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十字岭

珍夫

虽然记不清踏访漳州战役主战场多少次了，可每一次登临都会有些激动。2018年元旦刚过，我又和其他几位同志在南坪村的热血村民带领下，再次前往十字岭，缅怀先烈，重温那场难忘的战斗。

86年过去了，如今十字岭已树林茂密，绿海翻浪。山脚下，村民种植的香蕉果压枝头，不得不用竹杆撑起蕉树；山坡上，竹子高大挺拔，浓荫蔽日，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在欢迎我们的到来。本来我们计划在十字岭下听村民介绍，不打算登山，但村民们早已劈出了一条上山的小径，同行的一些老同志又干劲冲天，率先向十字岭上的石鼓仑攀爬。我们只好不甘落后，跟随上去。

顺着十字岭的山脊，从低处往上，一条壕沟展现在我们眼前。尽管壕沟覆盖着杂草和树叶，有的被泥土冲刷、填埋得像平地，可仍能看出当年战壕的模样。特别看到山间散落着十几处土、石垒起来的掩体工事，似乎我们进入了战事工地。

中午时分，天空乌云密布，转眼下起了小雨。因伞不够，我们有的两人共用一把伞，走在湿滑的林间小道上，行动明显缓慢。忽有一位同志在前面喊：“我们重走红军路，这样子怎行？”说罢钻出雨伞，大踏步朝前冲，我们便也抖擞精神，赶了上去。

待到石鼓仑，天色更加阴暗，加上这是行人十分罕至的古战场，我们都感到阴森恐怖。然而一想起86年前的那场战斗，所有的疲惫和恐怖，我们都忘记了。

石鼓仑地势险要，山上至今还保留着敌人用巨石搭建的碉堡以及大量战壕。在一块大石头上，刻着王辉球《烈士鲜血点关山》的诗句：“忆往昔，青山处处埋忠骨，烈士鲜血点关山；看如今，碧柏青松百花艳，战友音容又重现。”村民们到达山顶后，找一块大石頭，摆上水果、饼干、鸡蛋等祭品，接着拈香祭拜，烧纸钱给山神，请山神不要骚扰长眠于此的英灵。他们用最纯朴的方式，表达着对红军烈士的景仰与怀念。

站在石鼓仑上，看到有的忙于询问，有的忙于拍照，有的忙于勘查，有的忙于讨论，我则思绪翻滚。当年红军指战员在石鼓仑激战的场面不由浮现眼前，仿佛听到机枪“哒哒哒”的扫射声和战士们的呐喊声，仿佛在弥漫的硝烟中，看到王辉球回忆录中的指战员身影……

包括外围参战的指战员在内，参加漳州战役的红军指战员在新中国成立前牺牲的师级以上将领30多位，新中国成立后授予少将以上和担任党政部级以上领导160多位，仅1955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授衔时，荣膺少将以上军衔就超过百名，因此漳州战役被后人称为“百将之战”。漳州战役的胜利意义非凡，而在这场战役中牺牲的红军指战员却埋骨青山，一直无名、无墓、无碑，成为“三无”烈士，令许多在这场战役中生还的将士及其后人难以释怀。之所以造成这样的结果，主要是特殊的历史原因。一是因为当时的战斗很紧张，来不及处理这些战士的遗体；二是红军战士大都年轻，而且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家属即使知道也不敢认领。这其中就包括红四军36团政委田桂祥，他也是迄今为止发现漳州战役红军牺牲职务最高的指战员。

有关田桂祥烈士的牺牲时间模糊不清，《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方面军人物志》记他1931年冬在作战中牺牲，而《中国红军人物志》则载他1930年在作战中牺牲。然而，王辉球在回忆漳州战役中准确记述了田桂祥牺牲的时间和经过。《中国红军人物志》（红军纪实丛书）是一本介绍中国红军著名人物的书籍，包括担任过红军师或相当师级以上领导职务和担任过同红军创建发展有密切关系的省级以上党政领导职务的人物，以及在一定时期、一定地区有较大影响的红军人物。令人遗憾的是，入选《中国红军人物志》的田桂祥烈士以及王辉球回忆文章中的尖刀连连长刘德山、第一排排长、传令兵、司号员，都与众多烈士一样，至今无墓、无碑。多年前，南靖县委党史办曾委托湖南省郴州市委党史研究室的同志查找田桂祥的资料，结果他们查遍郴州市及郴州市所属各地的各种党史资料，均未发现田桂祥烈士的点滴材料。

远处传来 “呼呼” 的林涛声，似乎在为烈士哭泣，同时也鼓胀着每个人的心胸。纸灰被微风吹起，撒落在我们身上，我们的心更堵得慌……

烈士英魂无处存放，让王辉球将军耿耿于怀，临终前交代儿子王涌涛要办好这件事情。2007年，王涌涛亲临十字岭，并与一位86岁的老伯座谈，老人的两句话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一句话是“那些战士真年轻啊！”另一句话是“死的人多啊！山上流下来的全是血水……”

