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大学,天津 300072)
“工业遗产包括工业文化的遗存,具有历史的、技术的、社会的、建筑的或科学的价值。这些遗存包括建筑群与机器、车间、工场和工厂、矿山与处理与提炼遗址、货栈与仓库、能源产生、输送与使用的遗址、交通及所有其基础,以及用于有关工业社会活动( 诸如居住、宗教信仰或教育) 的遗址”[1]。
工业遗产从形态上分为可移动、不可移动和非物质3类。可移动的工业遗产是指机器、设备、工具、仪器与重要工业制品等工业遗物;非物质的工业遗产是指记忆、口传、习惯与档案文献中留下的工艺、技术、设计方案、施工措施等;不可移动遗产又可分为两类,一是指厂房、仓库、码头等工业建筑,二是指工厂、矿山、铁路、运河等工业遗址或遗址群,乃至整个景观[2]。本文所述工业遗产皆指不可移动遗产。
场所(place)源自拉丁文platea,原指宽敞的街道[3],这一名词的使用范围日渐丰富,大至国家,小至事件,事件(或故事)发生之处,都可称之为场所。“环境最具体的说法是场所……场所都会具有一种特性或气氛。因此场所是定性的、整体的现象,不能够约简其任何的特质,诸如空间关系,而不丧失其具体的本性。”此处的特质当指构成场所的可见因素(包括材质、人物、色彩、光线、时间痕迹等)以及不可见的因素(包括人的情感,故事情节等)。“场所结构并不是一种固定而永久的状态。一般而言场所是会变迁的,有时甚至非常剧烈”[4]。时间是场所最重要的向度之一,场所中留下的时间的痕迹成为现时的场所精神区别于上一时间场所精神的重要线索,这也就意味着场所在时间线上是不可逆转的,物质要素终会湮灭,过去的场所精神最终只能以记忆的形式延续。
记忆的存在依托于场所,是场所精神的一部分,但记忆是不受时间限制的,无向度的。场所中的某一物件、痕迹、空间特征等总能唤醒场所记忆,给人亲切感、归属感及认同感。
故而笔者认为,场所记忆是由各个时间节点上的场所精神共同组成,依附在场所中的物质载体上,通过人的感知及联想得以表达的一种思想内容。
工业建筑作为集体生产生活的场所,对社会及个人来说,其中藏纳的集体记忆、社会历史及情感归属,都不能轻易被抹去。发掘工业遗产中的场所记忆的载体,复活场所记忆无疑成为旧建筑改造中的一项重要任务。通过查阅大量书籍及相关案例,笔者在何如《记忆的形式——使用状态的历史建筑改造与再利用》一文的基础上提炼出工业遗产的5种载体。
(1)结构及构筑物。对于建筑整体来说,其结构是最为坚固持久的[5]。建筑的结构一般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及类型属性,如北京798诸多建筑简洁无多余装饰,柱网规整,极具包豪斯特征(图1)。除去主要的厂房之外,还有与生产相配套的其他附属构筑物,如烟囱、水塔、运输路线等;有特殊生产工艺及用途的工业遗产,如景德镇陶瓷工业遗产中的车间(图2),北洋水师的大沽船坞(图3),齐齐哈尔铁路局的扇形库与自动车头转盘(图4)等,本身具有重要历史价值,这类场所中所包含的历史片段,能唤起最生动有力的记忆。
图1 北京798B6-1
图2 景德镇陶瓷工业遗产的车间
图3 北洋水师的大沽船坞
图4 齐齐哈尔铁路局的扇形库与自动车头转盘
(2)材质。材质也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及地域特色,主要包括材料的质感及色彩。一般来说,工业建筑选取的都是经济实用的材料,除非有特殊工艺要求。如北京798的红砖、上海1933老厂房中砖木结构的粮仓。这些材质经历岁月冲刷,层叠着无重历史,对于其时的人来说是时代记忆,对于当代人来说,则是追忆旧时代的、可以触碰的载体。
