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英
九岁那年春天,姑姑嫁到邻近乡镇。随着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我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叫铜官的地方。
这个产陶的千年古镇依山而建,错落有致的房屋镶嵌在矮山里,东一丛西一片,像雨后冒出来的蘑菇。四月的古镇烟雨朦胧,路边一树树泡桐开着紫白的花朵,给古镇染上一抹淡雅的仙气,紫气东来是这种紫么。青石板上铺着一层泡桐花,拾起一朵,紫色的底子,花筒底部泛着白色的圆点,像少女的裙子。每一朵都有酒杯大小,精巧可爱。空气里氤氲着淡薄的花香,这香也是特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暗香,像少女的情思。紫色的花朵铃铛一样悬挂在枝头,有几分热闹就有几分寂寞。
初夏,泡桐枝头冒出点点新绿。这绿来得肆意,来得张狂,数天便长成蒲扇大小的绿叶。花朵孕育的青果只橄榄大小,逍遥自在地坐在枝头,不动声色地打量这熙熙攘攘的尘世。秋天,一阵阵凉风吹熟了青果,卵圆形的黑色果实显露出来。我们喜欢扳开它厚实的外壳,轻轻一吹,很多雪白的翅果便飞起来,轻巧得像翩翩起舞的蝴蝶。我更喜欢将这蒴果放在水面,轻轻泼水,这艘黑色的小船便徐徐驶向水中央。
泡桐的花果是孩子们的爱物,它的叶子却奇臭,树干则招虫子。每每到姑姑家去,经过易婆婆门前几株泡桐树,那些树身总是千疮百孔,流着暧味不明的黑色汁液,吸引着成群丑蛾子。我瞧那蛾子钉在树液里,便一腳踹上去,运气好的话将蛾子踹得稀烂,有时则沾了一脚黑乎乎的液体。易婆婆坐在禾场里绣花,一面喊我进来玩,一面阻止我踹那树。我才不听呢,一溜烟钻进屋里找佳宜玩。早些年,易婆婆的儿子儿媳因病过世,留下年幼的佳宜,祖孙俩相依为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初中毕业后,佳宜便辍学在家,田里地头忙得不亦乐乎,闲时就跟着奶奶绣花。三间破旧的土砖屋,家徒四壁,却也其乐融融。放假时,我喜欢到姑姑家玩,多半时间泡在易婆婆家,与佳宜作伴。
有日,婆婆忽然拿出一些糖果,悄悄告诉我,佳宜订亲了,屋前那几株泡桐树要用来打嫁妆,以后不能再踹了。泡桐打家具啊?那多丢人哪,我嘀咕着。易婆婆枯皮般的脸愈发皱起来,干瘪的嘴唇发出一声叹息。南方茂竹修林,有的是良木好树,泡桐是最贱的树种,木质粗糙疏松,容易开裂,只用来做床板楼板。村里人打家具一般用樟树杉树榆木,用泡桐做家具是要被人看轻的。那天我陪易婆婆去村口牛木匠家,她指着后山几株老樟老杉说,那些锯下来给我孙女打嫁妆。我大吃一惊,那可是她多年前准备好的寿材木呀。那年冬天,牛木匠挑了个吉祥日子上门,除一箱工具,还运来一根老粗的樟木。姑父也锯下门前的那株长了十年的杉树。次日,易婆婆禾场里堆了很多根刚刚锯下来的好木材,新鲜的木头味道浓郁又悠远。
佳宜出嫁那天,村里人每家都派了人去送亲,我随着姑姑一同去了。那些木桶木盆木箱里塞满了桂圆花生,新刷的油漆,在阳光下煜煜生辉,像佳宜喜洋洋的脸。佳宜就嫁在邻村,五间亮堂堂的红砖青瓦房,丈夫生得高大魁梧,十分勤奋的渔家小伙子。锣鼓喧天的酒席上,佳宜泪眼婆娑地给娘家的乡亲们磕了三个响头。
次年冬天,佳宜带着老公回到村里,换瓦粉墙,将破旧的屋子修葺一新。她还请牛木匠锯下那几株粗壮的泡桐,锯成整整齐齐的楼板,一块块安装在屋里,把凛冽的北风挡住。佳宜越发漂亮了,脸庞黑里透红,崭新的呢子衣恰到好处地凸显着玲珑的身材。她拉着我的手笑,英子快点长大,以后也嫁到铜官来,我们就能天天作伴了。我羞得连连锤她。这时,泡桐木若隐若无的清香飘荡在空气里,灶头煨着的一罐骨头汤咕咕地响。
春天,锯掉的泡桐树边发出新枝,我爱惜地摸摸,再也不敢踹了。原来觉得叶子有讨厌的气味,现在浑然不觉。短短两三年,小树便长成了数米高的泡桐树。后来,我到外地求学,到铜官的机会越来越少。只是听姑姑念叨,佳宜在镇上开了家超市,生意很兴旺,还托话让我过去玩。我恍然若失,想到那个古意盎然的小镇,那些琳琅满目的瓷器,也想起那些生长迅速的泡桐。大学的校园亦有泡桐,我喜欢在树下看书。再后来,我也嫁到了铜官,每年春天邀着佳宜一道去看泡桐花。易婆婆早年过世了,佳宜将老屋给村里一位五保老人住,时常带些米油过去看望。那些年的情谊,她从来不曾忘记。爱,从来都是源远流长,从来都是一脉相承。
静静的时光里,一朵两朵泡桐花落在地上,像音符也像叹息。是啊,泡桐树下,很多人从我面前走过,很多人又消失在远方。也许,有的人成了心口的朱砂志,有的人却成了窗前的明月光。只有泡桐年年开花,岁岁结果,像故人重逢,似往事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