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飞来凤,往事犹可追

2018-08-04 08:54雷晶晶
醒狮国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吴祖光新凤霞评剧

雷晶晶

作家老舍邀她同过生日,从此不知亲生父母何许人的她有了自己的生日;艺术大匠齐白石认她做了小女儿,并且视如己出;画家黄永玉给她的回忆录写序,头句便直言“漂亮”……而神童剧作家吴祖光娶了她,更承诺“一生负责”。倘若囿于这些“故事”,她似乎贵人运极佳。

事实上,跌宕起伏的特殊年月,前所未有的苦难几度来袭,连其引以为命的“评剧”都几被摧毁……流年百转,她首先活成了自己的“贵人”。

——“评剧皇后”新凤霞,人生注定别样得传奇。

(1)

她本是苏州人,从小被拐卖到天津。记事起拾煤渣儿、串糖葫芦儿,穿面布袋拆染制作的旧衣:冬天夹棉花,夏天去里表……二伯父拉京剧小弦,堂姐杨金香乃京剧刀马花旦演员,她赖在戏院后台有板有眼地跟随比划,甚至忘记吃饭。养父母拗不过倔强的女儿,决定送十二岁的她拜师学艺。她先后向小五珠、张福堂、碧月珠等几位师傅学习评剧。有位师傅跟她讲:天上的光是霞,你叫“新凤霞”吧。有了艺名,新凤霞满心欢喜。

毕竟得益于“京剧”这个曲径通幽的底子,新凤霞倒是记得快也学得像。可惜从小没进过学堂的她识字不多,通篇剧段只能依赖“口传心授”:师傅教台词、比唱腔,徒弟一句一段跟唱;师傅不说剧情,更不分析人物特点,表情、身段等一概得照搬前辈。

但是有一点,师傅们都在强调:学戏不易,勤学苦练方能成事。天上挂着星伢子,新凤霞跑到墙子河或八里台“对水吊嗓”:三九天手皴脚裂,酷暑天汗湿衣裳。立在朦胧的晨光里,她遵循师傅的教导,张开嘴放松喉咙喊,闭上嘴以鼻腔出音。尽管老旧的练声方法似乎忽视了个人的嗓音特色,但“小肚子用劲”的丹田之气还是生生悟了出来。新凤霞的“戏音”愈加鲜美动人。

可惜好景不长,贫困的家庭捉襟见肘,刚学几出戏的新凤霞不得不提前登台“以艺养家”。别看她年龄小、资历浅,可摸爬滚打毫不含糊:扮小娃、饰丫环……连“跑龙套”、“帽儿戏”都做得一本正经。新凤霞心间拥有一个梦想:将来定要饰演主角!有机会跟戏就有机会“偷学”嘛。

当时,“评剧大王”刘翠霞的“酽茶功”备受青睐。为了进趟山霞社近距离地感受这位名角儿的唱法与气口,十三岁的新凤霞绞尽脑汁。终于得师父引荐,她斗胆献唱一段刘翠霞的代表作《劝爱宝》。哪知,刘翠霞认为自身权威受到挑衅而面露恼色,接下来却让新凤霞在《打狗劝夫》中饰演一个“狗形”。新凤霞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像这样,新凤霞从不抱怨跟戏累,从未嫌弃唱戏乏,没有戏份时甘愿呆在戏台角落里,恨不能把台上的一颦一笑刻进脑子。回家以后见缝插针,对着镜子反复练习,一来二去竟把各家流派学到神似。没多久,《三笑》、《苏小妹》……许多评剧传统曲目都会唱了;小生、老旦、青衣……各种角色都能唱得了了。

一次,演《唐伯虎三笑点秋香》的女主角闹婚变“撂台子”,新凤霞被临时委以饰演“秋香”的重任。此前她一直扮小丫环“冬香”,也曾因扮相出众而遭受奚落,甚至被生生摁上“丑黑眉”……犹豫片刻,新凤霞走上舞台,兴奋、惊喜、胆怯……五味杂陈,化作优美的唱腔腾空而出。

初尝甜头没几天,戏院老板又为赚钱整出个花样:反串小生“唐伯虎”试试。有些刁难,有些困难,为了驾驭三寸高的厚底靴,新凤霞早起晚睡练习“走步”。接演唐伯虎时,走台子、亮靴底……每个动作做得唯妙唯肖。

(2)

新凤霞其实不愿停留在对前辈的机械性模仿上:当初练习刘翠霞的唱腔时已经发现“飙高”并不适合自己;而今有了担纲主角的机会,她简直如鱼得水,推陈出新的灵气倾泻而出。

1943年,新凤霞先后在燕乐、中华、天宝等剧场演出。相对原来窄小的戏台,这些剧场可以容纳各路观众。当时剧场演出没有限定,评剧、曲艺经常同台。京剧势足,昆曲婉转,琴书多彩……儿时的学艺热情“倏”地重燃,她對一切的美毫无违和感。

