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嘉木，北方有相思

发条橙

1

那是个还在用电话卡的年代，手机尚未完全普及。胡香林的爸爸南下务工已有五个年头，每年暑假她都去南方找爸爸，南方的一切都是新奇的。

去南方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摇摇晃晃穿过大半个中国，所以南方对北方人来说，像是个传说。爸爸说南方富有，人们向往着南方，是向往着发达的经济与文明。胡香林也喜欢南方，虽然每年夏天她都会在南方湿热的草席上生出一身痱子。

那年她升高中，一个没有作业的暑假。爸爸做活的工厂在一个靠江的小镇，胡香林坐在颠簸的面包车上，一到站就忍不住吐了。爸爸陆陆续续把东西搬进出租屋，她想帮忙，但实在难受得很，只好坐在树荫下休息。

后来胡香林想起来都觉得好笑，阿义第一次见到的她，一定狼狈到家了吧。

她到最后也只知道大家叫他阿义，那天递来一杯凉茶的男孩，干练的毛寸头，逆着阳光对晕车的她说：“喂，喝点凉茶消暑，会好受一点。”

“谢谢。”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对话。

晚上，阿义来敲她家的门，送来一盘清蒸虾蛄，“我爸让我送些过来，欢迎新邻居。”

“谢谢。”她表现得非常礼貌。

他笑了：“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胡香林愣了，反而一下子不会说话了，回过神来时，男孩已经走了，明朗的笑声还没有散去。

后来听爸爸说，阿义爸爸也在同一家工厂做工，和她一样，阿义也是暑假来这里的孩子。

“夏天一结束，我们就都要回去了呀。”胡香林漫不经心地说，谁料又被爸爸督促了一番——

“香林，回去后要好好学习，你要考名牌大学，不然没有好工作，只能像爸爸这样做工。”

“南方不也挺好嘛。”她小声嘀咕，然后埋头吃饭。

南方好，只因对那时的她来说，南方没有课本，没有朋友，也可以没有目标，反正时限两个月，快活得像误入世外桃源，也不会受责罚。

2

第二天，大人们都去工作了，胡香林独自在家。她有基本的防范意识，但天气实在太热。狭小的屋子不通风，她忍不住开门透透气。

刚打开门，见斜对门也是敞开的，阿义跑了出来，跟她打招呼。

她自顾自解释“太热了。”

“我家有雪糕，你要不要来吃？”

胡香林有些担心，她从来不接受陌生人的好意，更别说去陌生人家。

他笑得大方：“平时天热大家门都是敞开的，都是邻居别见外。”

她犹豫，却拗不过阿义的热情。

“平时也没有人陪我玩。”他说。

“你来这里很久了？”

“比你多两周。”

他打开电视机，放了張动漫的碟片，握着冰淇淋舒舒服服地躺在凉席上。

“你是哪里人？”他问。

“西安。”她又怕没说清楚，“就是古时候的长安。”

“长相思，在长安。”他摇头晃脑地背诗，“我家在福建。”

胡香林不禁笑了，算是交到了朋友。

午饭需自行解决，各家都留有食物，孩子凑合一顿，等晚上大人回来，买些水产再大吃。倒是这一天，胡香林同阿义互相分享食物，仿佛伙食不差。胡香林请他尝了北方的大饼，阿义夹了一整条鱼给她。“慢点吃，这鱼背上的刺很多。”最后他见胡香林实在不擅于吃鱼，索性把刺少的肉都给她挑出来。

