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路灯

[丹麦]安徒生

你听说过老路灯的故事吗？它并不特别有趣，但也不妨一听。

那盏最可敬的老路灯，已经服务了大家许多许多年，如今要退休了。今天晚上是它最后一次照亮这条路。它的心情有点儿像老舞蹈家进行最后一次演出，并且知道自己之后就要待在顶楼上，从此孤孤单单的，直到被人忘记。老路灯极其焦虑，因为它知道，自己第二天不得不到市政厅去，由政务委员们审查，看它是否还能够继续服务，或者它还可以用来照亮市郊某个住宅区，要不就到乡下某家工厂去。如果都不行，它马上就会被送进铸铁厂熔化掉。那时它可能就会变成别的东西，它很怀疑到那时它是否还会记得自己曾经是一盏路灯。

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有一点是肯定的——它就要和守夜人夫妇分开了，它一直把这家人看作自己人。在老路灯第一次亮起来的那晚，那时还是年轻小伙子的守夜人正好刚开始做他的守夜人工作。说起来，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守夜人的妻子那时有些骄傲，她难得会看向路灯。可是近年来，他们都老了，守夜人的妻子开始照料老路灯，给它擦洗、加油。这两位老人极其忠厚老实，供应路灯的油他们一滴也不揩走。

这是老路灯在这条街上照亮的最后一夜，它燃烧得不大亮堂，许多念头涌上了它的心头。它曾照亮过多少过路人，看到过多少事情——很可能和政务委员们看到的一样多！

对于老人，怀旧是件乐事。心中一勾起一件什么特别的事，老路灯的光会突然间闪亮，在这种时候，它确信自己会被人记住，就像自己记住他们一样。

“有一回，有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我记得他有一张字迹清秀的小纸条，是写在一张有金边的粉红色纸上的，显然那是出自一位小姐之手。他把纸条从头到尾读了两遍，亲亲它，然后抬头看着我，那双眼睛明白地说：‘我是所有人当中最幸福的！只有他和我知道，在他那位心爱的小姐的第一封信中写着什么。”

在老路灯的光最后一次闪耀时，它满脑子都是这样的回忆。下岗的哨兵至少知道谁来接班，可以对接班的人轻轻说句话，但是老路灯不知道接自己班的是谁，要不然，就可以给它指点一下雨和雾的事，告诉它月光在人行道上能照多远、风一般从哪一边吹来等等。

在水渠桥上，有三样东西在向老路灯毛遂白荐。鲫鱼头在黑暗中会发光，它说如果把它安在路灯杆上，可以省掉许多油；一块烂木头在黑暗中也能闪亮，它自称来自一段古树干，那古树曾是一片森林的骄傲；第三样是一只萤火虫，老路灯实在想象不出它是怎么到这里来的，然而在这里，它确实能像其他两样东西一样发光。

老路灯老老实实地对它们说，它们中没有一个能发出足够的光来顶替一盏路灯，但是它们一点儿也不相信老路灯的话。

正在这时，风呼呼地吹来，吹进了老路灯的气孔。

“我听见的这是什么话？”风问，“你明天要走了？今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吗？那我一定要送你一份告别礼物——我要吹干净你的心，这样你将来不但能够记住你过去的所见所闻，而且以后别人在你面前所说的或所读的一切，你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真是一份非常了不起的礼物，”老路灯说，“谢谢你，但愿我不会被熔化掉。”

“那还早，我现在就吹起你的记忆。”风说，“这样的礼物再多几件，你的老年就可以过得非常愉快了。”

“但是万一我被熔化了，我还能保持记忆吗？”老路灯问。

“理智一点儿，老路灯。”风说着说着就吹了起来。

月亮从云中探出头来。“你要送给老路灯什么呢？”风问月亮。

“我什么也送不出，”月亮回答说，“现在我正是月缺的时候，我常常用月光照亮灯，却没有灯曾给过我什么光。”月亮说着又躲到云后面去了，这样可以省得别人再向自己硬讨要些什么。

就在这时，屋顶上有一滴水落到了老路灯上。“我是乌云送的礼物，这也许是所有礼物中最好的。”水滴说，“我将彻底渗透你，使你具有生锈的法力，你需要时，可以在一夜之间化为尘土。”

老路灯觉得这是件非常坏的礼物，风也这么想。

“没有谁再送礼物了吗？”风呼呼地叫道，能叫多响就叫多响。

一颗很亮的流星落了下来，在身后留下了一道宽阔的光带。

“这是一件极好的礼物，”老路灯说，“闪亮的星星一直是我的快乐来源，它发的光一直比我亮，虽然我已经用尽力气了。现在它们注意到我这盏可怜的老路灯，送给我一件礼物，使我能看清楚我记得的每一件事情，就好像它仍旧在我眼前一样，并且能被所有爱我的人看见。真正的快乐就是这样，因为不能和别人分享的快乐其实只能享受到一半。”

“这种想法能够让你受到尊敬，”风说，“但是要达到这个目的，你需要蜡烛。如果不在你里面点上蜡烛，你就不能照亮东西。星星没有想到这一点，它们以为你和每一样会发光的东西一样，都一定是支蜡烛。”疲倦的风打了个哈欠，回去休息去了。