(3)标志性历史物件及使用痕迹。工业遗址中遗留下来的除去建筑物外,还有配套设备(机械设备、管道、风扇、电灯等)及其使用痕迹,或是破损,或是修补,这些都可以成为时间的线索,连接着历史与现时,这是最直观的一种记忆载体。北京798艺术街区中,建筑本身为迎合现代功能及使用者需求虽已几经改造,却保留了不少管道、储油罐、轨道、标语等,形成现时与历史,记忆与实景的拼贴画,强化了场所记忆。
(4)光线。工业建筑的不同于宗教建筑,对光线的运用不是为了营造神性空间,但平天窗、侧天窗及院落是工业建筑最常见的采光方式,是光的工业建筑属性,而光的映照方式完全可以作为记忆的载体而独立存在[6],或许场所中光线变化的某一瞬间、熟悉的空间氛围,能将人带回数年前的时间点。
(5)生活习惯。不同时代有不同的习惯,工业厂区内常见的便是集体生活,其中的公共空间,大到公园广场,小到一棵树、一个坐凳,都有背后的故事,厂区某个老员工可能在这棵树下或者习惯坐在凳上抽一支烟。这些生活中的场所记忆带有明显的主观因素,更接近在此地待过的人的生活,是强烈的情感激发点。
以上5种载体最为常见,共同形成场所记忆的空间要素,能激发场所记忆的除此之外,对于部分人来说还有空间特征。
(1)原有结构、构筑物及物件再利用。以谦卑姿态尊重历史,对工业遗存的结构、构筑物及物件再利用是唤醒场所记忆最直接的方式。这些遗存既包括人文因素(建筑物、设施设备等),又包括自然存在(树木、水体、杂草等)。
中山岐江公园原是粤中造船厂,其中有不少工业遗留,如铁轨、运输管道,龙门吊、水塔、烟囱等,为满足当代及未来城市发展的需求,需要将其改造为城市公园,同时为了保存整个场所的记忆,方案又保留厂区内的构筑物、运输线路等,并且以合理方式再利用,成为连接过去、现代及将来的线索。公园内的铁轨被填满白色卵石,铁轨曾是连接各个厂房的重要设施,为机器运转提供便利,暗示这里曾经的繁荣,但这里杂草丛生,似乎又在映射造船厂被荒废的那段历史;场地中的自然元素(水体及古树等)也最大限度地下来保留;原地保留两种不同框架:钢结构和水泥框架的船坞,这两种材料本就来自不同时代,再加上当代干预手段,形成来自3个不同时间节点的景观(图5);其他器械、标语等,也从厂房中解放,成为场地内的雕塑[6]。
图5 中山岐江公园中的工业遗产改造与再利用
德国杜伊斯堡景观公园原是炼钢厂。公园设计将工业遗产与生态绿地交织在一起。首先,保留工厂中的废弃构筑物,部分赋予新的功能,如高架铁路改造为游步道、铁架成为攀援植物的支架,混凝土墙体成为攀岩训练场;其次,尽可能地利用原有的废弃材料,如红砖磨碎后作为红色混凝土的部分材料,厂区堆积的焦炭、矿渣可成为一些植物生长的介质或地面面层的材料,工厂遗留的大型铁板成为广场的铺装材料;最后,工厂中的植被均得以保护,荒草也任其自由生长(图6)[7]。
图6 德国杜伊斯堡景观公园中的工业遗产改造和再利用(来源:http://t.zhulong.com)
历经岁月冲刷,这些构件的斑驳质感以及杂草丛生的荒凉感,吸纳了其时生活、生产气息,给参观者带来的视觉冲击,成为最能唤醒场所记忆的物质存在。
(2)引入异质元素。引入异质元素,与工业遗留形成对立的或协调的对比。这种对比包括不同颜色材质、新增结构与原有结构、新增型体与原有型体、异形空间与均质空间的对比。引入的异质元素与工业遗存形成两类不同的空间和视觉体验,使得场所记忆与现时区分脱离开,时间层次更加丰富。
泰特美术馆改造是协调对比中的一种。此馆原是岸坡发电站,方案的改造重点是原建筑的涡轮机房,去除内部原有机器,改造成为通高的画廊。为保证馆内采光,赫尔佐格和德梅隆在保留原有烟囱的同时在屋顶扩建新的玻璃体块,一方面轻盈透亮的玻璃体量与原建筑封闭坚固的外立面形成材质对比,两种材质所包围的空间亦形成对比;另一方面,经过考究,玻璃体块的尺度与原有形体形成和谐的比例(图7)[8]。
图7 泰特美术馆的工业遗产改造和再利用
另外一种方法态度更加明确,即扩建体量与原有形体形成对立而夸张的对比。在Rotermann木质工坊改造中,历史建筑与当代工业建筑形成传统与高技的对比。在形体上,扩建体量竖向发展,与原有建筑横向延伸形成对比;在材质上,扩建部分以深色钢材和玻璃为主,老建筑则主要为浅色石灰石(图8);在内部空间上,扩建体量具有明显的中心(核心筒),而历史部分则线状分布。
