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2018-08-07 08:54陆嘉明
教育界·中旬 2018年6期
关键词:正统曹操

陆嘉明

(续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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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历史的颠覆性误会吗?

那是文化的世俗化误读吗?

世云曹操反“正统”,反“儒学”,其实他趋步并自诩周文王,可见在他的骨子里,杂取百家的同时,不也依稀有一脉流淌着文化的“正统”思想吗?

其实,所谓的“正统”,也不是一个固化的文化概念,当随时代的变迁,文明的进步,社会的发展以及历史的判断,必将在时空流转的“大浪淘沙”中经受考验,接受去芜存菁的淘洗和筛选,并不断变化和更新。“正统”与否,是历史的定位,时代的认同,岂可定位于集权统治的一“朝”一“代”,固守于一成不变的一“正”一“统”,持抱于已然为多元文化畛域的一“家”一“说”?因而,所谓“正统”,理应是与时俱进、与史谐振、与人相宜、与文明休戚相关的大文化概念啊。

说远了,还来说曹操。

是的,他性格狂放不羁直率无忌,曾经放言:“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让县自明本志令》)尽管他已一统中原文武大权孤家独掌,无人可与之匹敌,“称帝”云云,或许也只是心里有,话中有,到头来还不是称王不称帝吗?故而擅权而不逾位,始终定位于“事汉”的政治身份。身为汉臣,既已为“相”为“王”,自觉已至人生巅峰,那又“何敢更有他望?”

历史上的曹操与文学之曹操,何其相似乃尔?

当孙权“称臣归附”时,还是藉汉帝名义敕封赐爵,并令之“拒刘备”而已。

病危之际,耿耿于怀的仍然是“一统天下”壮志未酬,他与曹洪等大臣曰:“孤纵横天下三十余年,群雄皆灭,止有江东孙权,西蜀刘备,未曾剿除……”这始终是一个未解的心结啊。

不是吗?这或许就是他最为可悲之处。其丰功伟绩不仅在周文王之下,而且他没有战胜自己的疑心病,错杀华佗,也错过了本该更长的寿数,岂能如周文王那样,在位50年,享寿97岁?既是人为,又在天意,临终徒发悲声,惜也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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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不尽的“三国”,赏不完的人物画廊。

愚今论及曹操,絮絮叨叨说过一通,本想就此打住了,忽而觉得斯人还有几分“可爱”几分“温情”,想再说点愚见,以与读者诸君相与探讨和共享。

不是吗?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存在,其性格往往是立体的、园型的,是类似于多面棱镜的存在。一个侧面,一个形象;一束光照,一种色彩。

政治家一个,军事家一个,诗人一个,同时也是常人一个,也即无异于普通常人的思想感情和表达方式。当然,隐隐地依然带有“这一个”典型人物的形象特征和鲜明的个性。

在罗氏笔下,刘备爱“哭”。曹操则爱“笑”。事成时笑,事败时也笑,甚至战事惨败落荒而逃时,危途茫茫,生死难料,竟还笑得出来,你说斯人怪也不怪?可爱不可爱?

不妨拈出几个场景,以窥其一斑。

且说这个命途“三笑”,就颇值得玩味。

时魏吴交兵,曹军惨败。“三江水战赤壁鏖战”,庶几全军覆没,曹操择荒奔命之时——

纵马加鞭,走至五更,回望火光渐远,操心方定,问曰:“此是何处?”左右曰:“此是乌林之西,宜都之北。”操见树木丛杂,山川险峻,乃于马上仰面大笑不止。诸将问曰:“丞相何故大笑?”操曰:“吾不笑别人,单笑周瑜无谋,诸葛亮少智。若是吾用兵之时,预先在这里伏下一军,如之奈何?”

真格是自作聪明,这一“仰面大笑”,笑出了赵云伏兵,“惊”得几乎坠马,侥幸“冒烟突火”得以解脱。是为“一笑”。

当曹操在倾盆大雨中败走北彝陵,行至葫芦口,人马皆困乏饥饿——

操坐于疏林之下,仰面大笑。众官问曰:“适来丞相笑周瑜、诸葛亮,引惹出赵子龙来,又折了许多人马。如今为何又笑?”操曰:“吾笑诸葛亮、周瑜毕竟智谋不足。若是我用兵时,就这个去处,也埋伏一彪军马,以逸待劳;我等纵然脱得性命,也不免重伤矣。彼见不到此,我是以笑之。”

如此狼狈不堪,竟又一个“仰面大笑”。那又料得这一“笑”,又笑出个张飞伏兵来,又“大惊”,慌乱中“弃甲上马”,“先拨马走脱”,“迤逦奔逃”,当“追兵渐远,回顾众将多已带伤”。是为“二笑”。

“正值隆冬严寒之时”,饥寒交迫马尽困乏,将士多有焦头烂额者,中箭着枪者,个个衣甲湿透,匹匹秃马鞍辔全无……一路“扶策而行”,“勉强而走”。且前路山道泥泞,坑堑积水,泥陷马蹄,军已饿乏,“人马践踏而行,死者不可胜数”,“号哭之声,于路不绝” ……如此艰难困苦,还自以为熟读兵书,奔命之途性命未虞,这个曹操啊,竟然还笑得出来——

过了险峻,路稍平坦。操回顾只有三百余骑随后,并无衣甲袍铠整齐者。操催速行。众将曰:“马尽乏矣,只好少歇。”操曰:“赶到荆州将息未迟。”又行不到数里,操在马上扬鞭大笑。众将问:“丞相何又大笑?”操曰:“人皆言周瑜、诸葛亮足智多谋,以吾观之,到底是无能之辈。若使此处伏一旅之师,吾等皆束手受缚矣。”

那知这一“笑”,不料又与一声炮响中笑出个关云长率校刀手“截住去路”,这可把曹军吓得“亡魂丧胆,面面相觑”。要不是诸葛军师算定斯人斯时当不该灭,即故意安排关将军埋伏华容道让其还一个人情一段旧恩,要不“三笑”过后,老命休矣。

赤壁兵败时,“三笑”奔命路。

是的,这就是曹操,一个迥异常人的曹操。不知历来有谁,一个亡命之徒,在生命攸关的当口,还会笑得出来?还会嘲笑挫败自己的对手?还会在笑声中显示自己的智慧和能耐?