新凤霞很快学了些京韵大鼓、河北梆子等唱段,也常常“救场”、“反串”……话剧在当时有“新戏”之称,许多年轻的话剧演员懂知识、有文化,从舞台背景的布置到情节对话的设计独具匠心。新凤霞提议用评剧演绎话剧里的“新故事”,在她的努力下,话剧《雷雨》、《茶花女》、《魂断蓝桥》等无不充实了传统评剧的范本。

1949年10月,为配合建国后第一部婚姻法的普及,北京市妇联主任张晓梅向新凤霞推介说唱本《刘巧团圆》。拿到故事梗慨的新凤霞立即忙活开来,大家齐心协力,评剧剧本《刘巧儿》诞生了。再后来,剧作家王雁对《刘巧儿》加以整理,导演夏淳进行重排,剧场演出的同时,由新凤霞主演的同名评剧电影也如约搬上荧幕。

多方汲取、碰撞、整合中,新凤霞不骄不躁。她所饰演的主人公有血有肉,个个堪称经典。她的“新派”评剧初露头角:“京白咬字”字正腔圆,和上婉转细腻的“疙瘩腔儿”,配上生动柔美的舞蹈,即使没有字幕也人人听得明白。戏剧理论家胡沙曾表示:评剧史上有两大革新家,第一个是创始人之一成兆才;第二个就是新凤霞。

(3)

上世纪四十年代,吴祖光编导的电影《莫负青春》上映,新凤霞在戏曲演出时时常加唱该片的流行曲《小小洞房》和《莫负青春》。当她终于有机会见到吴祖光,更是颠覆了对“文化人”的想象:没有清高和刻板;只有儒雅和风趣。她进出与之“谈婚论嫁”的想法——这并非心血来潮。她从话剧演员那里见识过知识的力量,吴祖光会写文章和剧本,能写话剧和戏曲……新凤霞需要这样的伴侣。

有人不曾看好他俩的婚姻,率性的新凤霞决定“扬眉吐气”:跑去大栅栏新生礼服店挑选白纱礼服,一并预约鲜鱼口的照相馆与鼓号乐队。吴祖光则甚为“低调”:他让郁风给新凤霞设计一件紫色旗袍,外搭灰色绒背心、黑色半高跟鞋;自己穿蓝西装,配白衬衫与红花领带。由于家庭背景、文化学识等诸方面的差异,类似的小插曲在他们婚后亦如影随形;然而在共同的精神支撑下,吴祖光的内敛与新凤霞的活泼又足够相得益彰。

吴祖光在香港做电影编导时攒了些钱,他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买下一座四合院。北屋靠窗的位置阳光刚好,摆上雕花嵌石的小书桌,旁边耸个红木书架,吴祖光教妻子认字读书、写字改戏。闲暇时领她逛书画店、看足球赛事。来往的朋友多是各类艺术家。比如诗人艾青,结合自己一定的美术功底给新凤霞讲“审美”概念:评剧如同有声的画,新派艺术要以“诗情画意”再现生活美与人性美。音乐家盛家伦教新凤霞音韵与乐理,告诉她“要发挥中音区所长”。京剧大师梅兰芳对新凤霞的舞台气质大加赞赏,并鼓励她精益求精……新凤霞的艺术理念逐步达到巅峰,锻造新派艺术的决心与信心愈加坚定。

1957年,吴祖光被错划为“右派”,发放到北大荒接受改造。当时有人强迫新凤霞与吴祖光离婚以示划清界限,新凤霞果断拒绝。但这以后,她的评剧之旅横遭“绑架”:不许演党员,不许演英雄,更不许接受正向的报道与宣传……旧社会,新凤霞曾经挥舞鱼枷锁链把《苏三起解》演成了“苏三打狗”;如今艺术的春天不会太远,她告诉自己“逆风行船拼命赶”。在天津中国大戏院演出《无双传》时,不过两天功夫一个月的票便被抢光;去北京石景山钢厂演出《红河一条龙》时,只轮上四句唱的新凤霞依旧句句唱到了观众们心坎儿上……

十年浩劫开始,新凤霞被迫在深达十几米的地下挖了六年多的防空洞,因此患上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和高血压。1975年一个寒冷的早晨,她不慎跌倒在卧室门口——病弱的身体引发脑溢血,几乎再没重返舞台的可能。

1979年,新凤霞和吴祖光的错案得到平反,先前由她主演的戏剧影片《刘巧儿》、《花为媒》等重回荧屏。很多观众写信问候,也有人登门拜访。吴祖光安慰流泪的妻子:不能演戏了,咱就画,就写啊。新凤霞有双巧手,从前画花样、绣戏衣,何况她的“爹爹”是齐白石。现在,新凤霞每画一张交由吴祖光题字,恰巧应景爹爹当日戏说的“霞光万丈”。另外,多年的学戏经历让新凤霞拥有不错的记忆力和感知力,她把自己的家庭与舞台生涯写出来,不会写的字暂且画上符号,每完成一篇向吴祖光请教。新凤霞创作了几千张水墨画和近四百万字的文学作品。

1998年4月12日,七十一岁的新凤霞逝于江苏常州,弥留之际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回首往事……”

——是的,她对往事饱含深情,如同吴祖光的“生正逢时”。她始终痴情,豁达,向上。

编辑/书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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