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里风华

翁秀美

编者按：中国古代辉煌的物质文化，大到房屋建筑，小到生活用具，无一不是精工制作，细致讲究，寓意丰富。即使小小的铜镜、镜台，也如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一般，有着传统的仪式感，为平常的日子映下美好而珍贵的记忆。

晚唐温庭筠有“花间鼻祖”之称，词风雍容瑰丽，词藻浓艳，却也情致缠绵，气象蕴藉。如那著名的《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词中女子，眉画小山，青丝如云，娇懒晚起，是以梳妆来迟。妆扮好之后，美人是如何审视的呢？乃以两面镜前后互看是否合乎心意。前镜，是妆台奁内的座镜；后镜，是持于手中的柄镜，也叫做“把儿镜”。两镜相交，可以看到鬓边及脑后簪花插饰是否恰当。花面交相映，前后镜中的形象相映相生。佛经《华严经》论及法界缘起，说：“犹如众镜相照，众镜之影，见一镜中，如是影中复现众影，——影中复现众影，即重重现影，成其无尽复无尽也。”因此，这前后镜中的人与花是永远无尽的。花影，人面，笑靥和正好的青春，尽在镜中矣。

镜中镜，影叠影，让我们随着这镜中镜的无穷光影，走向时光甬道，了解这光可鉴人的镜子的前世、今生。

《说文解字》云：“镜，景也。”清代学者段玉裁注解为：景者光也，金有光可照物谓之镜。镜的本义也就是我们今天使用的镜子。

镜子，让我们看到了自己——好看的，不好看的；年轻的，年老的。一面镜，陪一生。

早期的镜子是把金属铸成圆盘的形状，背面加上各种花纹图案作为装饰。刚铸成时，镜子表面没有光泽，必须要把它的正面磨光发亮，或者涂上反光材料，才能照出人影。而據《淮南子》载，汉代使用的这种反光涂料叫做玄锡。专家考证后认为，玄锡就是今天的水银。

庾信有《咏镜》诗：

玉匣聊开镜，轻灰暂拭尘。

光如一片水，影照两边人。

月生无有桂，花开不逐春。

试挂淮南竹，堪能见四邻。

镜，是古代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品，用以梳妆照面。后世间迷信，亦用来照妖辟邪。未有镜之前，女子是否就一泓清水映照容颜？《广雅》曰：“鉴谓之镜。”后陶器出现，便用陶盆盛水，即陶鉴；再是青铜出世，便有铜鉴，所以镜又称为“鉴”。铜境是古代女子闺中不可缺少之物，有闺房别客之称。

中国铜镜大约出现于殷商时代

我国发现最早的铜镜，见于殷墟妇好墓，1976年曾出土几面铜镜。西汉有一种叫做“透光镜”的奇特铜镜，外形与普通镜一样，当光线照在镜面上时，镜面相对的墙上，会映出镜背面花纹及铭文的影象。这真是不可思议，看上去好象是光线透过镜体从镜子背面反射出来，当真是鬼斧神工，浑然天成。因此，这种镜子又称为魔镜。

镜台，较高一些，如同小型梳妆台，可安放或悬挂起铜镜，有的下方还有小抽屉，放置梳子、胭脂、妆粉之类。镜台有玉、银、铜、及珍宝镶嵌，豪华精美。东晋顾恺之的《女史箴图》第四段中，一女子端坐，另一女子为其梳妆，高高的镜台置于一旁。当时，镜台是贵族宦家的“御用品”。汉曹操《上杂物疏》：“镜台，出魏宫中，有纯银参带镜台一，纯银七子贵人公主镜台四。”《渊鉴类函·服饰·镜台》引《宋元嘉起居注》：“韦朗为广州刺史，作铜镜台一具。”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假谲》：“[温峤]报姑云：‘已觅得婚处，门地粗可，婿身名宦，尽不减峤。因下玉镜台一枚，姑大喜。”

镜子背面，尤其漂亮，一般铸有花纹或字铭，装饰画题材很多，有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历史掌故等。春秋战国时期，青铜器上的图案纹样精美，极富生气。铜镜背面有山字纹，一圈分别四个“山”字围绕，山字中间又有花瓣和花叶的纹饰隔开，旋转排列。还有一种是战国铜镜钮座部位常见的柿蒂纹，形状与分为四瓣的柿蒂相似，因此得名。

汉时镜子背面的铭文多表示平安幸福之愿，花纹丰富多样，活泼壮丽。赵汝珍《古玩指南·古铜镜》：“汉镜之制，极为精巧，且多有嵌镶珠宝者。铭文多为十二辰，盖含自儆自励之义也。尚方御镜尤多，故出土者，时有其镜如泽漆，而光明今尚可鉴，花纹都丽，匀净无疵，字划清晰，笔势纵横，回想当日更何如也。汉镜均有铭文，其铭文均为吉祥语句，如‘家室富昌宜子孙、‘大富贵、大吉羊（祥）‘等。镜之别称，则有日月镜、十二辰镜、尚方御镜、辟邪镜、仙人镜、神人镜、宜官镜等，不可屈数……”

西汉初年，镜子就成为青年男女爱情的表记，生前互相赠送，死后埋入坟中，喻生死不忘。汉代有一种小型平边镜子，镜身稍厚实，镜身泛黑，铭文为“见日之光，长毋相忘”八字，字与字之间用二三种不同的简单云样花式作为图案，字体方整如秦刻石。仿佛是夫妻在嘱咐对方不要忘记自己。