曹操,只有曹操啊。

也許,在罗氏所铺染的这个场景里,曹操“三笑”,本身就是被嘲笑的理由;笑声甫歇即遭伏兵痛击,因而一“惊”再“惊”,一险再险,直到最后,甚至意欲孤注一掷“决一死战”,岂不也反衬其狂妄且可笑之至吗?

不错,笑人者,必为人所笑。

然而,愚却从曹操的“笑声”中,读出别一番意味和情致来。

作为近百万劲旅的统帅,这一仗庶几全军覆没,惟领无几残兵败将慌不择路舍命逃逸,惨败狼狈若此,却依然没有沮丧惶恐,没有怠倦和失望,没有把洒脱的情感消弭在艰难险阻的逃亡之途,更没有把信心和意志迷失在惨不忍睹的场景里……

可以失败,但不能随之倒下。

可以亡命,但不能失去骨气。

疏狂任诞,啸傲从容,狼狈命途依然豪气凌云。

仍然还是一个军事家的思绪,一个浪漫诗人的性情。

于是,笑声在深夜的险峻山水间响起,在微明的风雨交加中响起,在华容道的烽烟起处响起,一而再,再而三,他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处的危境,他更看轻了他人的智慧和谋略,自视聪明,一厢情愿,单笑周瑜、诸葛亮少智无谋,无端贬之为“无能之辈”。其实,你想到可在此设伏,他们能不想到吗?你一味自信和自傲,他们能不知人布阵吗?你熟稔兵书,懂得“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常理,他们偏偏逆向动之,以“实则实之,虚则虚之”布下迷局,如此虚虚实实扑朔迷离怎能不中计呢?

说到底,曹操与对手的用兵思路和策略并无二致,进退伏击之道皆得兵书精髓,双方交战一胜一败的关键,一知己亦知彼,一知己不知彼。彼也者,除诸般客观因素外,更在彼之用兵之人。兵家用法,重在因天制宜,因地制宜,因时制宜,更贵在因人制宜。法是死的,人是活的。以法驭人,则死;以人度法,则活。知己知彼,所知者首先是人,然后才是人之外的其他因素。曹操吃亏即在目中有法而无人,或唯有己而无他人。你眼中有法,他就无法吗?只可惜你眼中只有法,而他眼中既有法,更有人。

过分自信,朦胧了睿智的双眼。

盲目自傲,阻断了涌流的心泉。

不过,奔逃险途,生命攸关,竟还笑得如此坦荡率性,如此痛快淋漓,你难道不觉得这一败军之帅,一个性情中人,狂傲之外还有几许真率几许“可爱”吗?

93

当然,曹操也有常人的情感,一如常人的表达方式。笑过,也哭过。虽有铮铮铁骨,向来不爱哭,然一旦为情所动,哭起来则情不自禁不由得人不动容,不慨叹。

半为人性,半为事功。

半为真情,半为谋略。

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炽烈火焰;一种流过沧桑岁月的“常”与“非常”交互的人情;一种明里暗里别出城府的“是”与“非是”相与碰撞的心理悖论。

到底是曹操,不爱哭,不常哭,一旦哭起来,也哭得异乎常规。哭得个性凸显。哭得非同凡响。说起来也怪,战事惨败,乃至亡命途中不哭,身处危境甚至生命有虞时不哭,艰难竭蹶或是劫数在前也不哭。倒是度过劫难了,他哭了;战事胜利了,他哭了;平白无故也许匪夷所思时,他也哭了……

冰冷的石头瞬时滚烫起来,坚硬的品性霎时温和起来。

深夜的黑暗没有包围了他,而是深入黑暗仰望遥远夜空的一抹幽光;寂寥的孤独也没有吞没了他,而恰有一种无形的罗盘冥冥中把他引向暖色的风景;风云变幻沧海横流的离乱世道也没有难倒他,而于哭笑间坦坦荡荡地走出了斑杂交混的迷途。

哭,作为一种感情的极度表达,在曹操那里,时或表现为一种大将风度和浪漫情怀。要么不哭,一旦有所触动,也会按捺不住地放声恸哭起来。

且说建安三年夏月,操统大军征伐张绣,一时攻城失利,大败退兵途中——

且说操军缓缓而行,至襄城,到淯水,操忽于马上放声大哭。众惊问其故,操曰:“吾思去年于此地折了吾大将典韦,不由不哭耳!”因即下令屯住军马,大设祭筵,吊奠典韦亡魂。操亲自拈香哭拜,三军无不感叹。祭典韦毕,方祭侄曹安民及长子曹昂,并祭阵亡军士;连那匹射死的大宛马,也都致祭。

行至当年损兵折将处,不由得哀思陡起,“忽于马上放声大哭”,随即设筵祭奠亡灵。“拈香哭拜”之際,先祭大将,后祭亲人,并同祭阵亡军士和战马,对将士之哀痛竟然过于侄子和儿子,可见其心胸气度。

人间的真情,在苍天之下,在大地之上,可以挥泪相对,也可以一望无际。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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