影响学习为例,进行了一番论证,论据充足。最后,号召大家看好书,不看坏书。
我并没叫他结合自己写,是他临场发挥,现身说法,强化论点,使作文极具说服力。他哪里看什么坏书影响学习,纯属虚构,看来还是个当作家的料。其实他脑瓜灵光,人聪明,有悟性。他要好好学习,上北大清华都没问题,前程无量。至少也是个作家,社会名流。
那为什么没考取经济警察,没当上保安呢?仍然卡在硬件上,他学历不够。当经济警察也就是保安,也规定起码要初中毕业。报名时他谎称初中毕业,被录取了,却拿不出文凭来,就被取消了。初中文凭的重要性不亚于大学文凭,它是入场券,入不了场一切免谈。
据说他哭了一晚上,要跳楼,被家人拉住了。
现在什么都讲学历,没文凭哪行?寸步难行。
好在张强只拘留几天便放出来了,仅几天没见太阳人就白了不少,菜场又有了“哎!活的活的”叫卖声。我越发不愿走近鱼摊,怕见张强。可他又老远向你招手,老师老师地大声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走近前,他放着买卖不做,神秘地一把将我拉到卖豆腐干儿的角落里,问:“老师,我能不能回学校继续读一个学期拿毕业证?”
“你怎么不早说?这可以,完全可以!”我一愣,没想到他提出这要求。
张强喜出望外,说:“我以为回不去,以为比弄毕业证还要难,那太感谢老师了!”
我说:“你不是被开除,而是休学。国家允许休学创业,创业成功再回校继续读书拿毕业证。”
我还给他举了比尔·盖茨的例子:比尔·盖茨在哈佛只读一年便休学创业,建立微软公司,成为世界富豪。比尔·盖茨是不需要毕业证了,要需要他也会回哈佛继续读书的。
我又说:“当然,休学创业指的是大学,中学不提倡。但性质是一样的,你也属于休学创业这一类,和比尔·盖茨是一样的。”
张强挺挺腰、扬扬头、咧嘴笑,没想到自己和比尔·盖茨一样。
我说:“你学籍还在,正好我现在带的班还差一个学期毕业,你来正好,欢迎你回来继续读。”我本想约法三章,不许上课讲话、不许上课睡觉、不许不做作业不交作业……可一想,他还能不好好学习吗?觉得多余,便不说了。
张强很高兴,说:“我马上就回去继续读,马上!”他又要给我甲鱼,不是一只而是三只,被我坚决谢绝。
回到家里,我跟老伴讲,老伴也高兴,说:“这下好了,这孩子问题解决了。不过学校真的会答应他回去吗?”
我说:“没问题,学校会答应的。”
老伴说:“怎么原来都没想到有这条路可走?”
我说:“是呀,我们都没想到,还是他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