南朝后主陈叔宝之妹乐昌公主，与夫徐德言两相恩爱。后国破家亡，被生生拆散，分离之际，手摔铜镜，各执半面，约好明年正月十五到街上叫卖，期待铜镜重圆人也团圆。当徐德言依时而至，果见一老人卖半镜，遂出其半相合。明月下题诗一首：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

无复妲娥影，空留明月辉。

历尽波折与沧桑，二人终于破镜重圆，归江南双双终老。双方对爱情的忠贞令人感动又感慨。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铜镜一般为圆形，或菱花形，又称菱花镜。有一种有柄镜，舞蹈时可握住，称为“有柄舞镜”。唐时之镜制作精美，式样丰富，具有很高的艺术性。镜子花纹渐有花鸟蜂蝶，青春健康，温柔细腻，与女性的细致情感相契合。铭文也以赞颂女性居多，比如瘐信五言诗，织锦回文诗等。图案有吹笙引凤、仙人乘龙、仙女跨鸾等，喻爱情永不分离。

镜既为闺房之物，与闺中女子形影不离，便也常常现于文人墨客笔下。“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镜面光洁，清亮如月。月常在，人不归，伶仃孤影，镜里伤情。镜与月有着千丝万缕的相似与牵系，月落镜台之上，卷不去，拂还来，如同闺中女子无尽的相思与离愁，剪不断，理还乱。飘泊的游子，不眠的思妇，在这《春江花月夜》的长卷中，淡淡清愁如水墨，含蓄蕴藉，宛转动人。

每日清晨，每面铜镜的面前，都有一个精心妆扮的女子。敷铅粉，画黛眉，抹胭脂，涂鹅黄，花朵头钗可合适，新衣新裙可衬身，没有镜子，怎得见这如花容颜与一身的鲜亮。虽说是叶落花残终有时，但眼前镜中如花似玉，直愿青春长驻。镜前的恩爱，有天会老了缠绵，却仍眷念当前。即便良人远行，仍每日对镜整妆，以期待丈夫随时回来。陌头杨柳，春色迷蒙，对镜自怜，左顾右盼，青春空逝之感，恍惚中，镜里出现那人形象，温柔地替她整理鬃发，簪钗戴朵，二人相视而笑，正美好间，一转眼，人却不见，留下泪眼朦胧，镜面朦胧。

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不独女子，男子也对镜，也起老大叹息、无限怅惘之情。揽镜自照时，陆放翁念起往昔，意气风发：当年是楼般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跟着又一声叹息：如今是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身已老，惜志未酬。豪放如李白，也有烦恼时，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清亮如水的铜镜，照见老去容颜，照见萧萧白發，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白发了呢？镜子纤毫不差地告知尘世里的人们，岁月不容情，人生转眼老，凌云壮志也罢，平淡无奇也罢，终成旧迹，但曾经的奋进与功业，却绽放过最灿烂的光华。

元代的铜镜，多用六菱花形或六葵花形式，纹饰粗犷奔放，与汉唐镜式相比，渐现粗陋。

金代之镜造型生动典雅，新颖别致，很有民族特色，题材有织耕、渔猎、出游、观景等。铜镜背面纹饰与镜面相映生辉，每一面镜子，都是一幅绝妙小品，天空，原野，农田，花木人物，自然淳朴之至。做工精细者，多为女子陪嫁，镜在妆台，望之眼含秋水，爱意绵绵，寓意吉祥的图案时刻在心。青丝与花容，镜中一一现。女真族的女子，一样有期待幸福的光阴，镜子照着她们的幸福与悲伤，年华与回味。

宋元之后，玻璃镜传入我国

玻璃镜子更加清晰，有小如杯盖，可随身携带，有宽大的穿衣镜，镜前一立，品貌衣饰，一览无余。古往今来，镜子的功用甚大，它照出世间所有的盛世美颜，让正当好年华的女子，每天都遇到最美好的自己。

大师黄永玉的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朱雀城）里有一段很有意思的情节：霍先生的的婆娘黄女士有天早上叫住学生滕代浩帮她拿镜子，她要画脸。于是滕代浩背着窗子端正一尺多长、七八寸宽的木架玻璃镜，闭紧嘴巴。黄女士一边画，一边说：“咯个房没有光线，梳头化妆都看不见人，这要劳神你小朋友帮忙来，往前一点，右一点，再右一点……”

黄女士“画脸”之时，读者不在身旁，如今读到，那一刻已不存在，却存于黄永玉如明镜般的文字中，于镜中翻阅，虽隔了无数光阴，画面仍鲜明有趣，仿如正在发生。

以前人为镜。方更能关照内心

王国维说：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留不住的，总是美好的青春年少与绽放的容颜。镜仍在，然一切成烟云。镜照人间，代代红颜，朝如青丝暮成雪，镜子一一实录，却又是瞬间来，瞬息去，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如冰不见水，似扇长含晖。”镜如水，水似镜，《徒然草》第二三五段：镜子里面既无颜色也无形象，才能把外界的物体反映出来；如果有颜色有形象，就反映不出物体了。只有虚空，才最能容纳物体。从这个方面来讲，水的形状和性质与镜子如出一辙。一滴水中有大千世界，有四时花鸟；一面镜片中也能映射出人间啼笑，历史烟尘。大地有水，可映蓝天，可纳山川，可容万物。人间有镜，可正衣冠，可知兴替，可明得失。对镜者在修饰自己端正仪态的同时，又当以前事为镜，以前人为镜，方更能关照内心，鉴照当下，明鉴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