“红军进漳意义重大，十字岭战场遗址相当完好，在国内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是活生生的革命教育基地，再不善加保护，就太可惜了。”王涌涛多次向有关部门建议。

以前，很多历史资料记载，漳州战役红军牺牲人数为103人，受伤人数349人。近年来，一些研究者提出质疑：一场持续几小时的激烈战斗，面对国民党张贞部近万人的兵力，以如此小的代价就能取得胜利？因为1932年5月22日，红军东路军撤离漳州前夕，陶铸给中央作《关于漳州工作及红军在漳活动情况的报告》提到：“……不过，第四军这次在龙岩、南靖两战损失800余人，这是很可惜的。”资料显示，龙岩战斗红军仅牺牲70人，由此可知，漳州战役红军的牺牲人数超过700人。另外，王辉球生前回忆，当年他参战的那个团600多人，战斗结束时，仅剩下200多人。

根据最新研究成果，漳州战役红军至少牺牲700人以上，实际数据有可能比这更多。王涌涛多年在福建、江西、湖南等地奔走，已搜集到1000多位烈士名单，且都有名字、有地址。

烈士鲜血流山间，英烈忠魂存山谷。南靖人民为漳州战役做出很大贡献，单南坪内洞自然村300多人，就自发组织近百人，作为支援红军的志愿队。这支志愿队分为3个小组，一组当向导，为红军上山攻打敌军带路；一组当慰劳队，给红军送开水，备马草，炒米香，送军火；还有一组，是担架护卫队，专门救护伤员。

每一年清明时节，村民们都会自发上山，祭拜英魂，当地的学校，也时常组织师生上山缅怀革命烈士。如今，村里人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十字岭石鼓仑上建烈士纪念园，“在这里牺牲的红军战士，他们的名字不应该被忘却”。

1997年，为纪念这场战役，中央军委在此援建一所希望小学，全国政协原副主席、中国人民解放军原代总参谋长杨成武将军亲自为学校题名：南坪八一希望小学。

原先，村里在內洞小学一间教室建了红军纪念馆，放置一些与漳州战役有关的照片、材料、物件。2017年，南靖县委党史办利用内洞小学第三层的三间教室，扩建了纪念馆，展出的漳州战役内容丰富了许多。村里的孩子听祖辈讲完红军的故事后，时常跑到纪念馆里，感受当年发生的一切。

过去的南坪村，四面环山、交通闭塞，生活贫困。如今，随着道路交通的改善，也逐步发展起来。“这边离高速公路出口和动车站有十几公里，很多年轻人都出去闯，一部分人还把财富带回来。交通便利了，我们的麻竹、香蕉销出去比较容易。这些年，我们的村民都很勤劳，靠自己的双手，年收入比十几年前翻了好几番。”南坪村书记说，红军在南坪村战斗过，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南坪人能吃苦。

日子越来越好，南靖县一些老同志和南坪村群众积极性极高，自费投工投劳为十字岭清除杂草，竖立标志，并广泛收集资料，开展宣传教育。南坪村原支书陈荣金一直在为还原那段历史而四处奔波——查找闽西籍烈士名单，整理当年南坪村群众支持红军的名单，寻访流落在村民手中的红军老物件。前几年，他带领群众上石鼓仑搜寻，找到一枚手榴弹和一颗子弹。

陈金荣告诉我们：“这十几年来，不断有老红军以及他们的家属子女到此缅怀战友和亲人。他们爬上山后，发现这里连一块纪念碑都没有，感到非常遗憾。许多革命同志在此战斗，许多红军指战员在此牺牲，他们的名字不该被忘记。”

下山的时候，正好艳阳高照，可我们的心情仍然不能平静。随着时间的流逝，漳州战役的见证者大多数撒手人寰，十字岭也日渐荒凉，这段历史如果不抢救，将就此模糊。不知怎的，想起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主席毛泽东顶着压力，率领中国工农红军东路军打响漳州战役，在天宝大山与国民党张贞49师决战，我不由又回望一下山头，心中涌出了《巍巍十字岭》的诗行：

巍巍十字岭，

回荡着激战的枪声。

勇于冲破黑暗，

迎来一片光明。

巍巍十字岭，

闪耀着红军的身影。

坚定革命信念，

拥抱长久和平。

风涛阵阵，

前进的步伐永不停。

红日瞳瞳，

胜利的凯歌彻山顶。

安息吧，漳州战役的先烈们！长眠于十字岭的红军战士，我们永远缅怀你们的丰功伟绩，你们将与青山同在，与岁月共存。