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

侯利明

与友人约在山间相见，五月的天烈日明艳，柔风含香，绿荫如盖的树下她低眉翻着手中古卷与花草一同静静待我来，那一刻她被徐志摩写进了诗里“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低眉，是一个女子在尘世里最美的风情。

最爱素手弹古筝的女子，微微垂首青丝芬芳，如水畔青莲轻拂丝弦。侧耳倾听，嘈嘈如急雨，切切如私语，女子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情爱无言皆化作清音袅袅飘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美，唯有白居易这一句“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才足以匹配音韵的绝美。虽说古琴悦己，古筝悦人，也是甘愿低眉，取悦自己终究是一个人的孤独，取悦所爱却是情愿为他欢颜。

低眉的女人，在爱里必定绝世风华。张爱玲原是民國时的临水照花人，遇见胡兰成她赠他照片，仰首姿态仿佛轻扬的玉兰美得决绝尘嚣，可背面却写道“当她见到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心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笙歌一曲眉黛低，我行我素的一个人儿，为他穿绣花的鞋，桃红的衣，文字也愈发缠绵，无遮无掩地做小伏低。纵然许下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生死契阔也难逃爱到末路，她在战乱中不顾生死辗转迢递去寻他，再见面她抚过的眉，吻过的唇已然枝头春风又吹开了别处的花，张爱玲望涛涛江水涕泪交织“我想过，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了，我将只是枯萎了。”红尘爱恋无常唯有在故事里惊天动地，她笔下的爱情从此带了凛凛兵气，写出《倾城之恋》。亦如雪小禅所说：“低眉是天意，不可违，人生的架子永远那么高，能够为一个人低眉，是爱上了，是无可奈何了。”

寻常人家的新妇惹人怜惜，她从闺阁中嫁过来，洗手做汤羹，侍奉家人从不高声言语，就连庭院里的一草一木在她也关照得青翠艳丽，而她只是一味地于时光低眉，为生活敛目，岁月风霜的沧桑将韶华雕刻，女子老成了祖母，慈眉善目的眉眼如莲绽放，有了菩萨的端庄。朱天文在《巫言》里问，你知道菩萨为什么低眉？除了不忍看，也是没有能力看，才低眉。女子深爱这尘世，无奈世间好物不坚固，彩云易散琉璃脆，苍狗长风，万般深爱浅喜都留不住，悲喜交集，不如低眉。半世稽首祈祷半世听风观月，看日子一天天在镜花水月中，光阴如绣，藤蔓生香，低眉无关情爱，无关风月，只捧出日蕴月涵的心来温润这世界，兀自低眉自。

街边摆菜摊儿的老妪银发鸡皮，不掂斤抹两，亦不用电子秤称重，更不去察言观色吆喝买卖，蔬菜都分量足足地捆扎好任人挑拣，多几两添几棵风轻云淡，断然没有小贩们锱铢必较的神色，细软的眉如漂泊安定的小舟安谧地泊在脸庞，又如温软的弯月柔柔落定，经过人世冷暖，才会懂得尘世低眉，安心将自己修炼成菩萨的姿态。磨难磨砺出沧桑，世事历练出智慧，低眉是人世的慈悲。

世间女子如花缤纷，牡丹雍容，亦有杨玉环为唐明皇香消玉殒；褒姒似罂粟，灿然一笑烽火灭江山；黛玉娇弱也如桃夭夭，终逃不过冷月葬花魂的凄惨。低眉女子皆为修行的菩萨，这一生本就天地清明，你只是生在那风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