图8 Rotermann木质工坊改造新老建筑材质对比
不管是对立还是协调的对比,其本质都是做加法,不破坏原建筑结构及立面,延续场所记忆,新增体量在未来也会成为新的历史,这种对比可以拉开不同时间段的层次。
(3)特色工业元素再现。抽象化提取工业元素,再现工业时代的场景,亦是唤起场所记忆的一种方式。过去的工业元素或者景观设计毕竟只能代表当时的审美趣味,要适应时下的美学要求和社会需求,必须加以提炼。
马里奥·贝利尼工作室由一个铸造厂改造而来,原建筑内部结构均保存完好,在改造过程中,主要是重新划分室内空间,进行室内设计。室内新增部分主要由钢柱和打孔的钢制地板组成,两者都来自铸造厂,从工业管道及栈道中提炼出来,被赋予新的功能和新的样式,整个室内空间宛如工业艺术品,参观者还能清晰感受到原厂房的气息及场所精神(图9)[8]。
图9 马里奥·贝利尼工作室的改造
(4)延续空间特征。工业厂房带有自身的空间属性,不少空间因其特殊使用功能而具有不同的外形和空间特征,如扇形库、水塔、烟囱等,延续这类空间特征并对其适用性再利用,是保留场所记忆最重要的准则。
首钢西十筒仓圆柱形内部空间极具特色,特殊几何形态和材料结构成为这一场所区别于其他厂房的重要特征。为适应新的功能(主要用于办公及展览),改造必须面对的一个难题就是如何在不破坏原空间的同时,满足室内采光、通风及空间划分要求。最终采取的对策是:在老结构内部植入新的钢结构,为不破坏筒仓璧,这些钢结构均由预制好的构件自上而下运输,在筒仓内组合而成,承受新的楼板及墙体,在筒仓璧上的开洞也是美学、力学及内部功能综合考虑的结果[9]。料斗外斗作为筒仓中的标志性结构也予以保留,斑驳的墙体也没有过多人为干涉(图10)。
图10 首钢西十筒仓的改造
(5)保留时代符号。时代符号是标志一个场所所属时代的线索,这些符号不管是对历史研究或是社会情感都有重要作用,在社会更替过程中,扮演情感支点的角色。
(6)尊重旧有习惯。人总会有不同习惯,在改造过程中自然不能兼顾每个人的偏好,但是却能择取场地中最有代表性、影响人群最广的习惯作为出发点,例如人的行走流线、生活规律等。
华中科技大学先进制造楼的基地原是露天电影院,学校的师生及附近的居民经常在此观影。建筑仍然延续电影院的主角作用,底层作为校园的公共空间,层层台阶形成电影院的座椅,建筑群围绕电影院布置(图11、图12)。基地的固有轴线及使用路径也并未被新增的建筑打断,在后续使用过程中,这一习惯仍能延续下去,对于新生来说是新事物,对于老生来说则是回忆[10]。
唤醒工业建筑中的场所记忆从本质上主要是两种方式:一种物质实体,如构筑物、结构、设备等;另一种则是情感体验,依附在建筑上,不可触碰,如光线、空间特征等。依据这几类要素保留、改造建筑轮廓及细节,是人能找到情感支撑、找回场所记忆的途径。
图11 露天电影场与建筑关系
图12 保留的石凳
洪江瓷厂位于湖南省洪江市,由老厂区和高档瓷厂区两部分组成,此次改造的对象为高端瓷厂区,主要由钢桁架结构的厂房,钢筋混凝土结构办公建筑及少量红砖厂房组成。成型及烧制车间内生产工具及成品保存较好(图13),但其他车间早已清空。
图13 室内保留的机器(来源:作者自摄)
(1)沿用原有建筑及路网。基地内原有建筑、路网、中心轴保存较好。对场地内的建筑风貌进行价值评估之后,最终决定将西侧红砖建筑改造成为陶瓷艺术家工作室、茶室等配套建筑,拆除风貌较差、保存价值不大的建筑,而主要厂房改造成为城市规划展览馆、电影院、洪瓷活态博物馆、图书馆等,因建筑布局无明显变更,故能延续场地空间关系。
(2)构筑物及景观再利用。规划保留建筑入口处原有厂门的2根混凝土柱、厂区内4栋烟囱及基地南侧原有水体景观、凉亭、雕塑,新增景观需纳入并融合这些元素。保留主要景观轴线的同时,新规划的3个景观节点与原有景观形成两条新的轴线(图14)。
