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以他的十五部武侠小说,创造了一个“武林”小社会,同样也是一个微型政治社会。这个社会是以“忠、孝、义”为框架建构的。小说中最能体现这种文化意蕴的是那些虚构的人物形象。在他们身上,体现出金庸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侧重与偏爱。
人物个性的塑造灌注了儒家思想的精髓
金庸以他的十五部武侠小说,创造了一个“武林”小社会,同样也是一个微型政治社会。这个社会是以“忠、孝、义”为框架建构的。小说中最能体现这种文化意蕴的是那些虚构的人物形象。在他们身上,金庸对儒家思想的凭借视角是“仰视”的,体现出金庸对中国传统文化——儒家精神思想的侧重与偏爱。
在金庸的笔下,儒家的理想人格首先体现在郭靖身上。郭靖是按孔子“刚毅木讷近仁”之训而塑造的,是位“可亲而不可劫,可近而不可追,可杀而不可辱”的刚直不阿的大丈夫,“映现了原儒有天下之志的圣王气象”。他具有悲天悯人、为国为民死而后己的广阔胸怀。他的克己复礼、打抱不平是为取“义”;他的舍己救人、忠恕待他是为取“仁”;他舍却个人安逸、助守襄阳是为“兼济天下”,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原儒真精神。
这一儒家的理想人格也同样地体现在乔峰身上。所不同的是金庸不曾让乔峰重复郭靖,而是让他最后一举成其为真儒侠。乔峰为平息宋辽两国之战,胁迫辽主不再攻宋,又自戕以献罪。当然,他完全可以苟活,但乔峰要成其为英雄,在金庸笔下,他是别无选择的,他只能以忠义而立,也为忠义不能两全而死。但就在乔峰“杀身成仁”成其为英雄的同时,儒家精神也就斗然间被崇高化,显得如此之不可企及,儒家思想在很大的层面上只成了一种理想和信仰。
金庸在努力塑造儒家的完美理想人格郭靖的同时,又塑造了一个与之相对抗的杨过,引读者以杨过去反观郭靖。这种富有思想意蕴的自嘲式情节设置,不但展现了金庸对儒家的洞察,也体现了他创作思想的矛盾和转变。由于对儒家思想失去了理想信仰,那么再以儒家的理想人格来规范自己笔下的侠士,就难以取信自己了,这势必使金庸对“侠士”进行再定义。
于是金庸的侠士们开始了这样的转变:从社会价值的追求到个体价值的追求,也就是摒弃儒家思想,归循于老庄门下。
人物命运的归宿体现了道家的隐士风范
相对于儒家的“仁善”,道家更强调尊重人的天然本性,人的本性是道家人性论的最基础最重要的观点。道家一向“反礼”,认为儒家的“仁义礼制”约束了人性的自由发展。老子就提出“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的主张,认为人性随着社会化的過程而产生善恶变化,都是违背了人的自然本性。其思想精髓是个人本位和对自由的向往与追求,并且构建了逍遥游的人生理想,这种人生理想正是冲破宗法专制和一切外在规范束缚,反抗现实,肯定自我,追求个人精神自由独立的表现。而这也正契合了当代的人文追求。
道家这种文化精神的介入,突出地体现在金庸小说中主人公追求自由、不为外物所拘、独行于天地之间的个性特征。最典型的代表是《神雕侠侣》中的杨过与《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
《神雕侠侣》中的杨过是一个至情至性的性情中人,他的人生态度在于实现自我,追求自己生命中最可贵的东西,即使这种东西有违“礼教大防”。凡事只问自己的好恶,特立独行,偏执起来不顾一切。小说一开头,杨过就表现得任性偏执,既认西毒欧阳锋为义父,又反出师门拜小龙女为师,将师父赵志敬视为仇人。这在儒家正统观念中都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但在杨过看来,只是“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杨过爱上自己的师父小龙女,这在当时以儒学为思想核心的社会,简直是“禽兽之行”、乱伦之罪。可他却不惜为之身死,也要爱他的师傅父,体现了道家桀骜不驯的叛逆精神。他可以不顾世俗,不顾一切地追求生命中最美好的真诚、情爱、个性和自由,颇有一种“不自由,毋宁死”的自信与坚守。