第二天——我们最好把第二天白天跳过去，那实在是无法描述。到了这天晚上，老路灯正躺在一把古老的椅子上，在老守夜人的家里。老守夜人請求政务委员考虑到他长期忠实地工作，让他保留着这盏老路灯。从他四十二年前当上守夜人的第一天起，他每天都亲手把它挂起来点亮，照料它几乎就像照料自己的孩子一样。老路灯如今躺在扶手椅上，靠着温暖的火炉。

老夫妇坐在一旁吃晚饭，不时亲热地看看老路灯，他们真恨不得让它也坐上饭桌。他们住在一个地下室里，虽然地下室比地面低两米，要经过一条石头过道才能到达，但是房间里又温暖又舒服，门周围钉着布条，小窗子上挂着帘子，一切看上去整整齐齐。窗台上放着两个不多见的陶制大象花盆，那是一位水手带回来的。大象背上是个空洞，里面填着泥土，泥土里开出一朵朵花。其中一头大象的背上长出些非常好看的葱，这是菜园；另一头大象驮着美丽的天竺葵，守夜人夫妇称之为他们的花园。墙上挂着一张很大的彩印画，一眼可以看到画上所有的国王和皇帝。一个有沉重钟摆的钟挂在墙上，极其有规律地“嘀嗒，嘀嗒”走着。

守夜人夫妇吃着晚饭，而老路灯躺在那把靠近火炉的古老扶手椅上。它觉得整个世界都好像翻了个个儿。老守夜人看着老路灯，说出了他们两个一起经历过的事情——在雨中和雾中，在短促而明亮的夏夜和漫长而寒冷的冬夜，在暴风雪中，那时他只想待在地下室的家里。老路灯十分清楚地看到了曾发生的一切，往事就像浮现在眼前一样。风真是给了他一件了不起的好礼物。

老夫妇非常勤恳，连一分钟也不闲着。星期日下午，他们会拿出一些书，通常是一本他们极其喜欢的游记。老头儿出声地读着非洲的那些大森林和野象，而他的妻子仔细地听着，不时偷看一眼当花盆用的两头陶制的大象。

“我几乎可以想象我看见了这一切。”她说。

这时老路灯非常希望自己身体里面点着一支小蜡烛，这样老太太就能像它自己那样清楚地看到所有的东西了。密密匝匝的高大树木、骑在马背上光着身子的黑人，还有用宽大沉重的脚踩倒竹丛的成群的大象。

“没有蜡制的蜡烛，我有一身本领又有什么用？”老路灯叹气说，“他们用不起蜡制的蜡烛，太穷了。这里只有脂油烛，但是这些又不顶用。”

有一天，地下室里出现了一大堆蜡烛头。大的蜡烛头拿来点了，小的则被老太太留下来做她的手工活儿。蜡烛是够多了，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往老路灯里放一支。

“现在我就这样带着少有的本领待在这里。”老路灯想，“我有本领，但是却施展不出来。他们不知道我能把这些白墙蒙上美丽的挂毯，或者把它们变成宏伟的森林，或者变成他们希望的任何东西。”

不过老路灯总是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在角落里，亮晶晶的，吸引着所有人的眼睛。即便有人把它看作破烂儿，但是守夜人夫妇不在乎，他们爱这盏灯。

老守夜人生日的那一天，老太太把灯拿了出来，微笑着说：“为了庆贺我家老头子的生日，今天我要把这盏灯点亮。”

老路灯在它的铁皮框里咯咯响，它想：“他们终于想到了，现在我里面终于可以有蜡烛了！”

但守夜人夫妇到底没有把蜡烛放到灯里，只是又给老路灯加了一次油。老路灯燃烧了整个晚上，它开始清楚地认识到，星星送给自己的礼物只能成为它一生秘密珍藏的宝贝了。

老路灯做了一个梦。它梦见老夫妇离开了人间，自己则被送到铸铁厂熔化。它虽然被赋予了可以生锈化为灰尘的法力，但是它没有用。老路灯被投进熔炉，变成了一个美丽的铁烛台。烛台的样子是一个天使拿着一个花束，花束的中心可以放蜡烛。化身为烛台的老路灯被放到了一个舒适的房间里的绿色写字台上，周围放着许多书，墙上挂着精美的画。房间的主人是个诗人，一个有知识的人，他想的或者写的每一样东西都能在他周圍形象地显现出来：有时候是黑暗的森林，有时候是鹳鸟昂首漫步的快活草原，有时候是在浪花飞溅的大海上航行的轮船，上面是晴朗的天空或是繁星闪烁的夜空。

“我几乎想要被熔化了……”老路灯喃喃地从梦中醒来，“但是不行，守夜人夫妇还在的时候绝对不行，他们爱我仅仅是因为我是我。他们一直把我擦亮，给我加油。”

从此，陪伴着守夜人夫妇的老路灯感到内心安宁，一盏忠厚老实的老路灯真正应该享有的就莫过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