“谢谢。”她连忙微笑颔首。

“你真客套！”他笑她。

午后寂静的时光，听得见潮水的声音，胡香林见天气大好，说想去看看那条江。

她前后来过南方五次，只见过赫赫有名的钱塘江。阿义大着胆子带她走到江边。潮水一下一下拍打着脚面，对胡香林来说是件很新奇的事。

浅水的地方下面都是淤泥。阿义说那是抓螃蟹的好地方，只是需要竹棍。两人兵分两路找竹棍，直到阿义见乌云飘了过来。暴雨将至。

结果还是淋了雨。胡香林穿着拖鞋走不快，阿义见她全身都淋湿了，有些着急，抓起她的手腕就往回跑。

“回去记得冲热水澡。换干净衣服！”他大声喊道。

胡香林边跑边点头，躲进楼里就各自回家，去收拾满身的狼藉。或许是原本就体弱，当晚胡香林还是发烧了，挨了父亲的骂。

3

生病期间，胡香林才知南方的热能侵入皮肤，整个人像条鱼在被蒸烤一样。

阿义每天早上都来。送清蒸的水产，有时是鱼，有时是虾，或者螃蟹。但后来等胡香林病好了，他听说那些水产她都没有吃，才一拍脑袋，说应该给她剥好送过去，她又不习惯吃这些。

后来也一直没有再抓螃蟹。好像兴致过了。但两人每天都还是会去江边走一走。傍晚落潮以后夕阳衬着江水，恬静又美丽。

更多的时候还是一起在阿义家看动漫。或者打电玩。聊天多了，胡香林才知道阿义高她一级，但是成绩不好。

“我不喜欢读书啊。”他漫不经心。

“可是不读书还能做什么？”在她的认知里，只有考名牌大学这一条路。

“出来工作。赚钱啊。”

她不理解。虽然爸爸也说过南方人擅于经商，很多大老板都是很小的时候就出来闯荡，但她还是不能够想象，她觉得十几岁懂得的道理都还太少。

夏天亦是南方的雨季，暴雨说下就下。胡香林那次发烧难受得很，记忆犹新，一见到雨仍心有余悸。“还是下雪好。你见过雪吗？”她听说南方很少下雪。

果然，他摇了摇头。

“有机会的话，去我家乡看雪呀，每年冬天都下厚厚一层，鞋子踩在新鲜的雪上还会发出咯吱声。”她说起自己的家乡就不自觉地咧嘴笑。

“好，以后有机会我就去看。”

“不过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有点辛苦，但沿途都挺有趣。”

“那么远啊。”他感慨。

有天他们又被雨困在江边，阿义见雨就要落下来，赶忙先找了个地方避雨，而不是带着她匆匆回家。

“要等到什么时候雨才停？”她蹲在屋檐下，双手托着脑袋，“会不会一晚上都不停！”

他想了想：“放心。一定能回去的，我只是不想你淋雨。”

“一阵子就跑回去了，在这里等着总不是办法。”她是怕回去晚了，爸爸会担心。

“可你上次淋雨生病还挨了骂。”他说。

胡香林一时说不上话，只觉得心里暖暖的。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了，雨却没有停。夜晚的风夹着雨水大力刮来，竟有些凉意，胡香林抱着双臂打了个哆嗦。

阿义早已有些着急，想送她回家，又怕她着凉，急得坐立不安。但他什么也做不了，良久，才忽然说：“这要是秋天就好了。我还能脱了外套给你。”

最后是爸爸出来找她，才把她接回去的。她依旧没逃过一顿骂，爸爸甚至不准她再与阿义来往。

4

从此胡香林都没有再打开门，天气再热，最多也只是开开窗子，扇扇扇子。

阿义还是时不时敲门。送来清蒸的水产。照他之前说的那样，鱼肉挑好了刺，虾蟹剥好了壳，但都被爸爸退了回去。爸爸说他也知道阿义心眼不坏，但他不是成绩好的学生，玩心重，怕带坏了胡香林。

“你要安心学习，将来考名牌大学，找个好工作，生活才不会辛苦。”

“知道了。”她闷声吃着饭，头也不抬。

半个多月后，胡香林还是偷偷去找了阿义。希望他能带她去江边走走。

他看她的眼神已不似从前那样神采奕奕，许是有些日子不见，难免生疏。

“我想捡些贝壳带回去。”

他怔了，如实说：“这里没有贝壳。要去海边才有。”

胡香林的眼神暗了下去。

“你想要贝壳？我正好有一个，送你吧。”他又爽朗地笑了。

“真的吗！”胡香林惊喜极了，“那你有电话卡吗？我想打個电话。”