而《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则是与杨过不同的道家之侠。比之杨过,他少了几分冲动与刚烈,多了几分幽默与随和,当然实质并无二致。和杨过只针对封建礼法的叛逆不同,令狐冲的叛逆是针对整个传统文化。他虽然行走于人欲横流的江湖,却仍能保持一份率真的性情。率性而为,任意所之,游于江湖之中,行乎山水之间,追求着真与善。在令狐冲身上,我们看到了更鲜明的现代意识。
与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思想不同,道家主张即使在“达”的时候也要“独善其身”,讲求“无欲则刚”,重人生,讲人性。在道家思想下的侠者大多武功高强,而又率性而为、独来独往。最后走向归隐。金庸小说的主人公也不例外。细数一下,金庸的十五部作品,半数以上的人物结局,都是或暗或明往“归隐”走去的。还是回到了中国知识分子源远流长的最本质的地方来了——从儒到道到佛。在刀光剑影当中,生命悬于一线之际,我们看到了对世俗、对竞争的厌倦和无奈。比如杨过在襄阳城破之后,没有像郭靖黄蓉夫妇以身殉城,而是携小龙女归隐古墓,过自己想过的自在生活。还有刘正风的“金盆洗手”,宣告退出江湖;江南四友藏身梅庄,与琴棋书画为伴;谢逊的自我流放荒岛,誓死不回中原;狄云回到藏边雪谷;南帝的佛影青灯,与世无争……而在这竞争日益激烈的现实世界、重重压力之下,我们又何尝不想有一世外桃源,让我们忘掉一切,彻底放松灵魂呢?
当然,金庸小说对道家文化的汲取,不是全部照搬,而是站在时代的高度,以现代意识,取其精华为现实所用,对其消极、偏颇的因素则加以批评、扬弃,比如对老顽童的不敢承担责任的讽喻,对张无忌情感选择上的迷惘、随遇而安的描摹等。
江湖世界中慈悲济世的美好想象
金庸所以信佛,访谈中提及缘起,是与1976年19岁的长子自尽有关。其时距离1972年最后一部小说《鹿鼎记》连载完毕,也已经数年过去。但金庸对佛教的兴趣,显然早在这个时间点之前。故陈世骧评价连载版的《天龙八部》时,已有“这样的人物情节和世界,背后笼罩着佛法的无边大超脱”“恻隐佛理,破孽化痴”等语。
在金庸小说中,忏悔有着为其他精神力量所无法取代的价值——忏悔不仅意味着灵性的复苏,也意味着对自我的拯救。在小说《天龙八部》中,得段誉相助,走火入魔的鸠摩智虽保全了性命,却失去了武功;不料,就在这时,鸠摩智猛然醒悟过来:“老衲虽在佛门,争强好胜之心却比常人犹盛,今日之果,实已种因于三十年前。唉,贪、嗔、痴三毒,无一得免,却又自居为高僧,贡高自慢,无惭无愧……如来教导佛子,第一是要去贪、去爱、去取、去缠,方有解脱之望。我却无一能去,名缰利锁,将我紧紧系住。今日武功尽失,焉知不是释尊点化,叫我改邪归正,得以清净解脱?”有了针对其身语意三业活动的觉察与反省,鸠摩智的忏悔显得颇有深度,也颇具理性色彩。
在金庸的笔下,众多作恶者放下屠刀,摆脱执迷,得大自在。需要说明的是,在金庸小说中,作恶者经由忏悔,赎罪,获得解脱,最后皈依佛门,具有浓重的理想主义色彩。在金庸所营造的江湖世界中,作恶者只要放下屠刀,真诚悔过,就能得到世人的宽恕,佛门亦可成为其安身立命之所;而在现实社会中,这样的人生却不易实现——如果依据当今法治时代刑律,诸如慕容博、萧远山、谢逊等犯有众多命案之人,无论其是否悔过,都将面临法律的庄严审判。
当然,小说毕竟是小说,不能将小说与现实混同。悉心体悟金庸小说所彰显的佛家精神,返观内心,觉照习气,转变业识,净化心灵,人的精神品质将会获得很大提升。
(水云间荐自《国家人文历史》2018年11月下半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