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昌
入夏,雨水便多了起来。
一日清晨,晨光熹微,微风拂面,忽然想去乡下访友。两人在朋友家门前的大石榴树下,烹茶煮酒,谈天说地,好不快活。欢快的语言你来我往,就如头顶正在盛开的石榴花,噼里啪啦,忽然这个枝头炸开一朵,那个枝头炸开一朵,绽放的全是红艳艳、香喷喷的开心往事。
石榴树前有一方小池塘,池塘边青草如茵,如潮蛙鼓隐于草丛之中;池塘里水清见底,各色游鱼戏于睡莲之下。池塘的不远处,还有两棵枇杷树,绿叶丛中,透着点点金黄。
当时庆幸,真是天好、景好、人好、心情好。可沒想到,中午时分,忽然下起了雨,稀里哗啦,动静还不小,我俩淋成了落汤鸡,只得撤到屋内。
朋友住的房子是座老宅子,白墙灰瓦木轩窗,亭台轩榭长回廊,颇有苏州园林的味道。庭院中,栀子含苞待放,修竹疏影横斜,蔷薇争芳吐艳,墙角一丛芭蕉,满枝满树,透着莹莹碧绿,过雨生凉。
我和朋友来到书房,正好芭蕉叶从轩窗外斜逸过来,我看见窗外雨打蕉叶,摇曳婆娑,滴答有声。忽然觉得,它就像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古代女子,探出半个温柔的头来,静静地打量着这个世界,静静地面对着世间的风雨,不悲戚,不念叨。那么寂静含蓄,那么静气安然,静静地生,静静地活,静静地在俗世的烟火里,固守着那份绿意盎然,如此坚韧豁达地度过一生,是何等的不易。
莫名想起《聊斋志异》里那个叫“翩翩”的仙女,是她用芭蕉叶缝制成锦衣给沦为乞丐的罗一浮穿,是她用温暖的爱将浪荡公子罗一浮感化。可罗公子最后还是要走,她心痛、她落泪,但她还是用树叶剪了匹驴子送他回家,这样静气纯善的女子,在仙界也没有几个吧。
朋友见我发呆,笑着问,想什么呢?
我尴尬地笑笑,把思绪收了回来,抬头看见墙上挂着一幅画,是老树画作的影印件。画里,一位少女面对着窗外的芭蕉,手抚云鬓,倚靠在藤椅上,不悲不喜。老树很少画女人,大部分人物形象都是一个无脸长衫男。老树的题诗颇有韵味:“无事才好自处,有情怎能寂寥。案头几枝新竹,窗外一本芭蕉。”
“为何是一本芭蕉?不是一丛或一棵吗?”我问朋友。
“读过李益的《逢归信偶寄》吗?‘无事将心寄柳条,等闲书字满芭蕉。古时候缺纸,芭蕉叶可以当宣纸写字,一叶写满了再写一叶,摞在一起不就是一本吗?因此古代芭蕉不叫一棵、一树,叫一本。”
“怀素种芭蕉练字的故事,你应该听说过吧?他的狂草遒劲有力,奔放流畅,一气呵成,对后世影响极为深远。相传,怀素自幼喜欢书法,且聪颖好学,因为买不起纸,他便在寺院附近种了一万棵芭蕉,芭蕉长大后,他摘下芭蕉叶,铺在桌上临摹挥毫。由于他写得又多又快,老芭蕉叶剥光了,小叶又不舍得摘,于是干脆带笔墨站在芭蕉树前,对着鲜叶书写,他的努力和坚持,最终成就了他的伟大。那是何等的耐得住心、沉得住气,这才是真正的风雅,相比现在的我们,活得太浮躁、太粗陋了。”
朋友是个书法爱好者,亦擅长画画,我想,他的解释应该靠谱。
也许是受小时候所背古诗的影响,以前,只要看到“芭蕉”二字,就会觉得那是更深露重、愁深寂寞、惆怅清寂的代名词,现在想想,一本芭蕉,何尝不是静气豁达、安然纯善、坚韧持久的人生表达?
但愿你心中拥有那“窗外一本芭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