图14 景观轴线分析(来源:作者自绘)
(3)齿轮广场—工业时代符号再现。因基地内建筑布局较为紧凑,故规划拆除西侧中间一栋,局部保留屋顶,增建咖啡厅及书吧等休闲空间,其余部分改造成厂区的公共广场,广场采用齿轮母题,暗示场地的工业属性。
(1)沿用立面及结构。在单体设计中,笔者主要负责西侧第一栋(制泥储藏车间),将其改造成为城市规划展览馆。除去部分门窗有破损外,原有建筑外立面及结构均完整无风化残损,立面水泥抹面,钢筋混凝土梁柱。改造方案中,临广场的南北立面采取可开启穿孔板减少沉闷之感,而东西立面则采取全幕墙,透过穿孔板隐约可窥见原有墙面肌理,旧建筑内部新增展墙与原有结构体系分离,同时在平面上形成当代(穿孔板)—历史(旧墙体)—当代(新墙体)的层次。
在结构上,基本延续原有桁架及钢筋混泥土梁柱体系,即使拆除部分屋面亦保留屋面骨架,改造痕迹清晰可见。
(2)植入异质材料及形式。原有厂房布局规整,立面单调,内部空间太过均质。为解决这一问题,改造时立面上引入异质结构,入口及屋顶用不规则红色框架活跃立面及场所氛围(图15)。内部空间划分多采取纯白色弧形展墙及开圆形洞口的隔墙,从材质上与原有顶棚、梁柱及地面水泥质感区分开,竖向上形成历史(地面)—当代(展墙)—历史(顶棚)3种层次(图16)。空间中还引入螺旋楼梯等曲线元素,丰富室内视觉及空间体验(图17)。
图15 入口改造前及改造后(来源:作者自摄、自绘)
图16 竖向层次(来源:作者自绘)
图17 空间中的曲线元素(来源:作者自绘)
(3)保留及放大工业元素。制泥车间存在的引水渠道,原用于汇集多余泥水,改造中保留这一元素并重新利用作为花池,暗示空间中这一渠道的土壤属性(图18)。
笔者改造的车间室内有4台红色提升机及输气管道,改造中不仅保留4台机器成为参观流线中的记忆节点,并在立面上以垂直交通的支撑框架及扩建的走廊体量呼应这一元素,此处的工业元素进一步利用成为交通空间的标志性构架(图19)。
图18 渠道改造前后(来源:作者自摄、自绘)
图19 红色构件与改造后建筑(来源:作者自摄、自绘)
(4)尊重生活习惯。建筑原有两个天窗,但早已残损无几,室内未成形的泥制产品经历风雨冲刷已经化为藓类植物的绝佳生长场所,改造设计并不中断这一生长过程,仅对两个天窗进行简化设计,搜集原有破损产品,使其在此处化而为“泥”,自然发展,成为庭园空间。在工厂还未停产的时候,或许有员工会在天窗光线限定的空间中进行集体活动,保留这一空间,对于初次来到此地的游客来说是新的认知,对于重游故地的老员工来说则在此处静坐回忆曾经的岁月(图20)。
图20 天窗改造前后(来源:作者自绘)
现存建筑的东立面2层有一门洞,最初对这一门洞的用途存有疑问,之后才了解到,2层打磨后的产品可以由此捷径直接运送到其他车间。改造方案中保留门洞,在室外加建平台,门洞仍保留其穿越功能,只是门里由原本的厂房变为了展览厅,门外则由原本的运输设备变为热闹的街道空间(图21)。
图21 2层门洞改造前后(来源:作者自绘)
人的记忆往往是片段化的,在工业遗产改造与保护当中,大多需要做的是对局部和细节进行保护,让使用者能透过局部看到历史遗留下来的片段。此次洪江瓷厂改造中,笔者也仅是保留具有代表性的记忆载体,这些载体穿插在参观流线内,与现代的干扰手段形成反相波动关系,而人的情感也会随之波动(图22)。
图22 流线上的记忆载体与场所记忆(来源:作者自绘)
从字面上看,改造与保留似乎是矛盾的,但从时间线上来看,“记忆”与“现时”都是时间轴中的时间节点,“现时”也会变成“记忆”,改造的实质便是重复历史中的事件,延续建筑生命。
场所记忆作为建筑在历史中的延伸,是建筑的历史,同时也是人的历史,保留场所记忆,即是保留人的情感依托,这样的建筑才更具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