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田无税子孙耕

2018-08-06 07:14张燕峰
新青年 2018年7期
关键词:研墨姐弟子孙

张燕峰

爸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大学生,爸爱读书,更爱书法。

爸写字,有一个特点:几乎不写古人名人的现成内容,哪怕你是李白杜甫,他也要自辟蹊径,写自己创作的诗词、警句。爸的书房里有一副他自撰自书的对联:为人最鄙奸與矫,作字常标撰并书。这副对联可以视之为他在为人和书法上的“宣言”。爸经常会参加一些书法赛,常常是参赛必获奖。他曾得意地说:我的书法比起那些下笔就知道“月落乌啼霜满天”和“日照香炉生紫烟”的书家更容易获奖,因为在评委的眼光里,自撰自书是要加分的。

记得爸有一方端砚,造型古朴,磨出的墨汁黑而有光泽,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爸写毛笔字的时候,必定亲自研墨,似乎不这样做,就少了对笔墨的敬畏和对书法的虔诚。基于此,我们姐弟曾多次请求替他来磨墨,均遭拒绝。

爸研墨的时候,脸上布满梦幻般的微笑,嘴角微微上扬,嘴里念念有词,有时还摇头晃脑。爸是那样忘我,让我们感到研墨对于他来说是一件极享受的事情。我们知道,爸是一边研墨,一边对腹稿作最后的润色。磨着,磨着,忽然,爸的眼睛清亮如星,绽放着热烈而喜悦的光芒,意态昂扬。近水知鱼性,根据经验,我们知道爸的腹稿已完成。这时,爸在我们眼里就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文弱书生,仿佛成了一个横刀跃马,在沙场上纵横驰骋的热血男儿。

爸磨好墨之后,立刻铺开纸,双手扶桌,凝视宣纸,不时垂下食指,对着宣纸作书写状,颇有一种仪式感;爸曾经告诉我们,这叫“书空、谋篇布局”。然后才挽起袖子挥毫泼墨,酣畅淋漓地写了起来。爸的书法字体大多是行书,天马行空,汪洋恣肆,气势磅礴,苍劲有力。爸偶尔也会写一些正楷,他从不像有些书法家写正楷字,必须要把宣纸折出方格,而是直接落墨,字体方正端庄,给人以古色古香之感。爸写完之后,总要退后两步,仔细审视一番,如果是得意之作,则会眉开眼笑;如果不甚满意,就会皱起眉头,嘴里低声嘟囔着“真糟糕”之类,好一会儿都会闷闷不乐。

从小耳闻目染,我们姐弟三人都喜欢上了书法。刚开始,爸指导我们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可是练习了没多久,我就手腕酸困,心生懈怠,有时不免性急,就胡乱地写了起来。这时,爸就会和颜悦色地给我们讲王羲之的“墨池”和怀素和尚“笔冢”的故事。最后,爸还要总结道:“那些大书法家都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勤学苦练才终获成功的。岂止是练字,这世上哪里有一蹴而就的成功呢?”听了爸的话,我羞红了脸。说也奇怪,当我再拿起笔,心也静了,气也顺了,写出的字模样也周正了许多。爸看后,颔首微笑,尽管不置一词,但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赞许之意。从此,我们练习书法更认真了。

每逢春节,爸就自己写春联,也帮着乡亲们写。爸给乡亲们写的春联大多是“五谷丰登”“福禄绵长”“吉庆有余”之类,但我家院门外每年贴的春联则必定是“荆树有花兄弟乐,砚田无税子孙耕”一类读书励志的春联。我们不解,问爸何以如此?这时,爸总会摸着光光的下巴,笑眯眯地说,乡亲们日子清苦,盼着来年风调雨顺吃上饱饭,盼着一家老老小小平平顺顺,无病无灾,不是很美好很喜庆的祝福吗?

“那为什么我们要写荆树和砚田呢?咱家院子里也没种植荆树,咱家也没有砚田可耕种呀?”我迷惑地睁大了眼睛。

爸大笑了起来,用右手食指点着我的额头说,“你这个鬼机灵。”接着,爸给我们讲起南朝梁吴均《续吴谐记》里记载的田氏兄弟的故事,告诫我们姐弟三人要永远相亲相爱……爸的话还没有说完,读初中的姐姐就抢着说:“咱家是书香门第,爸希望我们永远保持认真勤勉、刻苦上进的家风,是吗?”

爸点点头,“是的,咱家是书香世家,你们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是私塾先生。爸没有能力给你们更多的财富,只有这祖辈传下来的砚台和这一屋子的藏书留给你们。”说完,爸期待的目光望着我们。我们理解了爸的话,都庄重地点点头。

时光呼啸,三十年弹指一挥间。爸当年不厌其烦指导我们姐弟三人练习书法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恍如昨日,温暖,亲切。而今,姐姐和哥哥都成了家乡颇负盛名的书法家,而我也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这些成绩的取得自是与爸当年悉心的教导分不开的。

“砚田无税子孙耕”,这是爸留给我们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它时时勉励我们不被名利浮云遮望眼,不被滚滚红尘迷心智,而是坚守做人底线,洁身自好,保持读书人的操守和良知,清白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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