阿义犹豫了一会儿，叫胡香林稍等。然后就下楼了。十来分钟后他给了她一张崭新的电话卡。

两人走在炎热的大街上，很久才找到一个电话亭。胡香林回头看到阿义的T恤都被汗湿透了。

她拨通了谙熟于心的号码，却没有人接，又打了一遍，还是无人接听。胡香林很失落，举着电话半天都舍不得放下。

“打给谁呀？”阿义好奇地凑过来。

胡香林支支吾吾，又觉得告诉他也无妨：“我喜欢的男生。”

“哦，没人接吗？”

她失落地摇摇头。

“回家吧。”

半路，阿义请她喝凉荼消暑，胡香林一下子就想起自己刚来那天阿义递来的凉茶。

“其实那天我没中暑，就是晕车。”

“你来这里，赶了很多路啊。”

“是啊。”她说，顿了顿，忽然有些难过，“我就快要走了，要开学了。”

“这么快？”

“你还没开学？”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还要不要念书。”

胡香林没有再说什么，她只知道爸爸喜欢爱读书的人。她亦潜移默化，觉得爱读书才是好的。

5

胡香林走的那天，爸爸请了假。由于有大包小包的行李要拿下去，她家难得再次大门敞开。

阿义听见她家门开了。忙跑出来，眼前的胡香林已是整装待发的姿态。

他问：“你要走了？”

她点头。

“嗯。”他声音很轻，说完就转身回屋了。

行李都拿了下去。爸爸在楼下喊她的小名，催她快点，还要赶火车。

她大声答：“知道了，马上就来。”却在阿义家门口停住。有些挪不动步子。好像少了点什么，可是不知为何，她亦喊不出他的名字。“阿义，我要走了啊。”这样的话她说不出来。

门是敞开的，阿义背对着她，很认真地在打电玩。她就在门外，却好像进不去。

“香林，快点！”爸爸又在催她。

“来了！”

这次是真的走了。好像忘了一些事，可来不及想了，她得去赶火车了。然后摇摇晃晃一天一夜，又回到那个会下雪的家乡，努力学习，考名牌大学。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慌张地在小背包里翻来翻去，还好找到了，阿义送她的贝壳，闪着五彩的光亮。他说是他从家乡带来的。

她忽然觉得呼吸有些不畅，车里太闷了，她摇下车窗透气。竟又听见了潮声。

江水，瓢泼大雨，终究还是没能抓螃蟹啊，真是遗憾，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抓了。她第一次这么不想回去。

在火车上的一天一夜都仿佛黑白颠倒，胡香林格外嗜睡，半梦半醒间全是江水的潮声，很久才反应过来，其实是火车轰隆隆翻山越岭，正前往秦岭以北。

6

升学后，胡香林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喜欢的那个男生，贝壳原是想送给他的，她只好自己留着，把它挂在床头。

高一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一夜之间就积了厚厚一层。学生们一到学校就发了疯，争先恐后地踩踏新鲜的雪，打雪仗，多快乐啊。

不知道阿义会不会来看雪。胡香林时常会想起他，才发现自己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大家都叫他阿义。

那时流行笔友。互相给对方写信，胡香林便想写信给阿义，才发现忘了与他交换地址。电话号码呢？好像写在哪里，走的那天却没有看到那张纸条。那个小镇叫什么，那条江又是什么江，那到底是南方的哪个角落？

她只好打电话给爸爸，试探地问爸爸工作如何。爸爸说那家工厂的老板人不好，拖欠工资，他忍受不了就走了，早该像阿义的爸爸一样，早点辞职。

原来也散了啊。南下务工，没有钱财可赚取，自然也说散就散。

“爸爸，如果不读高中会怎么样？”

“不读书，就得去打工啊，哪里有钱赚就去哪里，还能让家里养着不成？”

胡香林心里堵得说不出话来。

爸爸见她不出声，以为她胡思乱想不好好读书，训斥道：“你问这个千吗？香林。你可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最好是名牌大学！”

挂掉电话后，她抽出电话卡，上面的图案有些熟悉，好像当初阿义给她的电话卡也是这样的。记忆忽然浮现在脑海，那天他们在电话亭，她说是打给喜欢的男生。阿义好像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下，最后他却连再见也没跟她说。

眼泪顿时落了下来，像那个夏天的暴雨一样瓢泼汹涌。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